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寒城荒月

十一、

做人時寂寞, 做鬼時淒涼。

我的黴運沒有因爲變成了鬼而改變,其實我並不敢確定現在的狀態應該用什麼來定義纔對,反正我已死去是個不爭的事實。

以前, 應該說是生前吧, 我喜歡看鬼片, 在突如其來的恐嚇中尋找一點點刺激。大約生前活得太循規蹈矩了吧?自己又不是敢玩越軌搏出位的人, 一如我生前的快樂, 全來自於文字中虛擬出的諸種意象。

那些片中的鬼可生猛得很,法力通天無所不能。如果我也算其中一支的話,卻是太窩囊了。只是成天蜷縮在陰溼的墓穴, 只有別人思念我時,我才能去人家身邊晃一下, 餘下的時間, 依靠尚未磨滅的點滴記憶打發無聊的日子。

期待又害怕年年清明的到來, 盼着每個能夠來看我的人,又怕我盼着的人終是失約, 更怕見到她們婆娑的淚眼和逐漸老去的紅顏。

墳前的白花,在料峭的春風中早已死去。

清明,是我的生日。

十二、

今天,是我第四個冥誕。

許來得很早,放上七束白色百合, 她消瘦落寞亦如舊年。垂腰的長髮, 及膝的衣裾, 在風中搖曳飄飛, 她的面龐還很年輕, 沒有歲月留下的痕跡,眸子中一抹天空的澄藍, 藍的讓人迷失。

許的孤獨是我死後纔讀懂的。

從前她只把她的快樂與我分享,我們曾經無限欽羨俞伯牙的摔琴,仰慕羊角哀的捨生,我們約定了做一生一世的朋友,比海枯石爛的戀人還要堅貞不渝。

許是不招搖的人,把脆弱苦痛緊緊的掩飾住了。

有一次她說一個人一生的幸福是有限度的,不可以透支,但能夠提起提取。她說她提前提取了她所有的幸福,鋪張在少年得意的青春裡了。

她說的時候,我默然無語,心在絞痛。既然幸福已然揮霍一空了,剩下的日子還有什麼?

她坐在明亮優雅的辦公室裡,穿着雪色手繡的真絲旗袍,在城市之間飛來飛去的奔忙,可是幸福早已經遠她而去。

現在回想,她真的少年得意過嗎?不過是考上一所好的大學,擁有一份好的工作,完全脫離了小城鎮的貧厄與庸俗。

我想不起她應有的忘形與張狂,她始終是她自己,淡淡的,堅定而個性。她永遠不會在別人面前說自己的難處,即便和我這樣的朋友。她的許多事情,我都是在別人那裡聽說的。

她曾經說過自己是風箏,千里之外的父母,是她惟一的牽掛,無論人在哪裡,這長長的條線就攥在父母手裡。她一直形影相弔地生活,但她分明不是獨身主義,有一次,我們喝得多了些,談起這個話題,她說以前遇見的時候去陰差陽錯的失去了,現在找不到合適的人。

這個話題談得很苦澀,我瞭解所以滿心的酸意。我不知道男人是怎麼想的,對於女人,他們寧可選擇市儈而平庸的,堅決不追求智慧而優秀的,等到進來圍城,卻喋喋不休地抱怨女人和狗的惟一區別是狗不會說話。

智慧而優秀的許,一顰一笑都流露出與衆不同的氣質和魅力,可是她的美麗,彷彿註定了是千年雪峰上怒放的雪蓮花,六十年纔有的一次韶華,惜花的人不是攀不上峰頂就是錯過了花期。

她聽着我的比喻,笑了,她笑的時候,很象王菲,她說沐寒,象我們這種人,終其一生都等不到愛神的垂青。她說的時候,我舉杯,爲英雄所見乾杯。

是我們把愛情看得太神聖純粹,還是一場自以爲是的誤會?

