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鬥,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痠腳軟,神困力倦,當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復,又回去藥王廟。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牀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哪裡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屍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麼?”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後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後赫然躲着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嶽和三師姊薛鵲。便在此時,程靈素手一揚,一股褐色的赤蠍粉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牀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牀板底下,定是藏着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經過房門時飛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後猛撞,將慕容景嶽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嶽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一個駝背被磚牆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牀底下赤霧瀰漫,那股赤蠍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着人影閃動,一人長身竄出。只聽得嗆啷啷、嗆啷啷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她的師兄師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是後患無窮,當下向左滑開三步,避開了石萬嗔的虎撐,刷的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一舉,硬架了這一刀,噹的一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後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珠只震得嗆啷啷、嗆啷啷的亂響。
這時慕容景嶽和薛鵲已自僧舍中出來,站在石萬嗔的身後。石萬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這一招,但覺對方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痠麻,當下不再進擊。胡斐心中,卻也暗自稱異:“這人擅於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一招‘諫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來。”只聽慕容景嶽說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麼不快磕頭?”程靈素道:“咱們哪裡鑽出一個師叔來啦?從來沒聽見過。”
石萬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梟’的名字聽見過沒有?你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字倒似乎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確是有過一個師弟,只是他濫用毒藥害人,無惡不作,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輩,那便是你麼?”石萬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僞君子。”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幾時害過一條無辜的人命?”石萬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於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決不這麼想。”胡斐心中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後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未害過一條性命。”石萬嗔冷笑道:“假仁假義,又有何益?我瞧你聰明伶俐,倒是我門中的傑出人材。掌門人大會中那幾招,要得可啊,連你師叔也險些着了道兒。”
程靈素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蟆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用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門牆。此後數十年中,曾和無嗔爭鬥過好幾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鬥法,石萬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着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後一次鬥毒之際,石萬嗔終於被“斷腸草”薰瞎了雙目。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的毒性,雙眼方得復明,雖能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蠍粉,旱菸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後,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這一來,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癒雙目,回到中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那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的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鍾乾枯的老太婆,當世擅於用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吸幾口煙,便令他栽上一個大筋斗。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嶽卻道:“師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說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妹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犯規最嚴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哪一門哪一派,均要處死不貸。可是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麼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爲師兄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麼?”慕容景嶽道:“姜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爲吾師處死。”程靈素心中一酸,姜鐵山爲人耿直,雖然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是最爲正派,不料竟死於石萬嗔之手,又問:“薛三姊,你的兒子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麼病?”