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顆星,地上有一個人,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交相輝映。
擡頭看漫天星斗的時候,會感覺這句話說得很是詩意。
可是當你看到像星星一樣,在一間大屋子裡邊,觸目可及,密密匝匝地都是人時,只能有揮汗如雨的溼意。
不知道會有這樣多的人,葉露走進蘭城的人才市場後,來時的好心情變得壓抑。
地下室她看過了,裡邊潔淨寬敞,兩張牀,用一架仿古的四聯屏風隔開,還有沙發茶几,一個實木衣櫃,角落裡邊又隔出一個廚房來。
燈光清冷,這個地下室裡邊沒有窗子,陽光永遠都不會投射進來。
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讓葉露有歸屬感,好像鳥兒回到自己的窩。
唯一的缺點就是比較陰溼,一走進去的時候,森然的寒意讓葉露打了個哆嗦,她的胃不好,一旦涼到就會抽搐,疼得生不如死。
但是這地方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租金便宜,想到這點兒,葉露覺得窩還是比胃重要,人嘛,天天必須找個地兒睡覺,胃,不可能天天會抽搐。
不過在心中比較了三秒鐘,葉露就決定租下這裡,梅若華交給她一把鑰匙,她遞過來的時候,動作很優美,葉露看到梅若華纖纖盈握的手,在瞬間想起來,在《射鵰英雄傳》裡邊,那個面目猙獰的鐵屍梅超風,在桃花島上的名字,就叫做梅若華。
梅若華客氣幾句就告辭了,同住的女孩子沒有回來,牀鋪疊得整整齊齊。
倒了一杯水,捧在手裡,暖暖的熱度從杯子裡傳到手上,葉露感覺自己還是很幸運,竟然找到如此便宜的地方住,陰冷些就陰冷些,世上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喝了半杯水,葉露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讓自己看上去清爽利落些,然後鎖好門,轉了好幾個彎,才乘上去蘭城人才市場的公車。
門,是敞開着,裡邊人聲鼎沸,開了鍋一樣,熱騰騰的悶燥,倏然撲面,令人感覺到窒息。
大廳裡邊,招聘的和求職的聚在一起商談,隔着一張桌子,一邊挑揀篩選,一邊屏息凝神。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葉露從容地走了進去。
每張桌子前邊,都張貼着招聘信息,上邊大致寫着應聘者的條件,待遇等等,詳細的情形自然要詢問負責招聘的人。
粗略地掃了一下,葉露在尋找着合適自己做的工作,慢慢走着,一條招聘信息讓她眼睛一亮。
這是一傢俬人培訓班,在應聘一名教師,主要是教授學齡兒童古文、詩詞賞析,還有閱讀寫作。葉露從會說話的時候,父親就開始教她背三字經,千字文,還有聲律啓蒙之類的東西,到了讀小學的時候,葉露已然將很多詩詞曲賦都爛熟於胸。
杏子青半黃,羈客已先嚐。
覺來辛酸味,暫不思故鄉。
這是她寫的第一首五古,所以印象極深,至於什麼時候寫的,她忘了,也許在五六年級,也許是在初一。這些東西,本是她的興趣所在。
胸有成竹地探過去,和坐在桌子後邊的兩個女人打招呼,其中一個女人站起來,眉眼畫得很精緻,戴着一副眼鏡,看上去溫文爾雅,穿着妝容都十分得體:“應聘嘛?”
葉露微笑着點點頭。
那個女人遞過來一張表格:“麻煩你先填下簡歷。”
姓名,性別,學歷……
方方正正的格子,有時候會是一種束縛,在寫到學歷的時候,葉露毫不猶豫地寫上初中兩個字。
站起來的那個女人側頭看着,開始的時候,表情還很溫和,因爲葉露的字寫得非常漂亮,她的字是爲了自己喜歡的古典詩詞而練的,寫得一首頗有感觸的詩,再鐵鉤銀劃,酣暢淋漓地寫出來,墨帶餘香,韻流詩外,何嘗不是人生一件快事?
然而看到葉露填到學歷那一欄的時候,那個女人的眉毛揚了起來,臉色也陰沉起來,一把奪過了履歷表:“初中?你就讀過初中?”
