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全是亂石,那些通體鮮紅的巨大岩石堆疊在一起,彷彿通向未知的天際的階梯。他們手腳並用,奮力向山上攀去。
葉景讓方曉顏在前面,自己跟在後面保護她。方曉顏很注意上山的路徑,以便葉景上來時能走得穩,不至於滑倒。
漸漸的,飄浮在峰頂的白雲離他們近了,兩人都明白他們已經接近主峰的埡口,那是去往墨脫的必經之路。
當地人說,翻過多雄拉山埡口後,有很多條下山的小徑,但其中只有一條是正確的,其他路徑全都通向峽谷深處,如果走錯了路將非常可怕。
直到下午,他們看見雲霧中時隱時現的山巒漸漸變得低矮,看見面前出現了一大片冰封的水窪,看見冰雪融化的溪流推着碎石越過峰頂,從另一端衝向峽谷。
他們總算是到達埡口了。
站在那裡放眼遠眺,通往墨脫的方向一片朦朧,雲海之中,高聳的雪峰若隱若現,蔚爲壯觀。
這時,天下卻忽然飄下了大雪。天空變成了鉛灰色,低低地壓下來,讓兩人感覺喘不過氣來。周圍立刻白茫茫一片,能見度非常低,他們很難判斷出哪一條是正確的路徑,踏出的每一步都將會兇險萬分。
葉景深知危險,於是對身邊的方曉顏說:“不要再走了,前面根本看不清楚,實在是太危險了,等雪停了,我們再走吧。”
“好。”方曉顏猶豫一下,便答應了。
兩人躲在山壁下的巨石之間,希望利用岩石來抵擋風雪,卻收效甚微。
過了一會兒,葉景看向旁邊的方曉顏,關切地問:“很冷吧?”
“不,不冷。”方曉顏輕輕搖頭,對他微微一笑。“我出汗了,你也是吧?”
“是。”葉景被她的情緒感染,也笑了起來,忍不住伸出手去,將她拉過來,緊緊摟住。
方曉顏安靜地倚在葉景的懷中,雖然隔着厚厚的衣服,她卻彷彿感受到了他身體裡散發出的熱量。
兩人蜷縮在那裡,方曉顏不時擡頭看向葉景,葉景總是對她粲然一笑。
過了很久,風雪終於漸漸減弱,方曉顏立刻說:“我們趕快走吧,不能在這裡過夜。”
寒冷的山風如刀般凜冽,雪也積得很厚,兩人互相攙扶着,頑強地向前行進。
漸漸的,亂石嶙峋的山坡上出現了簇簇低矮的刺叢。既然能夠生長植物,顯然海拔在逐漸降低,不過,下坡卻比上坡還要難走,他們一直連滾帶滑,在雪地上跌跌撞撞。
葉景覺得頭有些暈,全身忽冷忽熱,非常難受。
方曉顏看着他隱隱泛青的臉色,有些擔憂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葉景對她努力地笑了笑。
方曉顏猶豫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後退了,只能努力向前,她卻很擔心葉景的身體。
葉景緊握着拳,感覺整個身體都異常沉重,可他努力堅持着,努力睜大了眼睛,凝望着前面在風雪中模糊的世界。他默默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要找到弟弟。
方曉顏努力地走着。堅硬的風不斷刮過,打在她的臉上,如針刺一般疼,可她卻沒有放慢腳步,仍然在奮力前行。
終於,他們看見前面出現了一片森林,葉景高興地說:“我們走的路是正確的。”
“是啊。”方曉顏笑着點頭,眼裡閃動着晶亮的光。
葉景也欣慰地笑着,卻有一滴滴冷汗從他的額間沁出。
“你怎麼樣?”方曉顏關切地看着他。“身體能行嗎?”
葉景微微點頭,乾脆地說:“行。”
方曉顏卻總覺得有些不妥,便道:“走了這麼久,我們休息一會兒吧?”
“不用了,找葉星要緊。”葉景說着,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還是歇一會兒吧。”方曉顏很擔心。
葉景在林芝和派鄉都詳細打聽過沿途的情況,便堅持道:“我們要繼續走。那邊有幾個小木棚,是讓過往的背夫休息的,我們必須趕到那裡過夜,否則就危險了。”
方曉顏自然也明白,便不再勸他。
低垂的雲霧翻滾着向他們撲來,帶着冰雪和碎雹。在毫無遮擋的山徑上,在濃密的雨雪中,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着。
終於,在幾塊巨大的岩石旁,他們看到了人們描述過的木棚。小棚裡面用木板搭了一排,便於過往的人休息。
他們溼淋淋地走進去,幾個正在烤火的門巴族背夫驚奇地看着他們,都是一怔。
葉景連忙帶着方曉顏坐到火堆旁,一邊烤火一邊向他們打聽情況。
這些背夫是四天前從派鄉過來的。翻越了多雄拉山後,背夫們一般都要在這裡休息幾天。他們告訴葉景,前面有塌方和雪崩,已經砸死了兩個背夫,這幾天他們就一直沒過去。
葉景立刻向他們打聽有沒有從林芝那邊過來的兩個老師的消息,他們卻都搖頭。
土坑裡,溼木柴在火中發出爆響。葉景和方曉顏脫下溼透的外套,在火邊翻烤着。外面天已黑盡,他們雖然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上路。
這時,兩個門巴族漢子端給他們一人一碗熱騰騰的玉米糊,熱情地說:“吃吧,吃吧。”
兩人趕緊道謝,埋着頭一口氣喝完,這才覺得暖和起來。
