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shyly醉了,頭重重地掉在桌上,側臉看餐廳裡的人,嘴裡還一直哼着她參加“絲路花雨”半決賽時的出場音樂,一隻手在臉的前面動作,手指頭在桌上敲打出場音樂的節奏。
她哼哼着,像給自己催眠一般。
“shyly!shyly?”瓊試着叫她。瓊知道她醉了,心裡想,該如何幫她?難道要把她送到羅滋那裡去嗎?瓊無論如何不願意。但是,在這個城市裡,很顯然,shyly沒有別的親人,沒有自己的家。
她想把shyly帶回家。
Shyly聽見瓊的聲音,稍稍清醒過來,立刻想到她剛纔說自己是“人皆可夫”。“人皆可夫,人皆可夫……”shyly唸叨着,又仔細想一想,不由怒火萬丈。
這個城市裡,人人都在欺騙她、詆譭她,批評她、鄙視她,沒有一個人幫她,沒有誰顧及她的願望,她曾經是個雄心勃勃的女人哦,是這個城市打擊了她、糟踐了她。她恨不得給這個城市一把火、一場鋪天蓋地的酸雨、一陣滾燙的隕石襲擊……總之,她想把這個城市變成廢墟,一切灰飛煙滅!
就連眼前這個女人,這個典雅漂亮的女人,她的同類,也這樣,同樣地蔑視她shyly,她無法容忍!
她勉強擡起上半身,掃視周圍。午後餐廳裡的人不多。她看見那些鋪上格子桌布的餐桌,和桌上纖瘦的瓶花,似乎都在移動。她叫侍應,侍應卻聽不見,不理她。侍應在動,壁燈、酒櫥、吧檯,一切都在動。隨着它們的動,shyly將已經喝空的大酒瓶使勁扔了出去。
瓶子爆炸的聲音引來所有的人,侍應們圍住她倆。
有侍應在請示主管:“她醉了,喝了整一瓶。要不要請她離開?”
穿制服的男人想了想,過來問瓊:“小姐,你的朋友沒事吧?”
“對不起,她喝多了。我們一會兒就離開。”
侍應們散了開去。
“shyly,你想去哪裡,我送你走!”瓊說,“如果你沒地方可去,就去我家吧,就我一人。”
shyly不理。
瓊看見她滿臉是淚,一時沒說話。
“應該說——”shyly打了個嗝,抹掉淚水,“在我經歷的所有男人中,他(羅滋)是最好的。我沒有拿他當羣衆演員,真的沒有,我是想讓他當主角的。他沒錢,只有藝術和道德。我不需要藝術,道德也是沒用的,所以,他什麼都沒有給我。真的,他沒有給我什麼。”
“你要他給你什麼呢?其實,你一開始就不應該找他,他是個窮畫家。”
“他是沒錢,但我沒想到他那麼沒錢。不過他給過我一段體面的生活:在李恩拋棄我的時候,他對我很好,真正的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那樣對待我。李恩給過我很多甜言蜜語,但沒有尊重我,更不要說對我負責。如果沒有那一段生活,我……”
她看着瓊,眼睛裡又開始伸出毒刺:“但他是把我當成了你。每次到達的時候,他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那你爲什麼不離開他?這樣的男人,心裡沒你,你爲什麼還要糾纏他?這就是你不斷傷害他的理由?”
兩個女人都發怒了,她們像鄉間爲向雄雞爭寵而戰鬥的母雞,頭前伸瞪視對方,頸部的絨毛都豎了起來。
“我是要離開他了,不然,我爲什麼會約你!我就是想告訴你我要走了,不管去哪裡,不管做什麼,他都不會再看見我,我也再不會給他添麻煩!而你,你來照顧他吧,他是一個不幸的男人,所有的女人都會愛他,但他竟然沒有好好的得到過女人的照顧。”
shyly一口氣喝光杯裡的水,好像做出了最後的決斷。
“但是,你得有心理準備,因爲,他還需要了解女人多些,要知道女人的需要。”shyly一字一頓地說。
“你這類女人的需要?”瓊諷刺道。
shyly站起來,她的臉色已經因爲酒精而再次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她的聲音越來越高。
“女人需要什麼呢?需要漂亮的衣服和飾品,需要所有男人的追捧;需要美味佳餚,需要**和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覺!”
瓊也提高了聲音:“你錯了,他不是那樣的男人,又怎麼可能會明白你的需要!”
