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陸驚雷一起回來的, 還有他與公孫筠秀的兒子陸祁風。
這時候小祁風已經出生五十八天了,聽到有人聲已經會轉頭,大眼睛圓圓的, 看人的時候兩顆黑溜溜的瞳仁會擠到一起, 鬥雞眼似的。公孫筠秀第一次看到時, 還以爲他的眼睛有毛病, 嚇得差點哭出來。
孟巧巧解釋說小孩子出生後頭幾個月都這樣, 慢慢就會長好了。公孫筠秀謹慎地問過大夫,再三確定沒有毛病,纔算是安下心來。
陸驚雷倒是不太擔心孩子, 兩隻眼睛一直都在圍着公孫筠秀打轉。可等她安頓好孩子,其他人也離開了, 陸驚雷卻被左玄成叫走了。
公孫筠秀守着小小的嬰兒, 情緒沉重。
十天前, 程仕之在朝堂上公然彈劾自己的岳父——尚書左僕射王令。他拿出了大量的證據,證明王令結黨營私, 貪污瀆職,無視國家法紀、社稷安危,陷害忠良只爲排除異己。
程仕之聲淚俱下,向北澤王痛陳自己忍辱負重,爲了一舉拔除這顆毒瘤不得不與其同流合污, 在親情與大義之間艱難決擇的種種過程。
女婿突如其來的倒戈讓王令措手不及, 但憑藉在官場縱橫多年曆練出的城府, 還是勉強穩住了陣腳。除了大斥程仕之顛倒是非黑白之外, 他匍匐在地, 聲淚俱下地請求北澤王還自己一個清白。
一時間,真相模棱。
北澤王震怒, 當即宣佈將此事交給自己的長子——平王賀蘭端烈徹查。
公孫筠秀不在朝堂之上,但是聽到這件事,眼前彷彿能瞧見王令面如死灰的模樣。
以程仕之的性格,沒有十足的把握,必不會冒然出手。而平王又是王后一黨的死對頭,由他處理此事,王令不死也得脫層皮,他的同黨更加不能倖免。
果不其然,沒多久王后也被捲入其中。一些陳年舊事被翻出來,包括她勾結大邱王蒙覃陷害平王,致他殘疾一事。
平王怕自己不能秉公,深夜入宮懇求北澤王另擇賢能。北澤王與他長談一夜,非但沒有讓他退出,反而宣佈接下來要將政事全權交到他的手中,自己則與平王的生母陳貴妃一起暫去離宮休養。
離宮有溫泉,可以讓寒冬不再煎熬。不過,北澤王此舉和越冬無關,而是意在間接掐斷王后的後路。他始終不夠狠心,無法親自料理自己的結髮妻子。只要他不在,王后求助無門,便只有乖乖伏法一條路可走了。
按平王原本的計劃,澄清三王子庶子身份,將孩子歸還給陸驚雷與公孫筠秀,應該等到整件事接近尾聲。但一獲悉北澤王要離宮,王后就強行帶着孩子上宮門前攔阻聖駕。她想孤注一擲,希望丈夫看着她和孩子,能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平王接到消息時,正與程仕之等大臣在研究如何逐個擊破王令一黨,將朝中損失減到最輕。
“這麼快就狗急跳牆了?”
左玄成最爲輕鬆。因爲王后越是緊張,越容易行差踏錯,要剷除她就越容易。程仕之則擔心她手中的孩子,那可是公孫筠秀的骨肉。
只見平王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面無表情地令道:“去看看。”
天空灰濛濛的,像是執意要測試自己的極限,遲遲不讓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
平王坐在輪椅上,被侍衛推着。其他人緊跟其後,不敢耽擱。
木輪碾着道上的青磚,吱吱嘎嘎,在沉悶的腳步聲中獨樹一幟。
遠遠看見帝王的座駕停在離宮門咫尺之遙的地方,還有女人的哭泣時斷時續地傳來,打破了深宮中慣常的寂靜。
等平王一行走到近前,才發現那是六公主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王后佇立在她身旁,背脊挺直,下巴微擡,神情倨傲。
衆人紛紛對大王、王后行叩拜大禮,平王行動不便,同樣跟着彎腰伏首。
北澤王與陳貴妃仍然在車上坐着,從車外看不見他們的動靜。
“父王!求您看在三王兄的份上,給這孩子一個名份吧!他只有這麼一個孩子,雖然不是嫡出,但也是他的血脈啊!王兄臨終前……他臨終前把這個孩子託付給綺兒……他只有這一個願望……父王!”
六公主提起最親的兄長,聲淚俱下。
車上仍然沒有動靜。平王卻在後方皺起了眉頭。
王后很聰明,知道不能直接爲自己求情。她的罪狀還沒有下來,現在求情就等於自認有罪。首先讓大王承認孩子的身份,孩子一但認祖歸宗,她才能作爲祖母明正言順地將孩子攏在身邊。
北澤王對三王子的死一直耿耿於懷。那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一度喜愛到冊立爲太子的骨肉。人非草木,自從聽說他還有個庶子,北澤王就有心將孩子接到身邊撫養。但皇室血脈不容混淆,孩子的真實身份需要再三確定才行。
若不是程仕之彈劾王令,牽連到王后,這件事早該塵埃落定了。王后現在急着要結果,也是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此刻北澤王對她的戒心已經大大影響了他對這個孩子的看法,所以纔會有六公主爲孩跪求身份的一幕。
“大王,微臣有話稟報。”
不等平王做出反應,程仕之先一步出聲,跪在了公主身後。
公主回過頭,顧不得擦乾臉上淚痕,沒好氣地說道:“程大人這次又要稟報什麼?本宮與父王正在說家事,你也要來摻上一腳不成?!”