轉眼間便是子夜了,門巴族背夫們擠靠在一起沉沉睡去,葉景和方曉顏仍然坐在火堆旁,臉被火烤得紅紅的。
葉景只覺得渾身都像掉進了火爐一樣滾燙,胸口悶得厲害,他卻一直在竭力忍耐,一邊傾聽着外面呼嘯的風聲,一邊考慮着明天的行程。
一覺醒來,那幾個背夫仍然呆在這裡,並努力用生硬的漢語告訴他們,風雪太大,前面無法行走,非常危險,要他們留下。
葉景和方曉顏都心急如焚,聽着外面呼嘯的山風,看着漫天的大雪,明知情況不好,卻不肯停下。他們向那幾個背夫道了謝,吃了東西后便背上揹包,走了出去。
兩人互相攙扶着,在蒼茫的天地中努力跋涉。他們急促地喘息着,穿越森林,經過谷地,終於在夜幕降臨時到達了下一站歇息的地方。
這也是搭建的窩棚,裡面仍然有幾個當地的背夫。
看到他們進來,這些人都熱情地笑着,趕緊挪了挪位置,讓他們能坐到火堆前。
葉景喘息未定,便急着向他們打聽情況。方曉顏趕緊拿出小鍋,燒了一些開水,催着葉景吃下高原安和醫治感冒的特效藥。葉景半倚着方曉顏放到在他身邊的揹包,漸漸覺得好過了一些。
方曉顏坐在木板上,用小鍋煮了兩包方便麪,然後就這麼用手端着,與葉景就着鍋一起吃了下去。
調味包的香氣在寒冷的空氣中瀰漫,葉景覺得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的食物。他看着方曉顏被火苗映得緋紅的臉,感覺她是如此美麗,無人可比。
方曉顏看到葉景的臉色漸漸變得好些了,這才稍稍放了點心。她有經驗,知道在這樣的地方,無論生什麼病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因此非常擔心。她用燒熱的雪水洗乾淨小鍋,放進揹包,心裡盤算着,既想和葉景返回,又想着葉星的安危,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有人挾帶着寒氣撞了進來。
兩人轉頭一看,頓時呆在那裡。
這人竟是葉星。
他頭髮蓬亂,嘴脣發白,一臉憔悴,身上的羽絨服又是泥又是水,已經變成了黑色。
兩人呆了片刻,便猛地起身,急步衝到他面前。
方曉顏露出驚喜的笑容,喃喃地叫着:“葉星,葉星……”
葉景已是緊緊抱住了他。
葉星乍見兩人,感到難以置信:“哥,曉顏,你們怎麼來了?”
“來找你啊。”葉景笑道。“你怎麼回事啊?不是說你被雪崩所阻,生死未卜嗎?”說着,他將葉星拉到火堆旁。
“葉星,你怎麼樣?”方曉顏輕聲問道。
“我沒事。當時這裡發生雪崩,我躲進了一個山洞,後來大雪把洞口封住了,我差點出不去。今天的狂風把堆在洞口的雪吹開了一點,我才能挖出一個口子,從裡面鑽出來。”葉星忍不住嘆息。“我的同事不見了,也不知是生是死。我只能返身往回走,幸好平時喜歡旅行,翻山越嶺的也有點功力,又仔細研究過這一路的有關資料,這才能找到這裡來。”
“太好了,太好了……”葉景看着他,欣慰地笑着。
這夜,他們都沉浸在喜悅中。在惡劣的自然裡,人與人之間再也沒有了那種種戒備與防範。他們也忘了曾經的感情紛爭,只覺得蒼天待自己實在不薄,讓他們心裡充滿感激。
葉星吃了他們帶來的食物,喝了些熱水,感覺精神好多了。
在山上,他們都必須保持體力,以便明天的回程,便沒有多說話,一起席地而臥,在火堆旁睡着了。
早晨,他們與那幾個門巴族背夫道了別,就立即往回返。
葉景努力忍耐着身體的不適,用盡全力在山道上走着。當天晚上,三人走到曾經休息過的木棚裡,吃完飯便睡下了。
葉景一直被方曉顏督促着吃藥,自己也盡力支撐,第二天依然與他們在破曉時分上路,打算儘快翻越多雄拉山。只要到了派鄉,他們就可以僱車或搭車去林芝了。
山路艱險,健康人都在耗費大量體力,行走起來十分困難。葉景的病情越來越重,終於支持不住。剛剛走到埡口,他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葉星心裡一顫,立刻衝過去,將他扶起來,不斷叫着:“哥哥,哥哥。”
方曉顏心中一顫,上前去撫摸葉景的額頭,只覺得燙得嚇人,不禁焦急地說:“他病得很厲害,我們要趕快帶他回去。”
“好。”葉星立刻背起他,踩着厚厚的雪,艱難地往山下走去。
方曉顏趕到他前面,細心地爲他探路,以免他在路上摔倒。
兩人都不說話,焦急地行走在已經減弱了許多的風雪中。
葉星努力保持着平衡,累得氣喘吁吁,卻不肯休息片刻,甚至顧不得停下來喝一口水。
緊趕慢趕,直到傍晚時分,他們纔到達派鄉。
方曉顏找人要了熱水,把藥給葉景灌了下去,葉星向當地人高價僱了一輛吉普車,便向林芝疾馳。
破舊的車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顛簸不已,葉星怕高燒昏迷的哥哥會不舒服,一直將他緊緊抱在懷裡。看着葉景臘黃的臉,葉星不由得心急如焚,喃喃地說:“哥,你千萬不能有事,你一定要好起來……”
方曉顏緊緊握着葉景滾燙的手,一直凝神看着他,眼裡漸漸盈滿淚水,終於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