shyly最後一次怒視瓊。
瓊看到,她眼睛裡的仇恨火焰熊熊燃燒,又越來越弱,越來越暗,暗如傍晚的潮水,起起伏伏,氾濫無邊無際的憂鬱。
“以後的時間都是你們的,我走了……”shyly呻吟着說完這句話後,竭力控制自己的肢體,轉身而去。
瓊的耳邊迴響着shyly沙啞的聲音。shyly悄然離去了。
午後的西餐廳裡靜極了,那些侍應說話也壓低着嗓音。某個窗戶透進來的一縷陽光,無數的塵埃在其中飛舞,它們定然有歌聲,只是城市聲音的洪流太大太猛了,人聽不見塵埃的聲音……
八十三這是個灰濛濛的下午,城市的風帶着些遺忘的味道,遠遠地吹來,吹過一切裸露在街道上的人和樹,吹過所有的有序和無序,吹過女人們的膝頭和高跟鞋託舉起來的足踝。
shyly在街頭優遊走着。
這個灰暗的白天,在她的感覺裡像是燈火過於蒼白耀眼的夜晚。現在,酒精使她微微頭疼。但是迎面而來的風吹進胸懷,又使她覺得很舒服。
她的男式襯衫只扣了兩粒鈕釦,風吹來,掀開衣襟,半個胸和肚臍都微笑着向城市問好。
她微笑着,像廣告牌上的性感女郎,微笑着前進。
在這前進的時刻,她的腦子裡出現了一些童年遊戲的情景,出現了那些遊戲的歌聲——有一隻小蜘蛛,爬進排水管道里。
天下大雨,蜘蛛被衝出來。
太陽出來,把雨水曬乾,小蜘蛛又重新爬進排水管道里。
夫人晚安,夫人晚安,夫人晚安,我們將離開你……
倫敦橋正在塌陷,在塌陷,在塌陷。
倫敦橋正在塌陷,在塌陷,美麗的夫人。
口袋裝滿金和銀,金和銀,金和銀。
口袋裝滿金和銀,金和銀,美麗的夫人……
你可看見一個小男孩男孩男孩,他在這裡徘徊徘徊。從這裡走過去那裡走過來,你可看見一個小男孩男孩男孩?
“麗麗——”shyly聽見小夥伴們在呼喚自己,聽見家人在呼喚自己。在北方哈爾濱的鄉間,在春天和夏天,就是孩子們遊戲的季節。
“麗麗——嚦嚦——shyly——”鄭麗呼喚着自己,聲音帶着哭泣。她的名字變遷的歷史,也是她成長並且腐爛的歷史,她爲自己哭泣。
你可看見一個小姑娘姑娘姑娘,她在這裡彷徨彷徨。從這裡走過去從那裡走過來,你可看見一個小姑娘姑娘姑娘?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生成,那麼她渴望回去,回到她天真幼稚的歲月去,她願意永遠不要長大,永遠在孩童的遊戲和快樂之中。
瞧,這個微笑着前進的女郎,彷彿正漫步在她溫柔的夢鄉。她那**的小腿多麼修長!儘管她的腳被靴子夾得難受,但她能夠努力做到腳步富於彈性,富有節奏。
她好像是在她的舞臺之上。
她足上皮靴尖尖,鑲有銀色假鑽和鉚釘,是今冬最最流行的款式。
這樣的又長又尖的靴,我們在馬戲廣告中小丑的腳上看到過。
這個今日的時尚,就是11世紀歐洲的poulaine,一個出生貴族的花花公子發明了它,他因此獲得“角先生”的稱號。
無數的世紀過去了,時尚的方向也變了幾十個來回,這尖尖皮靴,依然保持它出生的秉性,成爲男人和女人遭遇時的最佳道具、武器。男人用它向女人,在桌下伸出尖尖靴撩撥她們的裙子,磨蹭她們的小腿和大腿;女人如果要向男人表示不屑,就會說:“嘿,看哪,你的尖腳靴,比你更像男人呢,難道不是嗎?”
而這樣的男女,他們對尖腳靴在有些更爲私密的**場合的大派用場,又是多麼的心領神會、心知肚明。
這個披頭散髮、面孔蒼白、眼圈烏黑的女人,穿着又長又尖又翹的仿蛇皮鞋,踏着動盪不安的步子,對擦過她左肩的男人擠她的左眼,又對擦過她右肩的男人擠她的右眼,他們疑惑着,猶豫着要不要調頭隨她去。
在人行道下面,在車道上,在shyly的身後,一輛掛外地牌照的風度轎車,一直以極慢的速度滑行,跟着她。
這輛黑色的車肯定走了不少路,經歷了長途跋涉,車身滿是塵土。
它是路過這城市,所以並不想清洗自己。
車窗覆上了太陽膜,又裝上了窗簾,我們只能透過它前面的窗玻璃,看到裡面只有一名司機。
他或許已經辦完了他要在這個城市辦的事情,又不甘心這麼匆忙的就離去。這是個多麼好的地方啊,有人稱它爲東方的紐約,許多人來到這裡,都覺得像到了國外一樣。自由、放鬆,玩、享樂,秘密、刺激……方向盤後面的這個男人寂寞了不少時間了。
多麼巧妙,他注意到了那個在風中露出纖腰的女人,他看見了她的身體和皮膚,注意到她臀部有節奏的搖動……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在空中飛翔着的覓食的大鳥,突然看見了可口的食物。
他坐直了身體,戴上了墨鏡,脫離市區鋥亮、急駛的車流,跟在這女人的身後滑翔。
女人的頭髮在風中飛揚着,女人的胯部扭動着,隨着風的吹動,她的衣服被反覆掀開,她的腰肢美妙地露出來,她的手袋向身後甩動……
這個司機,一個一直在覓食的異鄉男人,他看前面再沒有路人,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將車駛向前,向她靠近。
在她的身邊並略微向前,他打開了右邊的車門。
女人看到了,看到那向她張開的車門。
她低下頭去探看,微笑着的陌生男人向她甜蜜地招手。
女人也甜蜜地笑了。
這扇門,這個神秘的男人,使她再次覺得她是在夜晚的探險途中。這無聲地打開的車門,正是她要去的地方。
於是,女人微笑着,擡起她穿仿蛇皮靴子的腿,伸進去,放到陌生男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