薛鵲怒道:“是我的兒子,要你多管什麼閒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閒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幾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慕容景嶽、姜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悽慘可怖。初時薛鵲苦戀慕容景嶽,慕容景嶽卻另娶了他人。薛鵲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嶽爲妻復仇,用毒藥毀了薛鵲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僂,成爲一個駝背醜女。姜鐵山自來喜歡這個師妹,她雖醜陋不堪,姜鐵山卻不以爲嫌,娶了她爲妻。那知慕容景嶽在他們成親生子之後,卻又想起這師妹的種種好處來,不斷的向她糾纏,終於和姜鐵山反臉成仇。姜薛夫婦迫得鑄鐵爲屋,便是爲了抗拒大師兄的侵犯。那知結局姜鐵山終於爲石萬嗔所殺,而慕容景嶽和薛鵲還是結成了夫婦。程靈素知道這中間的種種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的門下,但也未始不是出於大師哥的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於是嘆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該如此了。”慕容景嶽臉色大變,道:“你怎麼知……”說了這四個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一眼。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嶽有一項獨門的下毒功夫,乃是在雲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製成一種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後來也想出瞭解毒之法。程靈素出言試探,慕容景嶽一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兒。”須知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嶽的桃花瘴毒彈,薛鵲自有解救之藥,她既忍心不救,那麼姜鐵山、姜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嶽衝口而出的四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薛鵲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你的運氣,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嶽道:“那倒也未必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來勉強於你?只是那部《藥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爲懷,你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只是《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咱師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的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雖不一定勝過先師,但定然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什麼‘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什麼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着從衣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摺,便往冊子上點去。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禿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捨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這等狡獪的小丫頭,明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僞書來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麼?”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竟是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熱氣一薰,翻揚開來,只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一驚,轉念想道:“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字記得滾瓜爛熟,此書已於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將火摺撲熄了。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輩的醫藥之術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若是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爲弟子?”慕容景嶽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藥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師畢生的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說起話來,自有一番文縐縐的強辭奪理。
程靈素點頭道:“你的學問越來越長進了。哼!兩個躲在門角落裡,一個鑽在牀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輩,有一件事晚輩想要請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輩雙手將《藥王神篇》獻上,並求前輩開恩,收錄晚輩爲徒。”
石萬嗔知她問的必是一個刁鑽古怪的題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見《藥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裡,她只須一舉手便能毀去,不願就此和她破臉,便道:“你要問我什麼事?”程靈素道:“貴州苗人有一種‘碧蠶毒蠱’……”石萬嗔聽到“碧蠶毒蠱”四字,臉色登時一變,只聽她續道:“將碧蠶毒蠱的蟲卵碾爲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誤觸,那便中了蠱毒。這算是苗人的三大蠱毒之一,是麼?”石萬嗔點頭道:“不錯。小丫頭知道的事倒也不少。”他從野人山來到中原,得知無嗔大師已死,便遷怒於他的門人,要盡殺之而後快。不料慕容景嶽爲人極無骨氣,一給石萬嗔制住便即哀求饒命,並說師父遺下一部《藥王神篇》,落入小師妹之手,願意拜他爲師,引導他去奪取。石萬嗔雖恨無嗔大師切骨,但心中對他實是大爲敬畏,聽說他有遺著,料想其中於使毒的功夫學問,必有無數寶貴之極的法門,當下便收了慕容景嶽爲徒。其後又聽從他的挑撥,殺了姜鐵山父子,收錄薛鵲。石萬嗔和慕容景嶽、姜鐵山、薛鵲三人都動了手,見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領也和他們師父相差極遠,聽說程靈素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更是毫沒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見到了,還不手到擒來?在掌門人大會中着了她的道兒,石萬嗔仍未服輸,只恨雙目受了“斷腸草”的損傷,眼力不濟,因而沒瞧出“赤蠍粉”和“三蜈五蟆”煙來,但胡斐在會中所顯露的武功,卻令他頗爲忌憚。他暗暗跟隨在後,當胡斐和程靈素赴陶然亭之約時,師徒三人便躲入藥王廟的後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奪取《藥王神篇》,見紅花會羣雄人多勢衆,一直隱藏在後院,不敢現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別羣雄,又在溪畔飲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進房,準擬一擊得手。那知程靈素極是精乖,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警覺。這時聽程靈素提到“碧蠶毒蠱”,心下才大是吃驚:“想不到這小丫頭如此了得,她同門的師兄師姊,可遠遠不及了。”當下全神戒備,已無絲毫輕敵之念。
