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紫微魔教

草原上只有一座土木蓋成的小院落,和周圍的蒙古包還頗有一段距離——那就是越冰瑩的家。

日薄西山的時分,越冰瑩纔回到家。

還沒走進院子,她就已經聞到一股奇異的草藥香味——越冰瑩吸吸鼻子:娘在煎什麼新藥啊?怎麼從來沒聞到過這種味道呢?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果然看見母親在守着那個小砂鍋煎藥,只是母親在出神,連女兒進門都沒有反應,而且她的眼角似乎還有些隱隱的淚痕。

越冰瑩輕輕叫了一聲:“娘,你在煎什麼東西啊?這味道好生怪異!”

越夫人彷彿驀然驚醒一般,猛地擡起頭來,看到女兒,她忙搖搖頭,掩飾什麼般地笑笑:“啊,沒、沒什麼。”

母親向來寡言,有時偷偷地哭泣也不告訴女兒——越冰瑩早已習慣,也就不多追問什麼,只是想起母親近日咳嗽的舊疾發作得厲害,於是便又關切地問道:“娘今日好些了麼?我採了些甘草回來……”

越夫人看着女兒慈愛地微笑:“還好,不打緊的——瑩兒,給你留的晚飯在裡間呢,吃了飯出來給我幫幫忙。”說這話時,卻已經又是咳了好幾次。

越冰瑩應了一聲,而且眼睛也漸漸適應了家中的昏暗,她這纔看清,靠後牆那個席地而設專門放病人的草墊上,又直挺挺躺着個病人——反正母親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好心大夫,隔三間五就會有個被擡到那草墊上等母親醫治的病人,越冰瑩也早就習以爲常。因此她同平日一樣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可是,不對,好像有些什麼與平日不同的東西?

越冰瑩就又回頭看了那個病人一眼:啊,還果真是有些不同呢!平日那草墊上躺着的大抵都是本地的牧民,極其偶爾的時候也還會見到些蒙古貴族;可今天躺在那裡的人竟是一身中原服飾——只是,今日怎麼像是回到中原了一般,到處都看到中原人?

並且,平日那些病人大抵都有親友陪同,昏迷不醒的重症病人更是不消說了。可是這個人卻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那裡,家裡除了母親這個大夫,再看不見一個他自己的親友。而這個人顯然病得十分厲害,從越冰瑩進來他就連動都沒動過一下。

待越冰瑩看清他的臉色時,更是嚇了一大跳——她長這麼大,除了死人,還從來沒見過像這樣一張慘白到像雪一樣的臉,而且連嘴脣都是一片灰敗之色,越冰瑩真有些懷疑這個人是不是還活着了。

等越冰瑩吃了飯從裡間出來,母親已經點起了燈燭,正小心翼翼地將藥清到一個小瓷碗裡。

越夫人把藥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涼着,一邊對女兒道:“瑩兒,過來幫我。”

越冰瑩隨母親來到草墊跟前,她這纔看清那個病人的臉——不知是因爲他的臉色過於慘白,還是因爲他緊皺着眉頭緊閉着雙目,是以他的雙眉和睫毛看起來格外的濃密烏黑,也更看得出他正在巨大的病痛中煎熬。

越夫人解開他的腰帶,將他上身的衣服全部脫掉,然後將他扶起來坐着——可是那人昏迷不醒,根本不能自己坐着,越夫人只好對女兒道:“瑩兒,拿件衣服來墊在手上,幫娘扶他坐着。”

越冰瑩依言而行,紅着臉在那人身側坐下,用雙手才撐住不使他倒下去。

越夫人拿了燈燭和針盒過來放在旁邊,越冰瑩看到那人的脊背,不禁輕輕“啊”了一聲——原來那人背上有枚三寸來長的刺青,正貼在脊柱上。但最叫越冰瑩驚異的是,那枚刺青是一把青色的利劍,劍尖朝下,與脊柱平行,無論形狀還是顏色,竟然都與她白日得到的那把天劍一模一樣!

越夫人對女兒的反應甚是奇怪,問道:“瑩兒,你怎麼啦?”

