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緋色黎明【晉江獨發】

也正是那次之後, 兩人的關係似乎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至少是趙西政開始常常叫着她一起去吃飯,有時候也帶着她出去玩——那可不是好學生會去的地方, 牌桌,澳門賭.場, 三亞盛宴。

她是不太想去的,可因爲寒假纔開始, 也不太想總窩在酒店裡, 於是在他發消息問的時候, 她再三猶豫, 說好啊, 那我去澳門旅遊走走。

那會網上有一句言論, 說是渣男怎麼好呢,渣男嘴甜會哄人,除了人渣別的也沒什麼。

要說渣男,趙西政甚至可以在“渣男”這個命題上拿到超額分數, 渣男的皮相, 混吝不羈的性格,跟他溝通很舒適, 也永遠不用擔心找不到話題聊。

她將其稱爲——“渣男自有渣男的魅力。”

於是,索性也將手機上的備註改成了:渣男。

2014年的時候微信還沒那麼盛行,大多還是電話和短信聯絡。

那天晚上,趙西政約她來吃夜宵,薛如意總想着:這人不會是□□的吧?

但其實這樣相處了幾天, 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趙西政特別愛玩, 每天飯局酒局不斷,但其實細看看, 每回出現的那些臉孔固定就那麼幾個,叫齊明遠和閆濯,也有一些女人,但大多都是那倆人喊來的。

趙西政好像也僅僅止步於“愛玩”,彷彿消磨時光。

是凌晨十二點半了,在某個藏身衚衕裡的私人餐館的包廂裡。

包間裡的裝潢看着倒像個正經的會客廳,硃紅色的地毯,紅木椅,金絲的靠枕,幾個年輕男人在無所事事地打牌。

旁邊還坐着幾個女孩,這燕京的大冷天,依然是包臀緊身連衣裙,配着皮草和長靴,她們也坐在沙發上閒聊,聽幾句,讓薛如意有點發笑,好像捏着腔調的洛杉磯女孩,誇張的上揚,拖長的腔調,聊的話題是皮膚保養。

整個房間裡,也只有薛如意在低頭認真吃飯,侍應生一道道上,小盅碗裡是雞湯蒸的蘆丁雞蛋,上面撒了一點黑松露。

侍應生每上一道菜,就做一句介紹——也就只有她在聽。

趙西政沒什麼胃口,回回都是對付幾口,在洗牌的間隙,他擡頭看了一眼,說帶她出來,是下意識隨口一叫,她也不玩不鬧,來了真就認認真真吃飯。

叫她出來的原因也找不到,大概是在喧鬧結束後,兩人在午夜一起回酒店,樓層一樣,只是他住套間,她住在一個觀景房,在寂靜到落針可聞的走廊裡,她跟他說一句晚安。

——總歸讓他覺得,回去的那段路也並不那麼死寂了。

齊明遠看見了趙西政落在那邊的視線,跟旁邊女孩使了個眼色。

薛如意正在認真拼着小盅裡的雞湯蒸蛋,一陣茉莉花香水味飄來,一擡頭,一個女孩對她笑,問她會不會打牌?

薛如意搖搖頭,“大概只會排火車了。”

“我教你呢?”

房間裡沒人說話的時候,她壓低聲音都能給聽見。

趙西政倚靠在椅子上,手搭在椅背,朝她看過來。

薛如意直來直往,說打牌沒意思,菜還沒上齊,剛纔看了菜單,還有一道甜點要嚐嚐。

也沒要過來的意思,

齊明遠發牌,趙西政隨手抽了一張塞給別人,起身走過來。

“還有菜單?”趙西政今晚還沒吃東西。

“嗯,就在桌上。”

薛如意放下筷子,菜單是請柬樣式,仿了宋徽宗的行書,提筆撇捺自如。

趙西政看見這些東西就頭疼,挑挑揀揀也沒看清幾句。

薛如意就讀給他,“茄汁燒魚,雞汁蒸蘆丁雞蛋佐黑松露……”

房間裡煙霧繚繞,後面的人繼續打牌了,閆濯講了個笑話,幾人笑起來。

薛如意手裡拿着菜譜,又繼續說,“這字寫得挺好的,不過宋徽宗還是瘦金出名,翩若驚鴻,天骨遒然,以前人家說,北宋不可沒有宋徽宗,中國古代的藝術不可沒有趙佶。”

