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遍及各地而一種痛楚的腳步如春天的利刃仇恨滋生仇恨傷口如花花朵綻放的聲音終於使他們安靜)八十一醫院外不遠的地方,大街的東頭,有一家特色西餐廳,廣告牌做得很模糊,是某書法家的草書,使人看不清到底是“綠薔薇”還是“綠茵茵”。它的門很小,像是地下室的出口。
磨砂玻璃門加了木格子,有點古色古香。門兩邊站着穿咖啡色棉布燈籠裙、系圍裙戴藍頭巾的姑娘,笑吟吟地望路過的人。
瓊向“綠茵茵”走去,沒等走到門口,她的手機又響了。
“喂?”
手機裡是shyly鋒利的聲音:“我怕你不來了呢。”
瓊沒回答,掐了電話。
shyly在那裡等着她。
“我以爲你不會來了!”shyly看見她,再次說。那種張牙舞爪的樣子早沒了,表情戚然。
瓊沒有說話。她本能地厭惡shyly,不知道她到底找自己什麼事。但是,一定和羅滋有關,所以,她不能不來。
shyly眼裡沒有了傲慢和惡毒,只有疲倦、無奈。她掃了瓊一眼。
“我不如你。”shyly低着頭說。
“怎麼這樣說!”瓊拉一下胸部的衣襟。她今天穿了件藍花小上衣,和米色長裙。衣服緊身,坐下來的時候,她就要留意鈕釦處會不會張開。
不知道爲什麼,對眼前的這個情敵,今天她一點仇恨都沒有。並且,shyly今天好像整個人都變形了,下巴更尖,臉色發灰,明顯地有了眼袋,兩個大黑眼圈觸目驚心。
瓊對她心生憐憫。
也許是因爲累了。累的時候,生活就成了一片嗡嗡的混響,沒有了憤怒和感傷。
也許還因爲眼下的對手是如此的灰暗萎糜。
shyly看起來十分憔悴,眼圈黑得像重慶鄉下的烏桃,像澳洲的大西梅。她衣衫不振,穿的是羅滋的一件舊襯衫,餐桌下面的雙腳套了一雙人字形拖鞋,腳趾甲上的油彩大半脫落了。一個靠色相挑戰世界的女人,形象敗落至此,她一定是受到了強烈的打擊,對生活失去了希望,泯滅了她的戰鬥精神。
瓊再次看shyly,她認得shyly身上的衣服,它是羅滋扔在畫室裡的。她曾經用它抹過那張巨大畫案。
即使是在愛恨情仇當中,女人都會有豐富的同情心。因爲她會在對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由對方的不幸而照見自己也可能會有的不幸。畢竟,任何花兒都會枯萎,任何美人都難免憔悴,就算是男人眼裡的火焰,也有變爲灰燼的時刻。
她看shyly低着頭默默抽菸,問她:“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她冷漠、簡潔地說。
“那,你想喝點什麼?”
“隨便。”shyly說,“我抽着煙呢。剛纔喝了一些,你想喝點嗎?潤潤嗓……”
瓊這纔看見桌上放了一瓶人頭馬,已經差不多去掉大半了。
“沒想到你挺能喝。”瓊說。
“我以前認識一個老闆,他經常在深夜帶我出去喝酒……”shyly眼睛發紅,舌頭僵硬,說話也不那麼利索了。
“酒量真是要培養的哦。”
“別諷刺我。”
瓊笑笑:“你應該知道,此時此刻,我是不會諷刺你的。否則,我也不會接受你的邀請了。”
“謝謝!”shyly的態度頗讓瓊感到意外。
Shyly繼續說:“我不如你,真的。不是說,我沒有你好看、沒有你性感。而是,那次在香格里拉,你把酒潑到他臉上……那會兒,我就真的覺得我不如你!”
shyly的話讓瓊不由得沉默了一下,仔細打量她。
“shyly,”瓊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就想和我說這個嗎?我以爲,你約我來,是有些你和他的故事,要告訴我。”
“故事……我和他,還真是沒什麼故事。我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但羅滋他……我等了你很久,已經估計你不來了。我這人沒什麼意思。男人都是開頭愛我愛得發瘋,甚至爲我大打出手的也有。但隨後他們就把我當垃圾。我基本上沒有什麼女朋友。所以,想和你聊聊。”
“有人在他房裡。不然我還真的不想見你。”
“誰?李恩?”