程靈素又道:“碧蠶毒蠱的蟲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無色無臭,旁人決計不易察覺。只不過毒粉不經血肉之軀,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須經血肉沾傳,方得致命。世上事難兩全,毒粉一着人體,卻有一層隱隱碧綠之色。石前輩在馬姑娘的屍身置毒,若是隻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來,但爲了做到盡善盡美,卻連她臉上和手上都放置了。”胡斐聽到這裡,這才明白,原來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陰險,竟在馬春花的屍身放置劇毒,自己和程靈素勢必搬動她的屍體,自須中毒無疑,忍不住罵道:“好惡賊,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石萬嗔虎撐一搖,嗆啷啷一陣響聲過去,說道:“小丫頭真是有點眼力,識得我的‘碧蠶毒蠱’。漢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絕無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見識,有本事。你師兄師姊那裡及得上你?”程靈素道:“前輩謬讚。晚輩所不明白的是,先師遺著《藥王神篇》中說道,‘碧蠶毒蠱’放在人體之上,若要不顯碧綠顏色,原不爲難,卻不知石前輩何以舍此法而不用?”石萬嗔雙眉一揚,說道:“當真胡說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蠱的祖師,也無此法。你師父從未去過苗疆,知道什麼?”程靈素道:“前輩既如此說,晚輩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師遺著之中,確是傳下一法。卻不知是前輩對呢,還是先師對。”石萬嗔道:“是什麼法子,你倒說來聽聽。”程靈素道:“晚輩說了,前輩定然不信。是對是錯,一試便知。”石萬嗔道:“如何試法?”程靈素道:“前輩取出‘碧蠶毒蠱’,下在人手之上,晚輩以先師之法取藥混入,且瞧有無碧綠顏色。”石萬嗔一生鑽研毒藥,聽說有此妙法,將信將疑之餘,確是亟欲一知真僞,便道:“放在誰的手上作試?”程靈素道:“自是由前輩指定。”石萬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當然不肯。下在那氣勢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嚮慕容景嶽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嶽跳起身來,叫道:“這……這……師父,別上這丫頭的當!”石萬嗔沉着臉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嶽見師父的神色大是嚴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蠶毒蠱”何等厲害,稍一沾身,便算師父給解藥治癒,不致送命,可是這一番受罪,卻也定然難當無比。他一隻左手伸出尺許,立即又顫抖着縮了回去。石萬嗔冷笑道:“好吧,你不從師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嶽聽到“不從師命”四字,臉色更是蒼白,原來他拜師時曾立下重誓,若是違背師命,甘受懲處。他們這種人每日裡和毒藥毒物爲伍,“懲處”兩字說來輕描淡寫,其實中間所包含的慘酷殘忍之處,令人一想到便會不寒而慄。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鵲忽道:“師父,我來試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萬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漢大丈夫,有沒這個種。”
慕容景嶽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這小師妹詭計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當。”程靈素點頭道:“大師哥果然厲害得緊。從前跟着先師的時候,先師每件事要受你的氣,眼下拜了個新師父,仍然是徒兒強過了師父。”石萬嗔明知她這番話是挑撥離間,但還是冷冷地嚮慕容景嶽橫了一眼。慕容景嶽給他這一眼瞧得心中發毛,只得將左手伸了出來。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隻黃金小盒,輕輕揭開,盒中有三條通體碧綠的小蠶,蠕蠕而動。他用一隻黃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綠粉,放在慕容景嶽掌心。慕容景嶽一條左臂顫抖得更加厲害,臉上充滿又怕又怒、又驚又恨的神色,面頰肌肉不住跳動,眼光中流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似乎要擇人而噬。胡斐心想:“二妹這一着棋,不管如何,總是在他們師徒之間伏了深仇大恨。這慕容景嶽日後一有機會,定要向他師父報復今日之仇。”只見那些綠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間便透入肌膚,無影無蹤,但掌心中隱隱留着一層青氣,似乎揉捏過青草、樹葉一般。石萬嗔道:“小妞兒,且瞧你的,有什麼法子叫他掌心不顯青綠之色。”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馬寺我和你初次相見,曾和你約法三章,你可還記得麼?”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跟人動武,不可離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一件也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你仍當依着這三件事做,千萬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石前輩,你身邊定有鶴頂紅和孔雀膽吧?這兩種藥物和‘碧蠶毒蠱’既相剋而又相輔。你若不信,請看先師的遺著。”說着翻開那本黃紙小冊,送到石萬嗔眼前。石萬嗔一看,只見果然有一行字寫着道:“鶴頂紅、孔雀膽二物,和碧蠶卵混用,無色無臭,唯見效較緩。”他想再看下去,程靈素卻將書合上了。
石萬嗔心想:“無嗔賊禿果是博學,這一下須得一試真僞,倘若所言不錯,那麼這本《藥王神篇》也非假書了。”他畢生鑽研毒藥。近二十年來更是廢寢忘食,以求勝過師兄,實已跡近瘋狂的地步,此時見到這本殘舊的黃紙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寶聚在一起,亦無如此珍貴。他天性原是十分殘忍涼薄,和慕容景嶽相互利用,本就並無什麼師徒之情,又想這番在他掌心試置“碧蠶毒蠱”之後,他日後一有機會,定會反噬,當下全不計及三種劇毒的藥物放在一起,事後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彈,便有一陣殷紅色的薄霧散入慕容景嶽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彈,又有一青黑色薄霧散入他掌心。程靈素見他不必從懷中探取藥瓶,指甲輕彈,隨手便能將所需毒藥放出,手腳之靈便快捷,尚在先師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驚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動,已瞧出其中玄妙。原來他一條腰帶縫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週,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藥粉。他練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藥粉。練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舉手便彈出毒粉,對方怎能防備躲避?