也恰好是在這會,侍應生來上一盅骨湯,正好聽見了薛如意這番話。

“小姐眼神真好,這菜譜是主廚寫的,我們主廚也是書法協會的。”

“還會書法呢?”趙西政難得拿起勺子嚐了嚐。

“嗯,初中的時候我媽送我去學過的,”薛如意回,“可是那會我只想學國畫,書法就學了半年。”

趙西政偏頭看她,薛如意是挺淡然一姑娘,年紀不大,自有一種安定的感覺。

明明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在做人這塊真是透明的一張白紙,也沒多少城府,但這樣的淡然和安定感,卻是獨一份的。

就像在這個場子裡,如果別人都是岌岌可危的帆,她就是慢悠悠飄在江南水上的悠悠竹筏。

——他想,那會總忍不住叫着她出來,一定是因爲這種無名的安定感。

趙西政喝了幾杯果酒,散場的時候是凌晨兩點多了,是薛如意困了,說想回去睡覺了,趙西政拎了外套起來。

齊明遠抽着煙,說,“給你叫個代駕,還是等會直接去交管局撈你?”

晚上這個點兒,沒人查了,趙西政這人混不吝,膽兒大,以前可不在意這些。

“會開車麼?”趙西政偏頭看向薛如意。

“大一暑假考了駕照,但你可別太指望我……”

“有就成,”趙西政散漫一笑,從口袋裡摸出車鑰匙,回頭跟齊明遠說,“你甭管我了。”

說着,兩人一塊出去,趙西政將車鑰匙拋過來,薛如意差點沒接住。

進電梯的時候,她斟酌說,“我可真沒怎麼開過車……我拿了駕照,就沒摸過車子了。”

“那刺激啊薛小姐,”趙西政靠在電梯牆壁上,脣角挑笑,“命交給你了。”

“……”

那眼神沾了酒精,曖昧又勾人,這漫不經心的語調,說這麼一句,詭異的讓人心間悸動一下。

趙西政很喜歡開那輛法拉利,其實並不是頂配的,他也有很多車,這一輛似乎對他特殊。

趙西政挺好說話,彷彿緩解她緊張似的,說,“別看他不是頂配,這可是我唯一一輛自己賺來的車。”

“怎麼說?”薛如意啓動車子,一邊慢吞吞地倒車出庫。

“我這人沒什麼本事,上學的時候不好好讀書,畢業了做什麼賠什麼,這是我跟着我一特崇拜的人一塊投了個項目,就拿了這點分紅,房子就不圖了,我買了這輛車。”趙西政換了個姿勢,愜意地靠在副駕上,又不免感嘆說,“都這圈子的人,有人什麼都行,有人就躺平當個廢物。”

這話說的是他跟黎羨南,對比起來,他真是這圈子裡最躺平的一個。

“那你不能做你想做的?”

“這話說的簡單。”

“你想做什麼?”

“我想想啊,”趙西政閉閉眼,“飛行員——其實我考上了,最後我爸給我攪黃了。”

“我還以爲是你腿上那紋身,”薛如意開車很慢,“飛行員不能有紋身吧?”

“嗯,有限制,我那紋身,”趙西政閉着眼悶樂,“是我爸給我攪黃那天我去紋的,要不是紋身店老闆拉着,我還不得乾脆紋個通體得了。”

薛如意不知道怎麼接,索性沒說話。

“攪黃了也就攪黃了,乾脆斷的徹底一點,省的自己留念想,我紋身這面積,跟飛行員無緣了。”

趙西政靜默了幾秒,淡聲說了一句。

薛如意開車是真的很慢,不像他那麼不要命,車子的敞篷被她關了,密閉的空間中,一切都好像慢下來。

趙西政喜歡擁擠嘈雜的世界,因爲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和畫面充斥着他的所有,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在各式各樣的繽紛中麻痹。

他不喜歡安靜。

這是他唯一一次處在安靜的、密閉的環境中。

車裡很暗,薛如意雙手扶着方向盤,側顏安靜,她反應慢半拍,過了幾秒纔看過來,一雙眼睛無辜茫然。

“怎麼着?”趙西政還當是那句話讓人家尷尬了。

“……你車上沒導航,我不認路,前面的路口,直走還是左拐?”薛如意老實回一句。

趙西政樂了,對她伸出一隻手,“我手機沒電了,你手機拿過來。”