越冰瑩怕母親知道了擔心,沒敢講真話:“我、我是看到他、他——啊,他這裡好嚇人……”

其實那人後心那一塊還真是有些嚇人,越冰瑩也是此時才注意到——只見他後背心臟的位置有拳頭大小的一塊心型瘀青,那裡烏紫發黑,隱隱還透着些似綠非綠、說紅不紅的詭異色澤,隨着心臟的跳動竟然還忽大忽小的變幻,當真是越冰瑩生平僅見的怪事。

越夫人仔細地看了看,也輕輕驚呼了一聲:“啊,他、他怎麼、居然能撐到現在?都這麼厲害了,也不知道還管不管用……”

越冰瑩看着母親一臉的凝重與憂慮,忍不住問道:“娘,這個人好像是中了毒——這是什麼毒啊?很厲害麼?”

越夫人看了女兒一眼,想說什麼,終於又沒有說,頓了頓,方嘆了口氣道:“是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得救——娘盡力而爲吧。”

越夫人打開針盒,取出銀針來,越冰瑩看到母親小心翼翼地照準那人後心的瘀青處紮下去——更令她驚異的是,每一針紮下去,那塊瘀青的顏色就會淡下去一點兒,等母親二十七根銀針扎完,那裡已經只剩下輕煙般淡薄的一塊心型青暈了,但是每根銀針的旁邊卻都聚集了奇異的黑色,說那黑色奇異是因爲它似乎不只是單純的黑色,而是不停地在隱隱變幻着好幾種顏色,當真詭異之至!

這是什麼毒啊——越冰瑩好奇之極,可是看到母親全神貫注的模樣,她怕打擾了母親,就硬生生地忍住了沒有開口詢問。只是她看到母親額頭上已是一層細密的汗珠,忙掏出手帕遞過去。

越夫人接過手帕來輕輕擦去了額上的細汗,對女兒溫和地笑一笑,把手帕還給她,卻忍不住猛咳了起來。

越冰瑩心疼地勸道:“娘,要不,咱歇息一會兒再……”

越夫人好容易才止住咳嗽,對女兒搖搖頭道:“我不打緊的——他可是不能再有片刻耽擱了……”

說完這句,她就在那人身後打坐下來。越冰瑩看着母親慢慢運氣,慢慢氣貫雙掌,然後忽然出手,在那些銀針的外圍迅捷無倫地一氣連擊二十七掌。

等這二十七掌擊完,越夫人已經是大汗淋漓面如金紙,一個不支,就癱倒在了草墊上猛咳不止。

“娘——”越冰瑩一時情急,就要伸手去扶母親,竟忘了自己雙手還撐着一個人——那人的身子立即便往後仰倒下去。

越夫人忙伸手撐了一把,纔不致使他立時躺倒在草墊上——待越冰瑩反應過來忙重新將那人扶着坐好,越夫人才略帶嗔怪地對女兒苦笑道:“傻孩子,你險些害得爲娘前功盡棄——再說,他若躺倒,那些銀針立時全部扎入他心臟,只怕華佗再世也要回天乏術了。”

可是越冰瑩看着母親又再劇烈地咳嗽起來,心疼地掉下眼淚來:“可是,娘,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緊啊!”

越夫人仍只是溫和地笑一笑:“傻孩子,我不打緊的。”然後她就硬撐着坐起身來,慢慢調息運氣。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功夫,越夫人的臉色才稍見迴轉。她睜開眼睛,準備收針,可是當她把目光投向那二十七根銀針時,神情卻突然變得極其古怪與複雜——似驚似喜,又似悲似悔。片刻之間,她面上神情已是陰晴變換無數,終於她身子一震,又猛咳起來。

“娘,你怎麼啦?”越冰瑩看見母親的臉竟由蠟黃漸漸變得灰敗,也不禁嚇得變了臉色。

越夫人的神情漸漸變得失魂落魄,連女兒關切的詢問竟也充耳不聞,只是一邊猛咳,一邊喃喃自語:“原來……原來是、是這樣,原來……竟、竟是這樣、這樣子的……我、我當時……怎麼、怎麼就、就沒有、沒有想到呢?我、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啊?我、我真是……”

突然她身子又是猛地一震,一口鮮血就“哇”地噴了出來。

“娘——”越冰瑩驚呼一聲,就又忘了自己扶着的人,要撲到母親身邊去——但越夫人卻猛然驚醒,一把又撐住了往後仰倒下來的那人:“瑩兒,你……”

越冰瑩忙又扶好那人,可是眼淚就不由自主流了出來:“娘,你怎麼樣啊?你不要嚇我啊……”