那鶴頂紅和孔雀膽兩種藥粉這般散入慕容景嶽的掌心,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縮手餘地?慕容景嶽本已立下心意,決不容這兩種劇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膚,拚着和石萬嗔破臉,也要抗拒,眼見他對自己如此狠毒,寧可向小師妹屈服,師兄妹三人聯手,也勝於此後受他無窮無盡的折磨。那知石萬嗔下毒的手法快如電閃,慕容景嶽念頭尚未轉完,兩般劇毒已沾掌心。但見一紅一青的薄霧片刻間便即滲入肌膚,手掌心原有那層隱隱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分別。石萬嗔歡叫一聲:“好!”伸手便往程靈素手中的《藥王神篇》抓來。程靈素竟不退縮,只是微微一笑。石萬嗔五根手指將和書皮相碰,突然想起:“這丫頭是那賊禿的關門弟子,書上怎能沒有機關?”急忙縮手,心中暗罵:“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覷了這丫頭,便有十條性命,也要送在她手裡了。”慕容景嶽掌心一陣麻一陣癢,這陣麻癢直傳入心裡,便似有千萬只螞蚊同時在咬齧心臟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程靈素奇道:“咦,大師哥,你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種沒解藥的毒藥決計不能使用。”慕容景嶽一聽此言,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說道:“鶴頂紅,孔……孔……雀膽屬於九大禁藥,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麼?”
程靈素冷冷地道:“大師哥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蠶毒蠱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麼?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麼?先師諄諄囑咐咱們,便是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一大戒。石前輩和大師哥、三師姊都已脫離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記啊。”慕容景嶽伸右手抓緊左手的脈門,阻止毒氣上行,滿頭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嶽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差的十字,圖使毒性隨血外流,明知這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一面說道:“小師妹,師父的遺著上怎麼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種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師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於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擡貴手,救他一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着兩行字道:“師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薛鵲順着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這書上明明寫着這三種毒藥混用,無藥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嶽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但說話的神情已是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達兩行字,石萬嗔其實並未瞧見,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聽薛鵲厲聲責問,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什麼古怪?”薛鵲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將慕容景嶽的一條手臂齊肩斬斷。要知那三種毒藥厲害無比,雖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好三藥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並無傷口,毒藥並非流入血脈,割去一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早已毒發身亡。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刻間包紮好了慕容景嶽的傷口,手法極是乾淨利落。程靈素道:“大師哥,三師姊,非是我有意陷害於你。你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爲師,原已罪不容誅,加之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有小妹一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由師父一世英名,身後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兒的手中?二師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人永遠含冤九泉?”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生威。胡斐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只聽她又道:“大師哥一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裡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師兄三年壽命。師兄服食之後,盼你記着先師的恩德,還請拊心自問: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着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託在手裡。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什麼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纔是毒氣攻心呢。”程靈素道:“兩位若是相信新師父的話,那麼這三粒丹藥原是用不着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嶽急道:“不!小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後,我二人改過自新,重做好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萬嗔,你好毒的……”一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程靈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剛將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一緊,已被薛鵲抓住。程靈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痠麻,竟是動彈不得,薛鵲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將《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的心口,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是大急,卻不敢動手。薛鵲緊緊抓着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你奪到《藥王神篇》,請你將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萬嗔笑道:“好徒兒,好徒兒,這法子實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慕容景嶽重傷之後,雖是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一髮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掌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適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斃,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嶽搶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嶽擡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拚命,那容他有還招餘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的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嶽直向薛鵲撞去。薛鵲被他一撞,登時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薛鵲吃痛不過,只得鬆開了程靈素的手腕。這幾下猶似電光石火,實只瞬息間的事,薛鵲手掌剛被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頭一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將他手掌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這人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後躍而避,石萬嗔一抓不中,順手將金匙擲出。跟着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於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萬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平上一涼,三報手指已被削斷。他又驚又怕,右手又是一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哥,退後!”胡斐擋在程靈素身前,不敢向前追擊。眼見石萬嗔、慕容景嶽、薛鵲一齊逃出了廟外。
程靈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然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爲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剛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三般劇毒入體,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無效了。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不加多想,腦海中念頭一轉,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在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適才的驚險,猶是心有餘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那可怎麼辦?”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帖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麼?”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摔倒。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爲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癢,越來越是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着面頰流下,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時之間,心頭涌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羣雄、石萬嗔……這一切都是過去了,過去了……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後,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裡,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聽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麼?”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聽使喚,哪裡掙扎得了。