薛如意騰出一隻手摸出手機遞過去。

趙西政真不是故意看的,手指誤觸到了右下角的短信,她短信不多,大多都是10086,就他的消息在上面,備註是【渣男】。

趙西政輕笑,還是找到了百度地圖,輸了個地址,然後傾身把手機固定在原本放GPS的位置。

“……租界那邊?今天不回酒店住了?”薛如意說,“都這點兒了,應該也沒地鐵了吧,我等會打車回酒店。”

趙西政沒吭聲,窩在車裡閉目養神。

薛如意也不說話,就半小時的車程,被她開了四十多分鐘。

這邊有點靠近郊區,附近沒什麼人,都是些老舊的小洋樓,趙西政指揮着她找到一棟,這裡是帶獨立小院的,附近綠化很好,冬天也到處常見青色的灌木。

“都三點了,還回什麼呢,在這兒住吧,”趙西政拎着外套下來,“我奶奶家。”

這進度太快了,薛如意驚惶一瞬,“不……這不好吧?”

“你聽過燕京的老傳說麼?”

“嗯?”

“鬼故事啊。”

“……你別說了。”

薛如意膽子小,聽見鬼這個字就被嚇得一激靈,周圍漆黑一片,隔着幾米一個老舊的路燈,一團一團的光,這邊本身就不是居民區,幾棟荒掉的別墅一片漆黑,她又腦補到以前在宿舍看的民俗故事,被嚇得不輕。

趙西政是真的故意嚇唬她,說着就要開頭,“你聽過那個嗎……”

“別說了。”薛如意催他,“進去啊。”

趙西政樂得不行,“膽子真小。”

他在半夜的時候摁門鈴,薛如意還擔心這半夜吵了老人,趙西政說沒事,家裡有個阿姨。

果不其然,門鈴按了兩次,樓上的燈就亮了。

燕京冬天冷的,趙西政就穿了件襯衫,他身形瘦高,腳尖捻着一棵草,混不吝的模樣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

但說不是好人麼,又好像不是。

至少對她來說,沒那麼壞,掃過來的眼神兒又總讓她莫名想閃避。

阿姨是四五十歲了,穿着睡衣來開門,見他就說,“珍妮睡了,你們進來也快休息吧,最近珍妮睡的不太好,小點兒聲。”

“知道了紅姨。”趙西政彎腰,拎出來兩雙一次性拖鞋。

紅姨上樓說給他們收拾一下浴房,洗個澡好睡覺。

臨上去之前,紅姨打着哈欠又說一聲——

“哦對了,明天家裡來工人,就你那房間還空着,客房怕是不能睡了,地板黴了,要翻修。”

——薛如意提拖鞋的動作頓了頓。

趙西政說成,紅姨你去睡吧。

薛如意臉頰泛燙,總覺得那話好像並沒有那麼簡單。

趙西政上樓,跟她說浴室的位置。

這房子真的挺老的,但也很有異國復古風情,像翻修的民國時期的法國別墅,浴缸都是泡澡木桶,薛如意簡單地洗了洗出來,只是穿衣服的時候,忘記了擱在洗漱臺上的戒指,被衝進了水槽。

紅姨幫她看了看,說要不就得明天找施工隊了。

薛如意擺擺手,說沒關係,是從飾品店隨便買的,也不值錢。

趙西政房間門沒關,她換了身睡衣出來,看見他就那麼仰躺在牀上,長腿微曲,身上還是襯衫。

聽見她出來的動靜,他從牀上支起身子,略長的頭髮有點亂,是他天生就這樣散漫的眼神,還是因爲後知後覺的酒意微醺?

薛如意身上的睡衣是那位紅姨準備的,棉麻的長袖長褲,還帶着洗衣粉的味道。

她拿着枕頭過去,抿脣說,“……你去旁邊點,湊合一夜吧。”

“薛如意。”

趙西政沒動,手就那麼撐在牀上。

薛如意手裡拿着枕頭。

怎麼說呢。

是這房子很曖昧——曖昧到讓她想起色.戒的電影,牆壁上造型復古的燈,落下一小圈兒暖色的光。

拱形的窗,有彩繪玻璃,於是折下一層闇昧。

房間是不大的,木質的牀,四角有雕花的牀柱,牆上還攏着法式牀幔,那或許應該是夏天的蚊帳還沒拆。

趙西政姿態散漫,一張混血的臉格外的深邃,是偏東方,骨相深刻,線條優越,有種自由且難以挪開視線的性感。

“我可不是什麼好人,”趙西政看着她,目光有種直白的侵略性,他彎彎脣,彷彿品味着,說,“就你們小姑娘說的——渣男。”