嗯。
她的反應在葉露的意料之中,她微微一笑:“課堂的書,是讀到初中,可是人生的書,要讀一輩子也未必讀完。我是沒有學歷,但是我有信心和能力,學有所長,術有專攻,我一直浸淫在古典文學中……”
那個女人打斷她的話,用手敲了敲貼着招聘啓事的板子:“你不認識字嘛?我們寫得清清楚楚,應聘者的學歷起碼是全日制的中文系大專生,你有信心?有能力?我們還沒有膽量敢要你。”
她鄙夷的腔調帶着薄怒,聲音高了些,惹得鄰桌的人看過來。
衆目睽睽之下,葉露也很生氣:“學歷不過一張紙,能完全代表一個人的能力嗎?”
那個人已然懶得搭理葉露,揮揮手:“去去去,沒時間和你磨牙,愛哪兒哪兒去,哎,你也不用看了,這裡沒有你能幹的活兒,你啊,你還是去勞務市場吧。”她坐下的時候,瞥了一下嘴,罵了一句“傻×。”
生氣的葉露本來已經轉身,和那個人糾纏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還惹得大家看熱鬧,可是那個人最後罵的兩個字還是惹惱了她,她騰地一下子轉回來:“哎,你嘴裡不乾不淨地說什麼呢?”
那個人雙手抱着肩,翻了個白眼,看着葉露雙眼冒火地盯過來,並沒有接着罵下去,哼哼了一句,也聽不清在說什麼。
葉露的眼睛瞪起來,目不轉睛地瞪着她,那個人的手也慢慢放下來,被葉露看得有些發毛了,在她眼裡,葉露這樣文化程度低下的人,被激怒了很容易動粗,真要是打起架來,她斯斯文文,自然不是對手。
她旁邊的同伴看看氣氛有些不對,連忙起身打圓場:“好了好了,這個招聘啓事的條件是我們校長定下來,是硬性的規定,我們也沒有權利更改,不好意思,我們這裡沒有適合你的職位,這樣你去別處看看吧。”
那個方纔罵髒話的人也乾咳了一聲,扭過頭,看向別處。
葉露瞪了她一眼,看到周圍有些人在觀望,被人注視的感覺非常不自在,瞪了那個人一眼,然後往另一個方向走,擠入了人羣,走了沒有多遠,方纔那個地方就看不到了,也沒有人再注意她。
其實人多也完全是壞事,起碼在這些陌生的面孔裡邊,根本沒有知道方纔發生了什麼。
轉了又轉,葉露還是帶着氣,然後看到一處很冷清,不像其他地方,都是擠滿了人。
她剛剛走過去,桌子後邊的人就站起來,也是一個戴着眼睛的女人,看衣着打扮,和方纔的那個有異曲同工之處,低頭再看貼着招聘啓事的板子,果然也是學校。
算了,葉露也沒有細看,轉身就要走。
怎麼不看看?
戴着眼鏡的女人主動打招呼,她一說話,葉露就不好意思馬上走了,又轉了回來,這纔看上邊的啓事。
不過這個招工很奇怪,上邊沒有學歷要求,只是要求性別爲女,身體健康,細緻勤快,還要膽大心細。
別的都好理解,這個膽大心細顯得突兀。如果要找膽大的人,招男的好了。
看着葉露滿眼狐疑,戴眼鏡的女人笑了笑:“我們這個是短期工,原來兼職這項工作的人請了假,三兩個月後纔回來,要做的活兒並不累,只是要膽子大點。”
她這麼說,葉露更奇怪了,也笑了:“幹嘛?太平間守屍啊?不過你們好像是學校。”
戴眼鏡的女人點頭:“差不多啦,我們是學校,我們要找一個打理清潔解剖實驗室,有時候學生做活體實驗,會弄得很亂……”
一邊聽,一邊看招聘啓事,最後目光落在啓事下邊,葉露眼光一亮。
蘭城醫大?
浦瑋讀書的地方?
