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平地起風波,心驚奈若何?
諫辭終不聽,苦口機如無。
君心縱隱恨,臣命豈堪苛?
一朝免大禍,千古嘆同途。
世情多反覆,屬意在干戈。
話說周主憑了夢寐之事,要把趙匡胤斬首,並拿家屬一併問罪,以消隱忿。晉王柴榮百般苦奏,堅執不從。卻得王樸進言,以趙匡胤罪狀未著,豈可驟加以刑?當發與晉王柴榮,錄其情狀,暴於朝野,然後正其典刑,方爲允當。周主聽了此奏,沉想一回,點頭允許,說道:“王先生所奏甚當。”即命將趙匡胤發與柴榮錄供,復旨定奪。王樸同柴榮謝恩退步。金鐘三響,駕退還宮。柴榮謝了王樸,文武各散。
柴榮來至法場,令人放了綁。匡胤死裡逃生,同進王府,見了衆人,把朝中之事說了一遍。趙普聽了,驚駭不迭。鄭恩只是怪叫,怒氣填胸,便把柴榮恁的埋怨,說道:“大哥,你做了一個王位,就叫你姑爹放了,有何難事?卻又這等薄情。”柴榮道:“愚兄極言苦勸,當今只不肯聽;虧了王先生之奏,方纔暫允。”鄭恩道:“樂子只要你設法救了他,便肯甘休。”柴榮聽了,無可奈何,只得將好言安匡胤之心,說道:“二弟且免憂慮,放心回去,寬慰伯父母之心。待愚兄早晚進言,求姑母挽回,與你討赦,即無事美。”匡胤乃是鐵錚錚的好漢,眼中着不得泥沙,怎肯說半句兒乞憐的話?便道:“兄長,小弟乃朝廷欽犯,天子對頭,若不住在王府,連兄長也不放心,此去或者逃亡,其罪便歸於兄長了。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小弟視死如歸,憑天發付,決不抱怨於兄長也。”當有趙普上前勸道:“公子不必驚憂,小可算來,諒無妨礙。目今聖上正在盛怒之下,若進言煩數,是更益其怒,便難平妥了。幸得王先生保奏,發在王府錄問,此便是緩兵之計,各位便好計議,從中斡旋。待聖心稍解,殿下再以緩言進勸,聖上豈有不釋然允許乎?”柴榮接口道:“先生之言,大有見地,賢弟可安心待之,決然無礙。”說罷,命當值官備辦筵宴,與匡胤壓驚。鄭恩、趙普相陪,四人共飲。正是:
強吞三五盞,勉解百千愁。
按下王府飲酒之事。裡說趙府家人把這件事情打聽明白,來到家中,報與趙弘殷、杜夫人知道。那趙弘殷聞了,驚得魂飛魄散,心喪神傷。那杜夫人聽說兒子犯了大罪,命在須臾,似高樓失足,如冷水澆頭,大叫一聲:“痛殺吾也!”望後便倒。趙弘殷連忙扶住,只見夫人牙關緊閉,氣阻咽喉。暈去半晌,方纔甦醒,淚如泉涌,大放悲聲,叫聲:“匡胤我的兒!你得禍逃生,飄流在外,非容易回來,猶如沙裡淘金,死中得活。我指望養老送終,披麻戴孝;誰知白白的空養一場,好似竹筐打水,只落了空。”說罷,號啕大哭。那趙老爺把夫人扶坐在椅,用言相勸。只見老院子跪下稟道:“今有晉王千歲打發一員差官來說,多多拜上老爺、夫人,不必驚擾,不過五六日內,朝廷自有赦書下來,公子自然無事。差官現在外面,要見老爺。”趙弘殷道:“我乃漢朝鉅子,不受新天子爵祿,怎好與來官相見?匡義兒,你可出去,與來官同進王府。見了晉王,只說我身子有病,不能親自叩謝。再看看哥哥,不知怎了?可速去速來,免使我懸望。”
匡義領了父命來至前廳,見了差官。一同上馬到了王府,見了柴榮,致謝道:“家父感兄長之德,佑護家兄,特遣小弟前來叩謝。”柴榮道:“賢弟回去,多多拜上伯父、伯母,但請放心,令兄多在愚兄身上,包管無事。”匡義拜謝,因父命急迫,不敢停留,與匡胤略談幾句,辭了柴榮,回家去了。