“……”

趙西政終於站起來,襯衫的領口微敞,脖頸性感,喉結微滾,他比她高很多,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房間的房門是關着的,暖氣很足,那點熱意讓味覺變的敏感,他身上的酒味和香水味彌散,莫名讓她臉頰發熱,手裡抱着一隻枕頭,連指尖都僵硬起來。

趙西政說着,右手拎着外套,在她面前微微彎腰,與她視線齊平對視。

這短短的兩秒,薛如意不敢看他,視線低垂下來,喜只是餘光察覺到趙西政彎脣淡笑,而後直起身子,手揉了一把她的頭髮。

“睡吧,我去睡沙發。”

似乎只是一句陳述,說完他真就拎着外套出去了。

薛如意站在牀邊,心臟莫名跳的很快。

她再三猶豫,拉開房門躡手躡腳出去,站在欄杆邊往下看。

趙西政就那麼躺在沙發上,身上蓋着他的外套。

薛如意回房拉開櫃子,拿了一牀薄毯放輕腳步下去,趙西政雙手枕在腦後,闔着眼睛,面容有些倦意。

薛如意輕輕把毯子蓋上,趙西政慢慢睜開眼。

兩人視線四目相對,趙西政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跳,那有一種衝動——

她彎着腰,長髮垂在肩膀兩側,柔軟烏黑的發,帶着一點花香的味道,拎着薄毯的手腕纖細白皙。

如果他想,這會應該可以順其自然發生點什麼,成年人的世界,總是沒有那樣單純。

但是沒有,趙西政深吸了口氣,將那點心思壓回去,懶洋洋的跟她說了一句,“謝了啊,薛小姐。”

“沒關係。”

她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空手上樓回去。

趙西政躺在沙發上,看着薛如意上樓的背影。

那感覺來的是挺莫名其妙的,彷彿人與人之間某種磁場,吸引靠近,趙西政是混,但也沒混到那地步。

他這輩子沒那麼多愛可以講,也沒那麼膽大妄爲。

那會黎羨南跟葉緋在一起,趙西政也不是沒去問過,黎羨南態度挺堅定的,但他也的確有那資本——萬一跟家裡鬧翻天了,黎羨南是有本事的。

可他什麼都沒有,也沒本事跟家裡鬧翻,也沒本事養活自己,也沒膽子脫離自己現在這生活。

——種種事蹟都給了他教訓。

趙西湄跟他吵架的時候,都叫他懦夫,趙西政往往回一句,你了不起,你本事行不行?

圖什麼呢,那會趙西湄剛跟韓譯在一起的時候,被家裡知道後鬧起來了,趙西湄可是被趙家嬌慣着長大的,火爆脾氣上來直接收拾了東西,半夜翻牆跑了。

趙家急了好幾天,最後趙西政先找到的人。

那可太狼狽了,趙西湄那麼嬌慣的一個人,賴在韓譯那裡。

那會韓譯本來應該是住在學校宿舍的,結果搬出來了,後來才知道,是因爲趙西湄離家出走,身上一分錢沒有,韓譯好歹是清華的學生,能力在的,大學就做了點兼職攢了點錢,租了一個地下室,兩人窩在那裡,韓譯睡沙發,唯一一張牀讓給了趙西湄。

不過那時趙西湄是真的挺開心的,她底子在的,完全沒有落魄公主的模樣,見了他,反而跟他說,“我也是能養活自己了,我稿子過啦,我能賺稿費!”

圖書出版結算週期很長的,其實順利也得一年多才能拿到錢,只是那會命運好像真就這麼機緣巧合,說好說壞,都沒法在當時做出評判。

趙西湄剛出版那年也是真的年紀小,高興是純屬因爲自己能靠寫東西賺錢,還是跟當時的知名公司,彷彿脫離趙家也照樣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是後來才發現,那是她事業上的第一個大火坑。

趙西政挺費解的,說,“別管你那光明不光明的未來,就看你現在,住在這地兒,吃的什麼?麪包,泡麪?還真有情飲水飽啊?”