也許所謂的愛情,統統是從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開始,到巫山雲雨顛龍倒鳳結束?當年的浪漫到了最後,也不過是牀第之間的魚水之歡而已?

許對我的問題並不回答,也許任何答案對我們來說對沒有意義。

好像許在大二的時候,她曾遭遇了一場愛情。應該說她比較在意那段成空的往事,還把寫滿心事的日記拿給我看,許一直信我,是會把秘密帶入墳墓的。

真的對不起她,因爲我自己也不記得那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時候的我,雖然認識了爲愛癡狂的雲,卻依舊對愛情提不起精神,我不信這個,一如不相信人是猴變的一樣。

愛情那時候只在我寫的故事裡存在,可是雲看我寫的那些故事時會笑到要斷氣。她說我如果經歷了真正的愛情,就不會把愛情寫的象一場鬧劇了。

她說的時候我十分生氣,還振振有辭的說她淺薄,愛情有很多種啊,難到除了她和風,別人的就不是愛情?

雲只是笑,那時節她和風正在生死苦戀,成天愁眉淚眼,難得有笑的時候,見她這樣笑得開心,我的氣也沒有了,只有心酸。

雲很嬌小,象江南女子,在風露裡可以佇立成嫋嫋升起的水煙,縹緲又柔美,她和風是同窗,因爲在校刊上寫詩認識的。

雲喜歡寫些風花雪月的愛情詩,詩如其人,纖巧如碧絲,情真似霽月,倒也有幾分味道。我曾一再勸她學寫古體詩,她學了一段就放下了,她說沒有太多閒心,她的願望不過是和風長相廝守而已。我告訴她,人生苦短,總要留下點什麼吧,等到你不在世界時,還有屬於你的東西延續下去。比如李白,比如杜甫,雖然我們比不過他們,也要留下一些讓後人留念的東西,這樣的人生纔有意義啊。

她思索了片刻說,我和風結婚後,可以生個孩子,她就是我生命的延續啊。我立時氣結。

這個人是走火入魔了,孺子不可教也。

許那些密密寫滿了愛情的日記,我看的時候也未細讀。一個字,一個字,深藍淺藍地在我眼前跳,跳了一會兒便逃之夭夭了。

然後呢?

然後這麼多年過去,許沒有再提起愛情,愛與她恍若隔世。總是在錯過錯過後,就了無痕跡了。

她說如果不是空間的錯,她就該換個環境了。她說了很多年,因爲那條風箏線的牽絆,所以只是說說而已。眼見着紅顏漸衰,青絲不在,她還在異地他鄉孤獨的生活。

許說她要出國了,要換一個環境就要換得徹底些,所以她送了七年的思念給我。這七年的時間裡,她希望遇見應該遇見的,擁有應該擁有的,她問我這樣想是否太自私,太奢侈了?

我的淚輕易就流了滿腮,許爲什麼就得不到她應有的幸福?是我孤陋寡聞嗎?記得生前,我周圍認識的幾個不學無術刻薄尖酸的女孩子,統統嫁的很好,被人築起金屋藏着,有人爲她們甘爲奴役,只怨命苦而已。

七年,許擡起頭,喃喃自語,有一顆淚涌現,頃刻又消融在那一抹澄澄的深藍中。

我在墓穴中流淚,她要離開我七年,七年之後,她會否在來我的墳前,放下一束冰寒雪冽的花?

如果她陷入更遙遠的鬼魅之鄉,也許更多的可能就是我們相見無期了。

她不回來,我又無法漂洋過海的去找她,直到死去,我的大本還剩一科英語沒及格呢。生前的時候,我的中國情結太重了,對鬼子的話一直很不感冒的,所以考了幾年也學不會。

許在外邊默默流淚,我在墳墓裡放聲大哭,自己死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傷心。

許從我墳上帶走了幾株青草和一把泥土。

她走的時候,夕陽如血,煙垂四野,風,一刀一刀地吹着,我感應到了她的心疼,她是否知道我對她的關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