(靠這樣的幻像決定前途是我前半生裡不斷重複的錯誤但是我多麼年青微笑着進入陷阱從不曾猶豫也羞於索取——西籬《一朵玫瑰》:《優雅的姿態和含蓄的沉思》)九十四從海城北上蘭州的火車,下午十八點正離開海城火車站。
那正是海城人下班回家吃飯的時間,市區的主要交通幹道淤積着無數各種各樣的車輛,公共巴士裡塞滿了臉色灰暗的煩躁而疲憊的人們。車停靠站的時候,車內的燈光就照亮了這些泛着油光的面孔,它們緊綁着,嘴脣緊閉,一張挨一張,堅強地忍耐着。
這些面孔中的大多數,來自於海城以北的北方,他們以最富於韌性的戰鬥精神在這城市裡生活,建立了自己的生活秩序,充實着自己的未來,忍受着生活的煎熬,日積月累,難免有些茫然和無奈。
只有那些較爲年輕的人,正在爲成爲海城人而奮鬥,雖然也在苦熬,但他們的血流會更快些,情緒更爲激昂。這些打工仔保留着老家裡的生活習慣,吃、住都花最少的錢。與掙得多花得更多的本地人相比,他們的經濟積累是較快的。
打工仔散佈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在黃昏時分和週末出現。快活、興奮,在下班的路途上,他們不斷的探頭往窗外看風景,或唧唧喳喳地聊天,談論自己的同事和老闆。
儘管車廂裡越來越擁擠,他們也不會皺眉。小個兒的人沒有扶手可抓,像貨物一般塞在別人的背腹之間。
是外來人使這城市保持了活力。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海濱大道的路燈,也昏昏黃黃地亮了。
那些離開了空調房坐進小轎車裡的人,毫無聲息,像沒有腦子的鳥,一聲不吭。他們多數人始終無法從辦公室政治中解放出來,煩惱,緊張,敏感。任何機構都不斷的有新人、有高學歷者出現,無處不在的競爭使大多數人面臨潰敗。
瓊和她的上司此刻也在小車裡,她剛剛和羅滋告別,白色的寶馬如風一般摻入城市氣勢恢弘的車流之中。
她去和她的情人告別,而暗戀她的人駕車送她前往,並在車裡等候的時候幻想着觀看了他們在站臺上擁吻的全過程。
白色寶馬走走停停,他和她,此刻都沉默不語。
城市的黃昏是一個巨大的夢境,他們因爲在車裡,而避免了被傍晚城市世俗生活Lang潮的席捲。
李仁能回頭看一眼瓊:“餓嗎?”
“有點。”
“想吃什麼?我請客。”
“主任你不用回家嗎?我還擔心會不會耽誤你呢,瞧這交通!到處挖路,海城都成大工地了。”
“沒關係,慢慢走。我想請你吃晚飯。”
“哦,好啊。”
九十五按照瓊的提議,她的上司把車開到子彈殼酒吧。
酒吧裡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但現在它正被越來越多不吃飯食只吃情調的“80後”和“90後”光顧。
走進燈光朦朧的酒吧間,一眼就可以看見大羣“90後”面孔,他們來這裡並不是真正爲了吃東西,而是爲了看別人和給別人看。
李仁能和瓊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
有的“90後”可能已經獨坐幾個小時了——那種面孔青白、神情憂鬱的女子,眼睛裡演示出茫然和受傷,幾粒眼淚若有若無,但一定不會掉下來;雙手捧腮,似有所思……
有的“90後”,一邊細嚼慢嚥地把玩刀叉,一邊竊竊私語……
還有的“90後”,捧一本20元以上定價的時尚(服裝、轎車、寵物或美容)類豪華雜誌。看沒看不要緊,重要的細節是露出雜誌的封面,巧妙地引人注意。
一些浮躁的“90後”,拿着新款山寨手機,鶯聲燕語地“煲粥”,實際上對方僅是在家裡打遊戲的無聊同學……
這是無憂無慮的一代人,他們習慣高消費,愛形式和排場,喜歡給別人想像的空間,要的就是在酒吧這個作秀場作秀……
在時尚一族中,他們早把那些“紅酒族”、“逛街族”、“泡吧族”的全部玩意拋在腦後,追逐的是脫穎而出的“富二代”精品,自己成爲自己生活的楷模。
酒吧老闆阿林的女朋友安瀾,一手託着頭,坐在靠牆的餐桌旁,另一隻手的幾個手指頭**着桌上的一枝康乃馨。那神態,好像她剛剛看過一部黑白的言情西片,併爲片中女主角的不幸遭遇而抱着公仔痛哭過。此刻,她還身臨其境……
“和他們坐在一起,我真有些不好意思!”年長的男人實話實說。
“我覺得挺好啊,這就是城市生活嘛。你不覺得城市生活越來越精緻了?”