“我喜歡他!”趙西湄說,“怎麼就不行了?再說了,韓譯又不是普通人,他可是清華的高材生,以後有的是光明的未來。”

那天趙西政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地回想了很多東西。

趙西湄跟韓譯在一起也過了一陣子苦日子,他覺得挺不值當,可是不值得,是不是又要看跟誰呢?

韓譯出身不好,但能力在的,就算以後進大公司,那水平起點也是高的。

如果這人不是韓譯,是隨便一個普通人額?這輩子也就窩在那樣的破地方了吧?

所以總歸來說,還是得看這人是誰吧。

趙西政自認自己不是,他細細算了算,自己根本離不開家裡,鬧翻了沒什麼好處的,他什麼本事都沒有,這世道勤快點總歸不能餓死自己,但人活着,怎麼能把別餓死當成要求?

況且他從出生就在這圈子裡,放棄這些他沒想過。

所以,哪怕喜歡一個人,也僅僅就是喜歡了。

他的理智和良知可是告訴他,離人家遠一點。

所以也就這樣了,喜歡就喜歡,沒然後的。

-

薛如意特意定了鬧鐘,怕自己睡過頭,畢竟是在別人家裡。

第二天起來洗漱下樓,早餐也正好端上來——是三份,有她的。

薛如意第一次見到趙西政的奶奶,花白的頭髮挽着,穿着舒適溫和,針織的長裙和披肩,即便是外國的樣貌,說的燕京話卻地道。

“這是?”

“奶奶你好,我叫薛如意。”薛如意禮貌客氣。

“叫我珍妮就好,是同事嗎?”珍妮平日裡可不太乾涉趙西政這些事兒,但是這也是趙西政頭一回把人帶到家裡來。

“朋友。”

趙西政伸手拿了一片吐司抹上黃油,輕鬆隨意的答了一句。

薛如意其實說不好是什麼感覺,只覺得心裡微妙的落空一瞬,但也找不到緣由。

——是啊,好像本來就是朋友。

落空又是爲什麼呢?

要是他給一句模棱兩可的答覆纔不好吧。

“昨兒打完牌太晚了,回這方便點,凌晨了,總不能讓人家自己打車回酒店嘛。”

趙西政這話說的隨意,三人卻聽着三種感覺。

於珍妮,彷彿欲蓋彌彰,她怎麼聽不出來呢?

於趙西政,好似給自己做陳述來寬慰自己,昨天晚上這行爲是有合理理由的。

於薛如意——說的是事實吧,真的也只是這樣。

珍妮沒有接話,只是讓薛如意嚐嚐西多士,說是紅姨專程做的,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慣,說吃不慣的話也能讓人去買小籠包和豆漿。

薛如意搖搖頭,說這樣就很好了。

珍妮跟薛如意閒聊了幾句,問她是哪兒人,薛如意就講自己是江南那邊的,說着還跟珍妮講她們那邊早餐的飯糰和灌湯包。

趙西政沒說話,慢悠悠吃着麪包,只是偶爾的間隙一擡頭。

這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早上,像是故事裡美好的開始。

陽光從碎花窗簾裡沁進來,珍妮端着一杯紅茶笑着跟薛如意說話,薛如意的長髮披肩,小臉乾淨,一側的長髮掖在耳後,說話的時候慢聲細氣。

說不好哪裡好,卻讓人覺得很安心。

——以前有個命題說,你最希望時間停在什麼時候?

趙西政一定可以想,就是今天,就是現在,2014年初的這個冬天。

吃過早飯後,珍妮讓薛如意上樓幫忙拿藥,其實是支開她。

趙西政翹着腿坐在那裡看手機。

“是帶回來,給我看看的?”珍妮想了想,還是問出來。

趙西政其實沒看什麼別的,手機無聊地在鎖屏上翻來翻去,幾秒後嗯了一聲。

“人生就這樣幾十年。”

“可是開始了沒有結果,和壓根沒有開始,還是前者會更遺憾一些,”趙西政說,“以後會一直覺得,怎麼就差一點兒呢。”

“你還年輕,”珍妮也靜默了幾秒,乾枯的手撫着馬克杯說,“有些人,是一生只會遇見一次的。”

“對啦,我剛纔還想跟施工隊說一聲……結果我剛纔拿鐵鉤子勾了一下,勾出來了,”紅姨從樓上下來,手裡拿着一枚戒指,“昨兒夜裡那小姐洗澡,戒指掉進了水槽,我給找到了,阿政,你還給人家。”

“什麼戒指?”趙西政一伸手,紅姨遞給他。

那就是一枚很普通的素圈戒指,看着就是千把塊的東西。

“說是隨便買的,你記得還給人家啊。”

“……”

-

2014年的春節,有那麼幾天,趙西政沒組起飯局的。

彷彿一時心血來潮,問薛如意有沒有在燕京玩過?