程靈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以用手指按捺,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吁了一口長氣,柔聲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憐。你心中喜歡袁姑娘,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着胡斐,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爲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悽然瞧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懷裡。再取出一枝蠟燭,插在神像前的燭臺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拗去半截,晃火摺點燃了,放在後院天井中,讓蠟燭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臺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臺。
胡斐瞧着她這般細心佈置,不知是何用意,只聽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蹺來麼?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給的。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製的。”胡斐心中一凜,只想大叫一聲:“不錯!”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幾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於用毒之人,只有先師和石萬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並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裡,體內毒性發作,身子搖晃了幾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裡雖然明白,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便是這樣,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捱到下午,又從下午捱到黃昏。要知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動彈。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梟鳴,突然之間,幾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聽得一人低聲道:“薛鵲,你進去瞧瞧。”正是石萬嗔的聲音。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你爲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屍,全是三大劇毒之故。只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後,向內張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麼,側耳傾聽,但覺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是這麼說,仍是不敢託大,取出虎撐嗆啷啷的搖動,護住前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下晃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萬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顏面冰冷,沒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吸。石萬嗔爲人也當真鄭重,只覺他顏面微溫,並未死透,隨手取出一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是喬裝假死,這麼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做爲銳敏之處,亦是絕無反應。慕容景嶽恨恨的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萬嗔急於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將要燒盡,便湊到燭臺上去點蠟燭。火焰剛和燭芯相碰,心念一動:“這枝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麼古怪。”見燭臺下放着半截點過的蠟燭,心想:“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於是拔下燭臺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着布料將冊子拾起。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只見密密寫着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果然是各種醫術和藥性,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佔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於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蟲之法,卻說的極爲簡略。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爲《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萬嗔、慕容景嶽、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於他卻是全無用處,石萬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別的書冊。這一部只是醫書,沒什麼用。”說着隨手扔在神臺之上。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慕容景嶽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爲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一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嶽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叫道:“怎麼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這……這蠟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什麼方法,都是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嶽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麼。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纔不致侵入臟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餵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嶽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衝出廟去。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屍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已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爲什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着。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爲我打算。我有什麼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麼?”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麼她今日寧可一死,是不是爲此呢?”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着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到寒冷,寒冷……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擡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着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嶽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孃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麼輕生一死,什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她什麼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着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淒涼,很傷心,可是乾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爲“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爲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爲什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屍身上都沾着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着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嶽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於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孃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麼?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一路鬥將過去,如何了局?”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綹長鬚,將兩隻骨灰罈包入包裹,揚長出廟。他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打尖,剛坐定不久,只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胡斐心下微微一驚,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着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麼。”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只聽得他好生納悶。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那人一進飯鋪,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石萬嗔的蹤跡,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着那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銀子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石萬嗔一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羣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羣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萬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怎地你店裡桌椅這麼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櫃的,今兒做什麼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麼?