當時柴榮雖與匡胤陪飲,其如心中有事,難以下嚥,不過執杯相伴而已。看看天色將晚,柴榮立起身來,叫聲:“賢弟,愚兄不及相陪,暫且告別。”匡胤已知其意,說聲:“兄長請便。”柴榮往內去了。那匡胤談笑自若,全不介意,與鄭恩、趙普只是飲酒猜拳行令,好不興頭。
不說三人飲酒。且說柴榮回至房內,心中只愁明日怎樣進朝復旨,覺得心神不定,坐臥不安,睡在牀上,翻來覆去,再睡不着,口內長吁短嘆,咿唔沉吟。聽那譙樓已是三鼓,正交半夜。纔要閤眼,猝地裡心頭一跳,卻又驚了醒來。呆呆的對着殘燈,愁眉蹙蹙,神氣惶惶,口中嘆道:“我柴榮欲全大義,故把朋友保舉於朝,以表黃土坡結拜之情。誰知福祿未來,禍患先作,父王與他竟成夢裡冤家,眼前仇敵,即欲加罪,置之死地。我再三苦諫,只是不依。虧了王樸所奏,發在我處。若不設劃奇謀,如何得救匡胤性命?若是遲滯無策,明日父王竟把匡胤殺了,叫我怎見張、羅、鄭、趙諸弟之面?”千思萬想,並無解救之方。不覺金雞三唱,紅日東昇。這一夜工夫,把柴榮愁得形容憔悴,面目枯槁,不敢上朝復旨,只差官具本告病。
周主見了告病本章,心中大驚,忙忙退朝回宮,說與柴後知道。登時傳出旨意,命太醫院官前去看病,又叫心腹內官前去問安。柴榮暗託內官,求柴娘娘在周主面前與趙匡胤討赦。周主見柴榮有病,更值柴娘娘再三勸解,把那殺匡胤的心腸減去了一半。就在宮中發出旨意一道,把趙匡胤暫寄天牢,候晉王病癒之日,再行問明治罪。柴榮接了旨意,悲喜交集,免不得把匡胤送至天牢;瞞了朝廷,又把匡胤暗暗接回,藏在王府。那柴榮職居王位,執掌東宮,又是柴娘娘作主,內外大權,悉命東宮把握,因此大小朝臣,盡都趨附承歡,逢迎不暇,還有誰人敢說趙匡胤不在天牢、而在王府的話?這正是:
炎涼世態皆如此,冷暖人情孰不然?
彼時張、羅二人聞知匡胤有難,齊來看視,弟兄五人坐在書房,商議救匡胤之策。正議間,只見門官報進道:“啓千歲爺,外面有一道人,口稱苗光義,要見千歲。”趙普道:“殿下,那苗光義陰陽有準,禍福無差,善知過去未來,如影如響,乃當今之高士。殿下當以禮貌接他進來,問以救趙公子之策,諒彼決有方略。”鄭恩道:“這驢球入的果然口靈兒,算得恁準,樂子極歡喜他。大哥,快去迎接他進來,必有好處。”柴榮聽說,欣然立起身來,帶同鄭恩、張光遠、羅彥威、趙普等人,一齊行過了七間銀安殿,出了中門,來至府門,見了苗光義仙風道貌,柴榮先已歡喜,欠身相迎。鄭恩向前扯住了苗光義的手,說道:“口靈的妙算先生,樂子在平定州會了你,常常想念你的陰陽有準。今日你有緣到來,樂子快活殺了也。”說罷,一齊進殿,至書房中,連匡胤等六人,都與苗光義敘禮已畢。柴榮遜坐,苗光義辭道:“貧道乃山野村夫,今來晉謁,禮當侍立聽教,豈敢在千歲駕前僭越賜坐?”柴榮含笑說道:“先生,孤久聞你陰陽有準,休咎無差,乃世之高士,自恨無緣常相會晤。今日仙師降臨,天緣相會,孤實有事相求,願聞區劃,先生若推辭不坐,孤家也不好啓口了,還請先生坐了,好待請教。”
苗光義不敢再辭,朝上謝了一聲,就位坐下,口稱:“千歲所言心事,莫非爲着趙公子,朝廷不肯頒赦,要問貧道的吉凶麼?”柴榮聽說,心下訝然,想他推算多靈!今日果然應驗。將椅兒移過,執了光義的手,說道:“妙算先生,你早知孤家的心事,一定陰陽有準了。煩你與孤細細推尋,決斷其中就裡,若得二弟無事,孤家決當重謝。”光義躬身答道:“千歲且請寬心,趙公子月令低微,將星不利,有這幾日薄災,等他災退,自然無事。”柴榮道:“只不知災星幾時可退?先生與孤說個明白,免得孤家憂愁無盡也。”光義道:“千歲,想那陰陽的道理,無盡無窮,變幻莫測,其中的精微奧妙,有非可以言語形容者。大略人生於天地之間,總然扭不過命中八字。陰陽五行,造化機關,誰能轉扼?屈伸理數,要在順循。