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一場後, 劉杏兒比從前虛弱了不少,臉上少了健康紅潤,見風總是頭疼。孟巧巧和劉春堂都在幫忙打理繡莊的生意, 豹嬸要看着同樣病弱的小阿嬌, 最後只剩下公孫筠秀可以照顧劉杏兒。
幾年前在祁風寨時, 劉杏兒與公孫筠秀的關係其實還算不錯。她性子外向, 真摯憨直, 人又生得嬌俏玲瓏,很難讓人不去喜歡。雖然現在連翻的打擊讓她改變了不少,但本性早已塑在了骨子裡, 哪怕滄海桑田,依然可以看出最初的模樣。
豹嬸的話讓公孫筠秀如骨梗喉, 卻又無從反駁。男人納妾是何等平常的事情, 只要丈夫有意, 妻子不僅要欣然接受,還應主動爲他操持, 只有這樣才配稱賢良。更何況,娶劉杏兒還是出於道義。
劉杏兒是個好女子,卻偏偏命運不濟。公孫筠秀深感同情,可心裡總有一塊地方在強烈地排斥着她,就像在排斥一個潛藏的敵人。一邊是必須爲之, 一邊是不願爲之, 日日面對自己的難題, 公孫筠秀只覺煎熬難捱。
與她正相反, 劉杏兒對她卻是愈發親近起來。閒來無事總愛與她攀談, 問起她與陸驚雷的事情。公孫筠秀不禁懷疑,這都是出自豹嬸的授意。她如此這般, 也許都是爲了將來共事一夫未雨綢繆。
有些想法一但生了根,便像野草一樣瘋長,鏟了一茬又生一茬,根本無法根除。
到了六月,公孫筠秀終於萌生了上永鄴尋找陸驚雷的念頭。找到他,讓一切塵埃落定,怎麼都比現在這樣心裡成天揣着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地過日子要好。不過,她拿不定主意的是,該不該把自己的計劃告訴豹嬸呢?
這天,豹嬸突然將公孫筠秀叫到自己房裡,拿出筆墨,讓她代筆寫信給陸驚雷。雖然陸驚雷收到家書從不回信,只是偶爾找人帶個口信。但豹嬸還是隔一段時間就寫上一封,內容無非是噓寒問暖,末了詢問一下他的歸期。不過,這次寫信的目的竟是鄭重其事地要求他卸甲歸田。
“高山聽到消息,說大王子現在已經是廢人一個。他的母親陳貴妃也被降了品級,被大王嫌棄了。小九一直跟在大王子身邊,以後也不知會是個什麼光景。不如趁早回來,杏兒這繡莊越做越大,有男人撐着總比女人家忙前忙後要好。還有,咱祁山遍地是寶,等過段日子,再盤個鋪子賣賣山貨……”
豹嬸雖是婦人家,但想事透徹,說的話條條在理。可若陸驚雷回來,接手繡莊的生意,那他與劉杏兒勢必會走到一起……公孫筠秀捂着胸口,無法忽略那處往來的鈍痛。
“怎麼還不寫?”