越夫人伸手拭去脣邊的血跡,搖搖頭,沒有再說話,而是小心地把那些已經完全變得烏黑的銀針一根一根拔了出來,放進旁邊一碗清水中,這纔給那人穿好衣服,重新將他身子放平躺好。

越冰瑩急忙跑到母親身邊,將她扶到門邊那張牀上,服侍她躺下歇息,又倒了一碗水給她:“娘,你怎樣啊?喝口水麼”

越夫人喝了一口水,忽又想起什麼,忙道:“瑩兒,快去,把我方纔清好的那碗藥給那人喂下去。啊,對了,再把那些針收好。” щщщ▪тт kān▪¢ ○

越冰瑩依言去做了,又回到母親身邊來,卻看到母親仍舊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嘴裡不知又在喃喃低語些什麼,她突然覺得有種什麼不祥的預感,莫名地就害怕起來。

越冰瑩拉起母親的手,靜靜地坐在母親牀邊,滿臉關切地看着母親,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因爲她實在不明白母親是怎麼了。

越夫人不斷地劇咳,越冰瑩擔心地覺得她快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了。許久之後,越夫人卻突然撐着身子坐了起來,將女兒攬進懷裡,摸摸女兒柔順的秀髮,她神色一黯,竟掉下淚來。

“娘,你、你怎麼啦?”越冰瑩惶惑不安地仰視着母親。

“我苦命的傻孩子——”越夫人突然就淚如雨下,“你以後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麼辦?”

“娘,你在說什麼啊?”越冰瑩嚇壞了,“我、我怎麼會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是、不是還有娘嗎?”

越夫人緊緊地摟住女兒:“傻孩子,娘、娘怕是不行了……”

“娘——”越冰瑩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淚如泉涌,“娘,你好好的,幹麼、幹麼說這樣的話?娘——”

“瑩兒,好孩子,不要哭……”越夫人擦乾了自己的眼淚,又細心地替女兒擦拭去淚水,“孩子,有些話娘一直太傷心沒敢提起過,今天一定得告訴你……”

“娘——你好好休息,身子養好了再說也不遲啊……”越冰瑩不敢面對,她心裡隱隱覺得,彷彿母親講完她要講的話就會離開自己——似乎母親不講就不會有事一般。可是,母親要是不講,就真的不會離開自己麼?

越夫人嘆了口氣:“傻孩子,聽娘說——當年,我和你爹爹一起來到這裡,修了這個小院落。那時候,我以爲憑我的醫術定然可以令你爹爹活下來,然後我們一家就可以很幸福地在這裡生活一世……”

母親幾乎從不曾在越冰瑩面前提起過父親,只有每年清明或父親的祭日帶她去父親墳前祭奠時,纔會偶爾出神地跟女兒說:“瑩兒,你爹爹武功蓋世人品出衆,是世間罕有的奇男子。”越冰瑩小小的心裡卻只有着一個幻想中英偉的父親模樣——因爲等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父親已經不在人間。

母親從未告訴過她父親是怎麼去世的,只有那些上一輩的牧民們跟她說過:父親一表人才,文武雙全,和母親就像一對天仙下凡。可是他們在這裡住了不到一年,父親就病了。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反正就是捂着胸口痛得臉色慘白,而且不停地吐血,最後就去世了。看他們夫妻恩愛的模樣,如果不是因爲越夫人已經快要臨盆,只怕她也會跟着去了。所以,越冰瑩一直都覺得母親多年不愈的病症是因爲思念父親憂鬱成疾。

她卻聽到母親緩緩地道:“可是,我沒有想到,你爹爹最終還是撇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撒手西去了。如果不是遇到今天這人,我會以爲你爹爹的毒原本是無藥可救的……”

越冰瑩一怔:“娘,你是說——爹也是中了毒麼?”

wωw ⊙тт kΛn ⊙℃O “是啊,”越夫人點點頭,“和這個人一樣的——那叫‘絕心咒 ’。當年我以爲應該趕在它發作之前逼除它,可誰知完全沒有用,我每日運功替你爹爹逼毒,累得精疲力盡,可是那些銀針根根鋥亮,全不起半點作用——最後我就只好眼睜睜看着你爹爹毒發身亡。那時我真想隨他一道去的,可是你爹爹臨終前苦苦懇求我活下來,把我們的孩子撫養成人……

“下午,巴根他們發現這個人昏倒在河邊,就把他擡來給我救治——我一診脈,發現他居然是中了‘絕心咒 ’,當真大吃一驚。我本來只是想勉盡人事試一試——可是看來,這個人比你爹爹運氣好:原來‘絕心咒 ’是絕對不可以在沒有發作之前逼除的,那樣反而會使得毒素侵入全身經脈,無法補救!