Shyly摁滅手裡的煙,推一下桌子,撐起上身,在旁邊座位上的手袋裡神經質地掏來掏去,又掏了一盒香菸出來。
瓊看她的手有點發抖,想替她點火,被她揮手擋開了。
旁邊的侍應趕快過來換煙盅。
瓊給自己要了杯果汁。
“我認識他,是因爲李恩。”shyly說。她又將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我聽說李恩有句名言:‘女人就是女人’。”
shyly微微一笑:“在這一點上,我和李恩是一致的。或許,是他教會了我。所以,我會說:‘男人就是男人’。”
瓊莞爾:“你已經狠狠地反擊他了,是不是?你一定教訓過李恩。瞧,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方面,女人好像比男人做得更徹底?”
shyly注視着瓊,令瓊不快。因爲夜生活過度,shyly的眼白髮幹,眼球發硬,使人感覺很不舒服。
這是兩個女人撇開男人的約會,是她們第一次正面對視。
在視線重疊的時候,彼此似乎覺得她們已經超越了具體的某個男人,而達到了共同的一致。她們因爲男人而彼此爲敵,如果沒有某個具體的男人,她們將如何相互瞭解和認同呢?
shyly籠罩着黑霧的醉眼望着瓊,還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指甲很長——“誰叫我們千百年來面對的就是男人呢?也可以說,我的對立面就是男人,他要麼吃掉我,要麼被我吃掉。對不?”
瓊有些不屑:“你吃掉了很多人吧?”
shyly不回答她的問題。
shyly說:“剛纔說到故事,我真的有很多故事,太多了,多得我都不知道哪個纔是值得玩味的、最最精彩的。實話告訴你吧,我曾經是想好好跟李恩的,想從此結束我以前的生活,好好地和他生活,做他的情人、模特……但是他不厚道。他把羅滋拖了進來。我的經歷中,太多羣衆演員了,李恩不是,他應該是主角。但是李恩太不厚道了。就在他甩我的那一刻,我發現,羅滋纔是可靠的主角,我太應該跟他了。你知道,在這個社會,有美德的男人是多麼的寶貴!我跟羅滋也的確有過一段和諧安靜的生活……”
她這樣說的時候,朝瓊睃了一眼。
“但是……你瞧,就是不斷出現的但是,不斷地粉碎了我的生活。羅滋這個人,很包容,又太不包容了。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不想知道更多的我和羅滋的故事嗎?”
“不想知道。如果你只是要和我說這個,真的沒有必要。”瓊低下眼睫,喝自己的果汁。
“那,好吧,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在炫耀和羅滋的關係。其實,事情至此,對於我和他,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說你的體會?”shyly逼着她。
“我?”瓊想了想。“我也會討厭某些男人,但,不代表我討厭、敵視所有男人。這個,可能要看每個人具體的生活處境,以及在這個處境裡我們與男人的具體的關係。”
“這樣說太複雜了。”
“很簡單呀,我想說的就是,我對男人沒有先天的敵意,沒有成見,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他們爲敵。這個世界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如果男人要敵視女人,或者女人要敵視男人,這個世界不就混亂了嗎?我們還有安寧嗎?”
“瓊,你說的都是大話空話。”shyly也是第一次叫瓊的名字,“身爲女人,你難道不覺得,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與男人鬥智鬥勇嗎?爲什麼會這樣?因爲這個世界是他們的。用時髦一點的話說,就是:資源都在男人的手裡。他們握有權利,他們霸佔着財富,如果不和他們戰鬥,我們如何生存?當然,說戰鬥,未必就是真的戰鬥,女人有女人的技巧,你沒有嗎?你敢說你沒有嗎?”
瓊一時沒有想好怎麼回答shyly的問題。
於是,shyly再次逼問瓊“哎,你對我剛纔的話,有什麼看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男人就是男人’,女人要從男人的手裡奪取財富。”瓊懨懨地,目光朦朧,如在夢中,“因此,女人要無底線地採用‘女人的’手段。具體到兩性關係上,你的意思就是‘人皆可夫’。”
瓊一直在思考shyly們的方式和態度。也許,拋開傳統意識,從兩性關係的終極來說,最大的包容,或許真的就是“人皆可夫”和“人皆可妻”。
由此,她回顧羅滋的愛,和自己沒完沒了的痛苦。是否是因爲她把他當成了唯一?
一提及羅滋,她就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痙攣,感覺到像過去的許多日子一樣,無邊無際的疼痛包裹着自己。
她閉上眼睛,把頭抵到桌上。
內心裡有一個聲音,像頌詩的歌吟一般,在瓊的身體裡迴盪:“但是我只能這樣,只能這樣愛下去……”
(在愛情上沒有什麼公正,聰明的心都只被切掉一半,而我們被整個摘去並給替換了眼睛。但是我只能這樣愛下去,誰也不能讓我相信,還會有另外的火焰,能更熾熱的燃燒生命……愛情的芳香使大地變成了沼澤,遙遠又深沉的呼喚,永遠是愛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