瓊爲自己要了雞尾酒和雪糕,和她一起的男人只是大口喝着白水。
她興致勃勃:“西餐吃頭盤要配雪利酒,如果是吃扒類,就最好是來點紅葡萄酒了。我建議你吃扒,男人要多吃肉,這裡的牛扒很有特色。”
“咱不懂這些。雖然在海城生活了近二十年,咱還是什麼都不懂。”這個山東籍男人說。
“我告訴你,主任,”女人因爲高興,所以顯得容光煥發,特別年青,看起來不到30歲。
她興致勃勃地說:“很簡單,西餐就是6個M:Menu、Meal、Music、Manners、Mood、Mmeeting。”
“菜單?”男人說。
“對,華美的。”
“還有美食、音樂、禮儀、氣氛、約會?”
“對了。”女人的臉紅撲撲的,“菜單是華美的,音樂是迷人的,禮儀一定優雅,氣氛必須高雅,而會面又是愉快的,這纔是西餐文化的內涵。”
“我們這種人,大小也是個文化人,但是生活得太粗糙了。”
“你說文化人,不說知識分子。”瓊調皮地笑了,揭他的短,“記得不?有次我們出去辦事,在街頭吃快餐,不知道爲什麼惹了別人,有個年輕人說你:‘你到底出了什麼毛病啦?整一個知識分子!’”
他也笑笑:“他是說我有窮酸氣,又不瞭解生活。現在說知識分子就是嘲弄。就是在國外,也沒有這個詞兒了,人家都叫‘專業人士’。”
他腦子裡幻想瓊和羅滋在車站站臺上擁抱的場景,再不想說話。
“主任,你怎麼啦?是我請客,你要高高興興的吃啊!”
“他……”男人有些遲疑,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就是那個改變了你的生活的人?”
“是的。”
李仁能這個時候不再是理性、堅守秩序的那個上司,而復原他北方男人含蓄、靦腆的秉性。
再喝一口白水,他說話自如了些。
“我想,你們,應該是挺般配的……”
瓊不語。擡起頭來,就可以看到羅滋的畫,那麼抽象,好像每次看去都有所不同。她想告訴李仁能,酒吧裡全是羅滋的畫,但立刻覺得不妥,沒說。
我不理解,你們……”
聰明的女人說:“你是說,我爲什麼不離婚,又要跟他好,他爲什麼愛我,又不娶我?”
男人默認。
“這個,我下次告訴你吧。”
“真的?你下次告訴我?什麼時候?”
男人流露出驚喜。因爲,他實在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與她獨處。他正在想,如果換個時間和地點,他想要約她,會不會有勇氣……
“你說的下次,是什麼時候?”他急切地問。
“哦……”瓊想了一下,“下個星期吧。”
她想,這個星期的時間,她要留給自己,要讓自己不受任何打擾。她要在寧靜與甜美當中去牽掛她的愛人,去徹心徹骨的思念他。
男人對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她預定的時間久了些,且不那麼確定。
不過,他對她畢竟不是很瞭解,他不能說什麼,也不能期望更多。
“瓊,”他有意要像老朋友那樣叫她,“你平時做些什麼?和朋友在一起嗎?”
“不,再好的朋友都不能天天在一起。大家經常在一起,彼此的關係就會變得俗氣。”
“你是這麼想的?難怪同事們說你骨子裡很清高,看來,他們的說法有道理。”
“這是清高嗎?”
事實上,瓊沒有什麼朋友。許多認識的男女,他們都把她當朋友,但他們都不是真正的瞭解她,她也不會去找他們。在他們看來,她是個離生活較遠的人,他們那各種各樣的計謀和心得,沒法和她討論,很難引起她的共鳴。
在瓊認識的人當中,也有不少是她喜歡和欣賞的。
但這些人和她一樣,與現實的戰鬥和喧囂無關,也不喜歡平庸的交往。
“你不喜歡和朋友聚會嗎?”
“很少。我往往是和他們通電話,而不會去找他們。”
“啊,是這樣,現在的人都是這麼獨立。”
“是啊,現在的人更具體,更有獨立性。這是時代發展的體現,也是經濟發展的好處之一。所以,大家在人際交往上也可以有更個性化的選擇:你可以選擇能夠給你帶來實際利益的人做朋友,也可以選擇和你在品味、人格上可以互相認同的人做朋友。”
老男人發出他的感嘆:“我看現在的朋友關係,多是利益關係。”
“這不奇怪,利益是大家的目的嘛。”
“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
男人很高興。“瓊,”他說,“雖然我們以前沒有說過這些,但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相信我的直覺。還記得你來海大醫院報到的那天嗎?”
“不,不記得了。”
男人放棄自己的話題:“不記得我就不說了。我真喜歡聽你說話。”
瓊笑起來:“還是你說吧。那天怎麼啦?”
男人這時看看錶:“噢,沒什麼,那天,你看起來像個委屈的小姑娘。喲,九點過了,我們回去吧!”
這正是酒吧人氣最旺的時間,越來越多的80後和90後孩子們要開始表現了。
不時地,有些外國人到來,酒吧裡的人們情緒越來越高漲。
老男人不理會這些,他固執地站起身。因爲,他從來沒有在晚上超過十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