彼夫勉強行爲,矯柔乖戾,徒益其禍耳,豈樂天如命之士哉?即趙公子同下命中不順,亦是理數當然,命運所定,千歲縱焦勞百出,恐亦無補於事。雖無不測之虞,而亦不能驟然安妥,等待災退難滿,自有機會。千歲今日下問幾時災退,貧道不說,千歲決不放心;貧道若說了時,又恐泄漏天機,得罪於鬼神,必遭譴責,於千歲亦有所不利。然貧道受千歲禮遇之隆,雖不敢不說,亦不敢全說,只好略露一二,以見凡事多有定數也。但只可千歲一人相聞,不可使第二人知,庶合露而不露之意。”說罷,立起身來,附了柴榮之耳,低低說道:“如此這般,方得趙公子免其大禍,而亦可永息外鎮之患矣。”柴榮聽說,將信將疑,沉吟未決。光義道:“千歲不必狐疑,但當靜候,不消六日,管教便見分曉也。”
柴榮依言,遂差人往朝中打聽消息。一面分付排宴款待,就留住苗光義在王府,早晚盤桓。一連過了四日,不見動靜。到了第五日,打聽的差人前來回報:“啓千歲爺,今日朝中有各鎮諸侯差官到來,上表稱賀,惟有潼關高行周不見有本。”柴榮聽報,暗暗稱奇:“苗光義果是陰陽有準,推斷無差。”叫聲:“先生,數雖應了,只恐孤家進朝,此事做不來,如何處置?”光義道:“理數已定,千歲放心做去,自有能人保本,決無妨害。快去快去。”
柴榮聽了,分付當值的備馬,遂別了匡胤等衆人,忙忙上馬,出了王府,穿街過巷,來至五鳳樓,進了東華門,下馬而行。走過九間殿,又過了分宮樓,至內宮候旨。正值周主在宮看那各鎮諸侯稱賀的表章,翻來翻去,不見有金斗潼關高行周的賀表,心下又怒又懼:怒的怒他不來上表,畢竟有不臣之心,欺藐君上;懼的懼他既不賓服,一定有謀反之意,想他智勇兼全,名聞天下,滑州之戰,幾乎喪膽,他若舉兵而來,誰能抵敵?因此懷憂。正在思想,見有宮官跪下奏道:“啓萬歲爺、國母娘娘,晉王千歲在宮門外候旨。”柴娘娘道:“快宣他進來。”宮官傳了旨意,柴榮進宮朝拜請安,平身賜坐。柴娘娘道:“我兒,你病體可好了麼?”柴榮道:“臣兒還未痊可。”柴娘娘道:“你病尚未愈,進宮來有何事?”柴榮道:“臣兒一則進宮問安,二則有樁大事,要奏知父王。”周主道:“王兒有甚大事?奏與我知。”柴榮道:“臣兒遵旨養病,適有報馬報稱:潼關高行周招兵買馬,積草屯糧,不日兵上汴梁,聲言要與漢主報仇。爲此臣兒帶病來奏,望父王早爲定奪。”周主聞奏大驚道:“怪道這賊不來上表,原來果有反叛之心,如何區處?”柴榮又奏道:“那高行周與臣兒有不共戴天之仇,銜恨已久,因他父子驍勇無敵,不能與先人報仇雪恨。如今老賊躁兵練將,要上汴京,聲勢甚大,難與爲敵。依臣兒之見,父王即當命將興師,往彼問罪,先聲所至,可以不戰而定,所謂先發制人,易與爲力之道耳。”周主道:“王兒所奏甚當,但諸將之中,誰可領兵當此大任?汝試擇焉。”
柴榮道:“臣兒聞欺敵者敗,怯敵者亡。今觀在朝諸將,皆非高行周之敵,蓋有滑州之役,恐其懼怯而憤敗也。”周主道:“似此誰人可使?”柴榮道:“臣兒保舉一人,堪稱此職,決能與父王分憂,可望成功。”周主道:“汝保何人?”柴榮道:“臣兒所保之人,乃當今之豪傑,舉世之英雄,恐父王不肯開恩,赦彼罪名耳。”周主聽罷,微微笑道:“王兒,你今所奏,莫非有心要保那紅臉賊麼?這卻萬萬不能。”柴榮復奏道:“父王,那趙匡胤刀槍精通,弓馬嫺熟,有大將之才,堪爲國家之用。父王命之爲將,領兵前去,若匡胤無能,死於高喊之手,就如殺他一般,可消父王之怒矣;若匡胤此去得能擒拿老賊,一來便與國家除了大害,免其後患,二來可報臣兒先人之仇,更可使匡胤將功折罪。此一舉而兩得,公私兼盡之策也,望父王依允。”周主聽奏,沉想了一回,說道:“王兒且退,明日早朝,再當定議。”柴榮總不肯退,只是苦切相求,委曲陳奏。當不得柴娘娘又在旁邊攛掇,說道:“社稷爲重,隱忿宜輕。陛下還該赦趙匡胤之罪,命他領兵速上潼關,剿除叛逆爲是。”柴娘娘這兩句話,又把周主要殺匡胤之心,已減去了八九,說道:“明日候旨。”