“微臣不敢。”俯首點地,程仕之語速飛快地說道:“只是這孩子的父親並非三王子,微臣是怕公主誤會,特來稟報。”
“你胡說!三王兄親口告訴我,公孫筠秀肚子裡的孩子是她的!公孫筠秀自己也親口承認了!你當本宮是聾子嗎?還是在指責本宮說謊矇騙父王?!”
隨着公主的厲聲責問,王后也轉了身,不過她並未看向趴在的程仕之,而是把視線投向了正襟危坐的平王。
平王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一瞬間,兩人好似化身石像,周身冰冷堅硬,全然沒有人間氣息。
這時候,馬車裡的人終於有了反應,只見一隻纖細白皙的手微微挑開車簾,北澤王的聲音自簾隙間傳了出來:“程愛卿說的可有憑據?”
沒有聽到平身的旨意,程仕之不敢擡頭,繼續跪着說:“啓稟大王,孩子的生母是微臣的表妹,名喚公孫筠秀。她被六公主從平冗帶回永鄴之後,就一直住在微臣府中,直到生下這個孩子。起初,她的確說過孩子屬於三王子的話。可那都是爲了自保而被迫捏造的謊言。”
“你……”
“繼續說。”
六公主剛想斥他,卻被北澤王制止了。北澤王的聲音不大,可語調嚴肅,連向來跋扈的六公主也不敢違逆。
“當時王后私自離宮,去平冗探望三王子,被公孫筠秀識破了身份。三王子爲免王后殺人滅口,情急之下將她肚子裡的孩子認作自己的,才勉強保住了母子倆的性命。那之後幾天三王子便去世了。六公主再次覈實此事,公孫筠秀擔心仍有性命之虞,只好堅稱孩子的確是三王子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程仕之只覺得全身冒冷汗。額頭貼着地面,皮膚被細粒的塵土硌得發疼,“這孩子並非天家血脈,而是龍驤將軍陸驚雷之子。公孫筠秀欺瞞公主實屬情非得已,還請大王明鑑。”
“程大人巧舌如簧,死的都能讓你說活了。不過大王要的是憑據,你說了這一大堆,憑據何在?”
王后到底是王后,兩句話就把程仕之堵了回去。她沒有辯解自己私自出宮一事,免得越描越黑。只要程仕之拿不出證據,說再多都駁不倒她。
程仕之早有準備,對北澤王細細說道:“公孫筠秀曾是六公主的陪嫁樂女,後因陸驚雷在巴託一役中有功,平王便將她賞給了陸驚雷。陸驚雷就在永鄴,大王可以讓他們父子滴血認親。此外,大王還可以召公孫筠秀前來問話。有大王主持公道,她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滴血認親的結果是否準確大夫們一直爭議不斷,程大人想用這種模棱兩可的東西來向大王證明嗎?”王后依舊寸步不讓。
六公主也幫腔道:“如果本宮沒記錯,程大人曾與公孫筠秀有婚約在先吧?聽說陸驚雷這次下獄,也是因爲爭風吃醋將大人打傷了。本宮看那公孫筠秀根本是水性楊花、人品低下,纔會惹完一個又一個,弄得大家雞犬不寧!”
聽六公主如此詆譭公孫筠秀,程仕之怒不可遏,卻又不能以下犯上,只能避重就輕地說:“陸驚雷草莽出身,行事比較衝動,這次會打傷微臣純屬誤會……”
“誤會?!既是誤會你爲何將他關到現在?”六公主冷笑。
雖然很不願幫陸驚雷說話,但事到臨頭也由不得程仕之了,“下令關住他的是罪臣王令。王令知道陸驚雷是平王十分倚重的大將,爲了向平王挑釁,才故意將陸驚雷扣押不放。關於這件事,微臣早已回稟過大王,平王也已經作出了安排!”
如果不是王后今天突然行事,再過兩天陸驚雷也該放出來了。平王沒有立刻釋放他,爲的是藉機挫挫他的匪氣,讓他得些教訓,學會什麼叫收斂。沒想到現在倒成了公主指責的由頭。
“大王英明,把人召來一問便知。”
“哼!有什麼好問的?公孫筠秀就是見三王兄不在了,等不到母憑子貴,陸驚雷又得了升遷,才跳出來矢口否認之前說過的話。她明顯就是拜高踩低、貪圖富貴!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能信纔怪!
這時,一直不曾言聲的平王終於開了口:“綺兒,你不清楚事情原委,不要妄作憑斷。”
“大王兄不用在這裡假裝公道!誰不知道你……”
“好了!”
知道女兒是個急性子,一上火什麼都敢說。北澤王輕聲斥住她,而後下令說:“去把公孫筠秀和陸驚雷都叫來,寡人親自來審審!”
“大王……”同車的陳貴妃似乎有意阻止,但喚出一聲之後,便沒了下文。
一行人也看不見他們在車內的互動,只得浩浩蕩蕩地跟着那車駕,移師最近的偏殿。
程仕之與左玄成有意攬下接人的差事,讓陸驚雷與公孫筠秀有所準備,但又怕太過刻意引得大王誤會他們是在找機會統一口徑。
於是乎,公孫筠秀與陸驚雷就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先後被帶到了北澤王的面前。
在平王的授意下,侍衛爲陸驚雷除了鐐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