豹嬸的催促拉回了公孫筠秀的神智,她挺了挺腰桿,提筆疾書。
墨跡乾透之後,她小心地將其摺好,塞入信封,並在上面寫上陸驚雷的名字。
第二天一大早,公孫筠秀提出要去程府探望自己從前的丫鬟潤蓮,與豹嬸打過招呼便出來了門。其實潤蓮早已離開芮城,程仕之護送公主回都的時候,把她一起帶去了永鄴。
公孫筠秀在房裡留下了一張字條,說明了自己的去處。相信豹嬸她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芮城。
到銀莊兌掉了身上唯一的一張五十兩銀票,那還是當年陸驚雷留給她的,朝廷的招安銀子,她曾經發誓不碰,現在卻別無選擇。
以前在宮中當樂女時,公孫筠秀其實有攢下一些月銀,不過在巴託的時候已經盡數遺失。幸好北澤軍攻城那晚,她帶着鳴幽琴去了城主府,不然很可能連它也保不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犯什麼毛病,其他的東西都無所謂,唯獨這五十兩銀票一直收在貼身荷包裡,像護身符一樣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她暗自自嘲,沒準兒還真把它當成護身符了,因爲那是陸驚雷唯一親手送給她的一件東西。
換好銀子,公孫筠秀便去購置了幾身男子衣衫,改裝易形,租了輛馬車直奔永鄴。
趕車的車伕姓賴名川,四十出頭,言談舉止無不粗糙。公孫筠秀起先還有些擔心,但相處幾日便發現他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她尊稱他一聲賴大哥,他也拿她當自家兄弟,一路上格外照顧。
十四天後,公孫筠秀平安抵達永鄴。與賴川告別之後,她開始找尋陸驚雷。本以爲最容易的事,卻忽然變成了最大的難題。
永鄴城是北澤的國都,也是當今世上面積最大的一座城池,長住的百姓就有十萬之衆。那裡不僅是北澤核心所在,也是商賈雲集、貿易繁榮之地。她之前雖在永鄴住了三年,卻幾乎沒有離開過王宮。如今走在街市上,處處都是陌生的風景,不一會兒便迷失了方向。
她只記得陸驚雷被封了折衝將軍,按理說應該會在官舍居住,可當她好不容易打聽到那裡,竟沒有人認得他。而城中駐防的軍士直屬北澤王,問起大王子大家都清楚,說到陸驚雷,皆是搖頭三不知。
永鄴是王都,不比邊關。峒山關那裡三軍同力,將士一心,陸驚雷以血肉打拼的功勳,大家都看在眼裡,敬他重他,即使軍銜不高也不妨礙他聲名遠播。而在永鄴這裡,權勢背景纔是真金白銀,沒有北澤王的認可,再亮的星星也會淪爲灘中沙礫。
灰心泄氣之時,公孫筠秀想到了大王子。可大王子還沒有封王,按規矩仍然住在宮裡。公孫筠秀雖然曾經是樂女,但人脈還沒有廣到能自如出入王宮,所以這條路也是個死衚衕。
明明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她卻像被隔在洪荒之地。茫然地看着四周,公孫筠秀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
“筠秀?”
忽然聽到有人喚自己,公孫筠秀回頭,花了一點時間,纔在人羣中鎖定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白姨娘?”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見白仙芝,公孫筠秀在詫異之餘,難掩驚喜。當年因爲那個解釋不清的香囊,她只能看着小產的白仙芝在風雪肆虐的夜晚被堂叔趕出家門,從此下落不明。還以爲以她當時的慘狀,多半是凶多吉少,可如今得見,竟是十分不錯的模樣。
雖然不再是豔妝麗服,身姿也比當初豐腴不少,但她眉宇間流動的潤澤光彩,是由內而外散出來的幸福光暈,那是當年的她不曾擁有的。
“我早就不是什麼姨娘了,你若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芝姐。”白仙芝不光是容貌氣質發生了變化,連當年尖銳刻薄的性格,也被她一併丟棄了。
“芝姐。”公孫筠秀笑着點點頭,只覺眼眶酸澀。
白仙芝的事,一直是她的心結。因爲她與陸驚雷的糾葛,她沒能站出來爲白仙芝澄清誤會,雖然一切都是李姨娘在背後操控的,但她確實在無意間行了幫兇之實。如今知道她逃過一劫,而且生活如意,經年糾纏在公孫筠秀心底的愧疚總算是得到了化解。
她兩步走到她面前,熱切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已經在永鄴定居兩年了。”白仙芝笑了笑,拉起她的手,溫柔地問:“你呢?怎麼也來了這裡?”
這事還真是說來話長,公孫筠秀張了張嘴,不知該從何說起。
“來,別站在這兒,我們進去慢慢聊。”
白仙芝拉着她往一旁的鋪子裡走去。公孫筠秀仔細一看,居然是間茶鋪,秀氣的招牌上刻着“聽音茗茶”的字樣。
時值正午,鋪子裡沒有客人,一個瘦長的身影正在裡面忙碌着。
“正哥,你看這是誰?”白仙芝笑眯眯地同那人說話。
那人聞聲轉頭,又是一張稍顯陌生的熟面孔。
“楊先生!”
認出他是琴師楊正,公孫筠秀不由又是一驚。
“公孫姑娘!”