葉露笑起來,如果不是方纔和那個人吵了一架,她也不會往相反的方向來,這個地方離那裡很遠,也許她就繞到別處去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哈哈。
葉露笑出聲來,方纔的不快一掃而光,對着戴眼鏡的女人點頭:“沒事兒,我不怕,就是對面站着一個鬼,我都敢把它宰了。還有什麼應聘的要求?”
帶着眼鏡的女人笑笑:“我姓周,應該比你大,叫我周姐吧。我在蘭城醫大負責後勤,嗯,你要有意應徵,就填一個簡歷吧。”
又是填表,還要身份證複印件,省得東西有所缺損的時候無處找人。
葉露覺得好笑,解剖實驗室啊,難道怕她偷些什麼出去?那裡邊能有什麼東西值錢?
偷一具屍體出去?
雖然腦子裡邊胡思亂想,可是葉露還是很高興,居然找到這樣一份工作,可惜時間短了點,沒關係,有工作就有錢掙,總是好事,她感覺自己還挺幸運,蘭城,果然是眷顧她的地方。
談好了條件,簽過了合同,葉露開始幫着周老師收拾東西,順口問一句:“周姐,這個工作也不需要太多的技術含量,怎麼不去勞務市場找?那裡的人膽子都很大。”
周老師笑道:“她們的膽子就是太大了,誰知道能幹出什麼事兒來?而且那些人每天都不少掙錢,也幹不慣守時間掙工資的活兒。”
她輕言細語,但是言語間的蘊意還是讓葉露心裡覺到不適。
周老師顯然看出來她在想什麼,淡然一笑:“小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觀點,每個人的觀點都會有觸及實踐,偏見或者歧視,有時候是由來已久,有時候是源於不瞭解,也許是我以偏概全,反正我接觸的幾個,沒有例外,所以我纔來這裡招聘,不過我也來對了。”
她的解釋,讓葉露有些窘,人各有思,誰又能左右誰的立場和思想?
看得出來,周老師是一個善解人意,而且很大方得體的人。
收拾了東西,跟着周老師出了大廳,外邊有蘭城醫大的車,關上車門的時候,葉露才想起來,方纔不如繞給彎兒,從那個女人的桌子前邊走過,好好瞪她一眼,然後把蘭城醫大的標識向晃晃。
坐在後邊,葉露想着,覺得自己幼稚可笑,活着是爲了自己活着,喜怒哀樂,也是自己的事情,氣到了別人,自己能有什麼益處?不過痛快片刻,不過有的人,還真的很欠扁。
到了蘭城醫大的時候,葉露才想起來,自己忘了記路了,不免有些悻悻。
周老師帶着葉露去了解剖實驗室,告訴葉露該做什麼,那些東西不能動,那些需要小心擺放,葉露仔細聽着,時而忍不住瞥向實驗室一角的一具人體骨骼標本,她特別喜歡骷髏,情不自禁地被這具人體骨骼吸引住。
周老師看着葉露按照自己的吩咐清潔了實驗室,看上去她很是興奮,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意思,實驗室一天需要清潔兩次,早上做好後,就可以在隔壁的室裡邊休息,然後臨下班的時候再清理一次。
平常也不會很累,除非有學生的實驗課。
做完了事情,周老師帶着葉露到休息的地方,告訴葉露自己在哪間辦公室,還有她辦公室的電話號碼。
等到周老師回去忙她的事情,葉露看看沒有別的事情,今天的排表裡邊沒有實驗課,於是下了樓,樓東門的門口,延伸出一條彩石甬道,兩旁種着梧桐,直通向一片梨林。
梨花勝雪,淒寒如夢。
葉露不止一次遐想過,如果有一天她要離開這個世界,就把自己盛在瓷罈子裡邊,深埋地下,上邊種上一棵梨樹,每到梨花如雲似雪的季節,那枝丫上每一朵嫣然綻放的梨花,都是她曾經如花的笑靨。
不知不覺,就沿着甬路走到了梨林,微風吹過,片片梨花飛過,輕輕擦過她的發端,夢一樣輕盈。
一陣陣快樂的笑聲,從身後響起,忽然有人驚喜地叫了一聲,葉露!是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