柴榮謝恩回宮,回至王府,見了衆人,把這話說了一遍。衆人驚喜交集,說道:“雖蒙大哥這番回天之力,皇心轉移,究竟不知明日兇吉何如。”柴榮道:“不妨,皇上已有允許之意,諒無翻變;設或不然,愚兄願以微命殉之,豈敢偷生於人世耶?”苗光義道:“殿下勿憂,諸公亦請放心,理數已定,明日包管無事。”衆人將信將疑,不敢多說。看那匡胤歡笑自如,絕無驚憂之態。當時柴榮分付備酒,排設於書房之中。現在七人,序次坐下,閒談今古,共飲醇醪。只因未判吉凶,藉此以爲解悶消愁而已。正是:
一事未經言下決,數杯且盡眼前歡。
次日,周主駕設早朝,受文武百官朝拜。周主問道:“今潼關高行周不遣官上表,陰蓄不臣之心,指日兵上汴京。汝等衆卿,有何良策,以助寡人?”言未已,有晉王柴榮上殿山呼,保奏趙匡胤爲將,領兵征剿潼關,必能建績。周主道:“朕的強兵猛將,亦復不少,王兒何苦一心保他?且這賊乃朕之仇人,朕若誤用爲將,倘彼生變,不幾自造其威乎?此奏未妥,難以施行。”只見樞密院王樸上殿,進禮稱臣,叫聲:“陛下,晉王所奏甚是。陛下暫赦趙匡胤之罪,命他帶罪立功,只許領兵三千,刻日上潼關擒拿高行周,得勝還朝,將功折罪;若有失機,兩罪俱發,總然不出陛下之所算也。”周主道:“倘趙匡胤此去,半途生變,反投高行周,便自如虎添翼,愈益其敵,此事怎了?”王樸道:“臣樸願保匡胤立功,決不反投高行周;倘若有變,臣甘抵罪。”周主道:“既先生所奏,與王兒相合,諒是無妨,朕當允議。”遂在龍案之上,親寫了一道旨意付與。晉王柴榮與王樸各各謝恩。周主駕退回宮,文武各散。那王樸是個能人,善曉陰陽,算定匡胤此去,路上自有收留人馬,不必多付,所以只奏三千,若奏多了,周主心疑,便不能救了;況高行周雖然威鎮潼關,父子梟勇無敵,手下雄兵十萬,戰將極多,其如壽命不長,難存於人世,匡胤此去,適逢其會,便可成功。閒話休提。
只說當時柴榮領了旨意,回府見了衆人,先與匡胤恭喜過了,然後將旨意開讀,只見上面有兩句:“領兵三千,速上潼關擒高行周,回京定奪。”只唬得柴榮面如土色,舉止無措,一把扯住了苗光義說道:“先生;二弟雖然赦了,那旨意上只付三千人馬,前去征剿。據孤家看來,此去只有輸,沒有贏。那高行周排兵佈陣,引誘埋伏,件件皆精;況其子高懷德勇冠三軍,萬夫莫敵。孤家前在滑州,與他打過幾仗,被他鞭打史彥超,槍傷王峻,殺死人馬無算。這般利害,人所共知。今二弟雖是英雄,只叫他匹馬單槍,如何去得?孤家於心不安。不知先生有甚良策?”苗光義道:“理數已定,千歲何必多慮?況貧道已先說過,時來運來,趙公子從此以後,大運亨通,該與王家出力,建立功勳。此去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到那裡福了心靈,災消晦退,正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千歲但當靜以待之,方信貧道之言不謬也。”柴榮道:“先生言雖容易,其如孤心終不能安,奈何?”光義道:“貧道有一譬喻,當爲千歲言之,其疑可立決矣。”柴榮拱手請教。苗光義從容分說出來,有分教:歷年嘍卒,盡爲帳下雄兵;前代良臣,頓作冥中厲鬼。正是:
饒君縱有沖天志,難出其中玄妙機。
畢竟苗光義說甚譬喻,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