薛如意還真沒怎麼逛過燕京,便也就跟着他在燕京逛一圈。

那天是新年,馬路上空無一人,趙西政接了一通電話,是他爸要他記得去雍和宮上香送善款。

趙西政也就順道載着薛如意過去了。

他說,“你擱這兒等等我唄,我去把支票給住持。”

薛如意點點頭,等他的時候,往裡面走了走。

是黃昏,雍和宮要閉寺的,還有最後一撥香客未走。

有一對情侶問路過的僧人,說正緣和孽緣有什麼不同?

“正緣修成正果,孽緣分分合合,”僧人說,“但事在人爲,好好對待,各因都會修成各果,沒有什麼定義,定義也不過是一面之詞。”

薛如意聽了個清楚,又別開視線,去尋趙西政。

他就在一側的佛堂中,黑色的外套和休閒褲,天生一張混血臉,在這樣的地方有些違和。

煙火嫋嫋,可她覺得他的身影又是那麼真實,連帶着一些滋生的感情都撥開霧散,否認也是存在的。

那像是遲來了很多年的闇昧情愫。

東野圭吾形容說,明知不可能的愛,就像從拔智齒的劇痛中尋找快.感。

趙西政將支票遞給住持,說這是他爸託他送來的。

住持道謝,說了一番客套話,而後問他,有沒有什麼願望?可以趕明天頭香過來。

趙西政不信這些東西,只是頭香兩個字讓他思緒微頓,年年寺廟都是頭香最特別,常常有人提前通宵一夜來等,就爲了這頭香。

頭香真有用嗎?

無非是寄託念想的東西。

趙西政往外面看了一眼,玩味的想,要真有什麼願望,他倒希望,外面那姑娘可千萬別太認真,只希望她那點一眼看到底的喜歡,是一時興起。

他不是什麼好人,倒也想在這次做點好事。

那天趙西政跟她一塊跨年,除夕夜,也真的沒別的地方營業了,他那羣朋友除夕夜都得回家。

於是薛如意跟趙西政坐在酒店的露臺上,遠遠地看着新年的煙花。

兩人並肩窩在沙發上。

彷彿被世界遺忘的兩個人。

“只是朋友嗎?”

在無邊蔓延的沉默裡,是薛如意先開口的。

很輕,彷彿夜幕裡彌散的煙花,一瞬就消失了。

趙西政的手搭在腿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釦。

是她在問的。

只是朋友嗎?

“你又甘心嗎?”趙西政懶聲說,“浪子是不會回頭的,不是不會回頭,是——浪子就是浪子,我可不是二十歲,我也快三十了,苦口婆心對我沒有用,情情愛愛對我沒有用,你甘心嗎?薛小姐?”

他自詡,就算是渣男,那也是個有底線的渣男——結局就在那放着了,也屢次提醒過你了。

薛如意那時說到底也才二十一歲虛歲,初初對愛情,仍舊有着天真的幻想。

彷彿是一場遲來的、叛逆的喜歡。

明知這條路是崎嶇的,可到底也不像小時候,事事都有家人管教着,那時她想,跑到遙遠的燕京也是好事,彷彿一場自由又隱秘的早戀。

只是她甘心了,趙西政卻也並不那樣積極。

照舊像以往,約她吃飯,一起看零點點映的新片。

沒有接吻,沒有擁抱,沒有牽手。

晚上也並沒有秒回的短信,也並沒有噓寒問暖的關切,凌駕於朋友之上,又在戀人以下徘徊。

只是周圍人看她的眼神兒不一樣,那些鶯鶯燕燕也自覺離他遠一些,趙西政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照舊打牌抽菸開玩笑。

這圈子裡也並不是沒人提醒過她的。

在某次飯後,那個之前見過的女孩子好心提醒她——

“跟他們這些人,玩玩就行了,這麼一場浮華夢,醒來的時候只剩一地浮沫,感情放在錯誤的人身上,那叫自作自受。”