楊正同樣十分驚訝,他看看白仙芝,再看看公孫筠秀,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當年白仙芝被趕出家門,是因爲李姨娘揭穿了她與楊正通姦一事。而整件事的□□,是因爲李詠秋在白仙芝的房間裡發現了楊正隨身佩帶的一個香囊。
那個香囊其實是公孫筠秀繡的,之前被李姨娘隨手送給了楊正,之後一直被楊正帶在身上。再後來陸驚雷無意中撞見楊正,認出那香囊是公孫筠秀的手藝,就立刻從楊正那裡搶過來燒掉了。沒想到不久之後那個香囊再度出現,而且成了給白仙芝定罪的重要證據。
公孫筠秀知道香囊是李姨娘栽贓嫁禍給白仙芝的,所以一直不太相信白仙芝與楊正暗通款曲。可如今真的見他們在一起,她的感受不禁有點複雜。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被趕出公孫家的時候,與正哥是清白的。”看出了她的疑慮,白仙芝也不避諱,坦蕩地說起了當年的事。
乍聽之下,公孫筠秀不由紅了雙頰。
“正哥當年忽然離開德安,並不是爲了跑路。他是因爲手臂折了,不能撫琴,所以回老家養傷去了。”
白仙芝這麼一說,公孫筠秀的臉又白了下來。
“怎麼會把手弄折了?”她問。
“那日我出了公孫府,突然有個男人衝過來把我打了一頓,還搶走了你繡的那個香囊。應該是李姨娘安排的人吧?仙芝說,李姨娘後來就是用那個香囊指證她與我……”楊正是個斯文人,談論這些不太光彩的話題,顯得很不自在。
公孫筠秀低下頭,同樣很不好意思。但她的尷尬,是因爲她知道那個毆打楊正的人根本不是李姨娘派來的,而是妒火中燒的陸驚雷。這事陰錯陽差,居然弄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面,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那後來?”
“後來我被你堂叔趕了出來,醫館的人幫我撿回了這條命。我想着這輩子時運再壞也不會壞到哪兒去了,就去了正哥的老家,找到了他……”
白仙芝與楊正通姦的事是假,但她對楊正的感情卻是真的。當年他倆一同在德安最大的酒樓裡獻藝時,曾經互相暗生情愫。只是造化弄人,還沒等到兩人的關係明朗,白仙芝就因爲家中欠債,不得不嫁給了公孫德。
楊正個性厚道,又與白仙芝有舊,見她千里迢迢尋來,終是點頭收留了她。等他手傷痊癒,兩人便來了永鄴,幾年辛苦攢下了這間茶鋪,撫琴賣茶,小日子也算安穩。年前白仙芝又給楊正添了個大胖小子,兩人之間兜兜轉轉,終得圓滿。
公孫筠秀耐心地聽白仙芝說完,心裡由衷地爲他倆感到高興。
“那你呢?這幾年過得如何?怎麼也到永鄴來了?”說完自己的事,白仙芝很自然地打聽起公孫筠秀來。
公孫筠秀仍是千頭萬緒,掂量着,只說自己來永鄴找親戚,同時將堂叔家後來的變故告訴了她。
聽到害過自己的李詠秋難產而死,洪詩詩重新接管了內宅,過往的尖酸又回到了白仙芝的臉上:“我早就看出來了,洪詩詩就是會咬人的狗不叫。至於李詠秋那個毒婦,落得這樣的下場全是自找的,活該!”
逝者已矣,公孫筠秀不想多說什麼,於是選擇了沉默。
這時,茶鋪來了幾位客人,兩夫妻前去招呼。公孫筠秀趁機告辭。
“你要找的親戚,是不是你姨娘程家?”
白仙芝當初能保下性命,多虧了公孫筠秀幫她求情。知恩圖報,她也很想幫助公孫筠秀。
不是沒想過去找程仕之,可是公孫筠秀有點擔心陸驚雷那個臭脾氣。
“程家離這裡不遠,也就四條街。正哥,你一會兒送她過去吧!”
白仙芝雷厲風行,公孫筠秀根本沒機會拒絕。楊正也點頭答應下來,同時衝她寡淡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