“他也不知經受了怎樣的煎熬,等我見到他時,毒素已經悉數聚於心脈。不料如此一來,反而能夠把他體內的毒素乾淨徹底地逼出來——瑩兒,看來真是天意,是他命不該絕!

“孩子,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怎麼會跟你爹爹中了一樣的毒?孩子,這就是娘最不放心的地方了——因爲他跟你爹爹一樣,也是‘極樂山莊 ’的殺人工具!”

越冰瑩瞪大了眼睛:什麼極樂山莊,還有什麼殺人工具?怎麼聽着都如此可怕呢?

“娘,你、你說他是什麼殺人工具——那、那他豈不是壞人?”

越夫人看着她苦笑一下:“瑩兒,他們中間也有些人並非是心甘情願做殺人工具的——就像你爹爹一樣。不過,這個人究竟怎樣呢?我本來對救活他是沒抱多大希望的,可現在看來——唉,但願,這個人和你爹爹一樣是身不由己,而不要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

“瑩兒,娘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以他中毒程度之深,看得出他應該是‘極樂山莊 ’一等一的好手。不過,好在他此時心脈受損甚重,而且餘毒尚未完全肅清,醒來之後半個月之內他功力不足原來一成,並且一運氣心口就會劇痛。瑩兒,此乃天賜良機,以你如今的功夫應該對付得了他,是以這半月內你要仔細觀察此人,如果發現他心術不正,那就要毫不留情地將他擊殺!”

越冰瑩愕然:要知道她生來心地善良,學武只是爲了自保,常常連一隻螞蟻都不忍心踩死,而突然說讓她殺人,怎不叫她驚愕莫名?

越夫人又嘆了口氣:“瑩兒,當年娘爲了和你爹爹在一起,逃婚私奔,這麼多年來都沒敢跟自己的父母通過音訊——萬一你殺不了他需要求救,或是日後你願意回到中原見見外公和外婆,就戴了這對鐲子去‘悅和山莊 ’,說自己是不孝之女蕭知雪的女兒,我想二老若還健在,不會不管你的。到時,別忘了替爲娘給二老多磕幾個頭謝罪……”

越夫人又掉下淚來,心神激盪之下不禁又猛咳起來,咳到最後就忍不住吐出大口的血來。

越冰瑩嚇得手忙腳亂,淚流滿面,不知怎麼辦纔好。

越夫人在女兒服侍下喝了些水,方漸漸平復,繼續囑咐她道:“等那人醒來,給他十五粒‘清靈丹 ’,叫他每夜子時服下一粒,服後立即打坐運功逼毒,半月之後餘毒方可完全肅清——不過,瑩兒,等他肅清餘毒,那時他功力突飛猛進,你就決計不是他的對手了,是以一定要在半月之內好好摸清他的人品,千萬切記!

“此人若是奸邪之徒,那爲娘可就真是……唉!但是,瑩兒,你若要殺他,還必需十二萬分的謹慎,他們這些人,個個目光敏銳,心機縝密,智計百出,你若一個不慎,就怕……瑩兒,娘真的不知道到底會不會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越夫人說着又劇咳起來,一咳得狠了,就又咳出血來。

越冰瑩伏在母親腿上,早已哭成淚人一個。

越夫人疼愛地撫着女兒的秀髮,柔聲道:“孩子,娘最後一個心願就是你把娘和你爹爹合葬在一起……好了,我累了,我睡一會兒……”

越冰瑩服侍母親躺下,背過了身子偷偷地抹眼淚——可是不知怎麼回事,那淚水彷彿決堤一般,無論如何也抹不幹。

她便又回過頭來看母親,卻見她慘白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是夢見爹爹了吧?越冰瑩心裡暗暗想着,可是突然就發現不對:原來不知何時,母親氣息已絕。

“娘——”越冰瑩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眼淚一串串滾落,有些還滑進了口中,悲苦鹹澀。

生平頭一次,越冰瑩懂得了什麼叫孤零零一個人的滋味。

連那盞燈燭也彷彿不勝淒涼一般,搖曳了數下,滅了。

整個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