薛如意那陣子挺不開心的。

那女孩彎腰對着鏡子補妝,剛纔在飯桌上明明還是一副洛杉磯女孩的誇張嬌嗲口吻,這會臉上沒什麼表情,理智又淡漠。

她的不開心都已經人人可見了。

但又有那麼尊嚴告訴她——沒必要低聲下氣求着他怎樣怎樣,也沒必要追着他要答案。

她那時也是真的不懂事,對一切都是初初瞭解,趙西政帶她進入一個成年人的世界,可惜她尚且稚嫩的觀念,還不懂怎樣承受成年人的情緒反撲。

她知道成年人的世界只看後果,可也沒有一個成年人的強壯的心臟。

她會爲了他若即若離的態度難過,會失望,可又能怎樣——他說的明明白白,他就是那樣的人。

薛如意第一次哭,其實也沒個具體的原因,是她生日的時候恰逢生理期,趙西政投了個遊戲公司,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兒,就這麼一天沒聯繫。

短信編輯了好幾條,翻來覆去想——在即將發送的那一秒,幡然醒悟,從始至終都不是正兒八經地男女朋友關係。

擁抱沒有,牽手沒有,接吻沒有,什麼都沒發生過。

然後她在生日的那天晚上,零點剛過,刷到了趙西政的朋友圈。

他坐在中間,身邊好幾個年輕腿長漂亮的女主播,旁邊還有閆濯和齊明遠。

明明沒確定過關係,心裡還是難受酸澀。

她拉黑了趙西政的朋友圈,覺得要就此決裂——那也應該是沉默的決裂,不然你單方面豪情壯志割袍斷袖,人家雲淡風輕來一句:你誤會了吧?

那多狼狽。

那時薛如意不敢去跟葉緋講,怕葉緋擔心,可是情緒憋在心裡,她乾脆趕去公司加班。

趙西湄那天也是巧了——過年,韓譯工作狂,趙西湄點了外賣陪着。

他倆從沒明說過,但是那時趙西政偶爾來給她送個飯,接她看個電影,是個人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趙西湄見怪不怪了,說,“別想着跟他能有什麼以後了 ,跟他就是明知火坑還往裡面跳,他會什麼呀?什麼本事都沒有的。你也別幻想着他能爲你跟家裡鬧翻,真鬧翻,他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薛如意哽咽說,“人和人差距就那麼大嗎?黎羨南……”

“這世界上又有幾個黎羨南,”趙西湄抽着煙說,“也行,起碼趙西政這畜生還有良心沒玷.污你。也不虧。”

這口氣,把薛如意聽的哭笑不得。

薛如意拉黑了趙西政,隔了兩天又放出來,可是日子還是像以往那樣,只是薛如意收起了一點期待。

這期待完全碎了,還是另一件事。

並不是趙西政親自告訴她的。

是她依然在朋友圈裡刷到了他的動態,那像是訂婚宴的一隅。

她點開那張照片,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多遍。

想哭嗎?哭不出來。

不哭嗎?心裡卻憋着一股子難受。

可是又能怎樣呢?

他早就告知過的,她也心知肚明沒結果的。

只是那時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萬一呢?

可兜兜轉轉這樣過去,好像真的很多年了。

薛如意也問過葉緋,是不是我喜歡的不明顯啊?

葉緋當時沒回答她,過了一虎給她發過來一條微信說——

【坐在火爐邊的人,會不知道燃燒嗎?】

那是薛如意最難過的一段日子,趙西湄和葉緋都是把她當朋友的,有時候拉着她去吃飯,有時候陪她加班,無言卻又溫暖。

只是她那會不知道,趙西政某天來找過趙西湄。

趙西湄看着還在加班的薛如意,這些年過去,該成眷屬的早已成眷屬。

不成的,怎麼都不成。

趙西政真不喜歡嗎?

“幫我一回吧,看着她點兒,”趙西政說,“你可以說我窩囊,我確實也沒什麼本事,我跟我爸鬧一回了,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欠了一屁股債還得靠我爸收拾,我在燕京活不下去,這些年,我最沒有對不起她。”

“什麼才叫沒有對不起?”

“我沒碰她。”

“這是幾年?”趙西湄懶得理他,“怎麼不早斷乾淨,耽誤這些年,不是對不起嗎?”

“我想過試試的,”趙西政說,“我也沒本事跟她在燕京呆下去。我做不了普通人,我打零工養活她嗎?還是一輩子麻煩南哥照顧我?有情不能飲水飽的,趙西湄,你覺得有情能飲水飽,是因爲韓譯不一樣,如果韓譯是我這樣幹什麼都不行的垃圾,你還覺得有情飲水飽嗎?”

-

薛如意沒跟他吵過,也沒跟他談過。

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趙西政照舊天天打牌,浪裡來浪裡去。

在某天的新年刷到了一條朋友圈。

那是一組九宮格,薛如意跟一個男人坐在一起,蘇式的小餐館,她臉上淡笑。

配文說:自己怎麼談的都談不好,不如看看爸媽介紹的。

趙西政點開看了好半天。

薛如意其實變了點,那年跟在他身邊,在某家富麗堂皇的包間裡,香菸繚繞,她安靜的吃一盅雞湯蒸蛋,跟他講什麼宋徽宗,給他讀菜單。

幾年了啊。

趙西政摁了摁太陽穴。

那還是2014年初的事情。

趙西政記憶力不太好,過去的事情很少反覆回想。

但也就是那天,趙西政做了個夢,珍妮還沒去世,他們在那個別墅裡吃早餐,陽光和煦,她笑着講她們家鄉那裡的姿飯糰。

趙西政那天睡在珍妮的別墅。

珍妮已經過世了,東西聽說都被她的法國侄子掃了一輪,紅姨也早就退休了。

趙西政反覆想要重新夢見那一天,卻連睡意都沒有,他喝了點酒反覆想重溫。

他仰在沙發上,想着那天偷偷看她下樓,手裡拎着薄毯。

在煙花炸裂彌散的時候,她輕聲問,“真的只是朋友嗎?”

其實很多事情,也都是事在人爲的。

可以不只是朋友的。

她生日那天他也記得的,只是拎了車鑰匙,還是放下了。

當年他爸攪黃了他的飛行員志願,他去紋了這麼大一紋身,是爲了掐死自己最後一點念想。

省的以後遺憾想,萬一呢?

那就沒有萬一了,已經沒後路了。

他跟薛如意之間本就不可能,他可以狠心一點。

讓她一次次失望,以後也沒有遺憾,不會覺得“就差一點點”,至少這樣,在她心裡,他就是個實打實的渣男,這樣總歸會好受一些。

是他不配,僅此而已。

那種

-

年後,薛如意回來了一趟,趙西政喝了好幾天酒,也沒怎麼收拾自己,約她見了一面。

那時薛如意只當是聽說趙西政那陣子倒黴,自己腦子抽了去創業,賠了個底朝天,還是他爸給他收拾爛攤子。

趙西政遞給她一紅包,笑的仍然不太正經,散漫的說,“薛小姐,以後遇見我這樣的人,你可要離得遠一點。”

“……”

“感情這東西,讓你流淚和不開心的,都是孽緣。”

如意,我有幸經過你人生中最美好的那幾年,過客也好,人渣也好,我也不太信美夢成真,但我往後雙手合十的唯一願望,是祝你往後順遂、平安。

薛如意坐在他對面,恍惚間,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她其實知道,他大概都知道。

兩個人都在裝傻,誰都沒點明,她先鼻酸。

趙西政一如既往,輕笑一聲,伸手過來,混不吝地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她的臉。

“這回我不送你了,就到這兒。”

沒什麼好怨,也沒什麼好恨,也沒鬧到要拉黑、要哭,要劃清界限。

你不同行,也不遠送。

就到這。

沒鬧,沒拉黑,不打擾,是最後的一點情意。

趙西政家裡給他定了一門婚事,但也僅僅是訂婚,領證都被他搪塞過去,說不急不急,女方家以爲他有什麼難言隱疾,拖沓了很多年,女方提了解婚約。

這事兒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

趙西政當了回縮頭烏龜,也懶得解釋。

薛如意刷到那條熱搜的時候,還看到了那條微博下面配了一張照片。

趙西政坐在他奶奶的別墅院子裡,身上蓋着一條薄毯,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

薛如意放大看了看,那是她2014年掉在珍妮家的那枚,她的手指細,改一改,大概也只能戴在他的小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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