李掌櫃,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麼?左右混口飯吃罷啦。”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着便打橫坐在石萬嗔的桌旁。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並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趙掌櫃,王掌櫃,一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作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石萬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極好,聽着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官腔,並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幾句。便露出了馬腳。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我今兒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你不忙,咱們喝幾杯再走。”石萬嗔知道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會兒酒菜端了上來,曾鐵鷗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萬嗔道:“好好!”舉杯喝乾,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法便捷,卻是誰也沒瞧出來。
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然沒見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的,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萬嗔面前的一杯酒換過了。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便只石萬嗔沒法瞧見。胡斐心中嘆息:“你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帳。只聽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大家乾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什麼也沒有,一齊說道:“乾杯!”只見石萬嗔拿着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憐憫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後,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幾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着各種各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着……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麼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麼使刀,不知會說什麼……。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識?”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兒,秀麗出衆,只是臉色過於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她見胡斐走來,也是微感訝異,擡起了頭瞧着他。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已不再喬裝,回覆了本來面目,但風塵僕僕,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麼一轉頭,胡斐卻認出她來——她是當年跟着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麼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獨個兒在這裡幹什麼?”她陡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我……”說了這幾個字,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於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兒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道:“你……你是誰?”胡斐指着墳墓,說道:“我是到這裡來叫一聲‘爹爹,媽媽!’只因他們死了,這纔不答我,這纔不抱我。”南蘭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兒。”南蘭低聲道:“他們……他們很好吧?”
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
南蘭走上一步,道:“他們怎麼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說。”胡斐道:“苗大俠爲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驚道:“他……他武功蓋世,怎能……”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於你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我一刀便將你殺了。你快快走開吧!”南蘭顫聲道:“我……我確是不知。胡相公,這時候他已好了嗎?”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不似作僞,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奸滑涼薄,什麼樣子都裝得出,不願跟她多說,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蘭兒,我苦命的蘭兒……”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胡斐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倒吃了一驚,微一躊躇,過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氣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萬不料到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當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胡斐道:“難道你還關懷他們?”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幾年來,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可是我哪裡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裡來,因爲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着我到這裡,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便道:“好,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於是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什麼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什麼。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後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什麼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託人縫製?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什麼話跟你說了。”他頓了一頓,終於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正說到這裡,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阿蘭,阿蘭!你在哪裡?”胡斐和南蘭一聽,同時臉色微變,原來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一早,請你再到這裡,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準在此會面。”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後,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爲了何事?”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着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阿蘭,阿蘭,你在不在這兒?”南蘭才應道:“我在這裡。”田歸農“啊”了一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你也不許,便管得我這麼緊。”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陪笑道:“誰敢管你啦?我記掛着你啊。這兒好生荒涼,小心別嚇着了……”兩人並肩遠去,再說些什麼,便聽不見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裡陪着爹孃睡一夜。”從包裹取出些乾糧吃了,抱膝坐於墓旁,沉思良久,秋風吹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一張張撲在他臉上身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睡到中夜,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遠遠傳來,胡斐一驚而醒,心道:“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聽得蹄聲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蹄聲緩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着馬在找尋什麼。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當下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着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餘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緇衣圓帽,正是圓性。他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脣乾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涌:“她到這裡來做什麼?她是知道我在這裡麼?是無意中到這兒呢,還是爲了尋我而來?”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着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夫婦之墓!”幽幽嘆了口氣,道:“是這裡。”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並無紙灰,那麼他還沒來掃過墓……”突然之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是厲害,竟是不能止歇。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的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着你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哪裡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決不會泄漏心中的鬱積。圓性說了這幾句話,心神激盪,倚着墓碑,又大咳起來。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纔好。”圓性大吃一驚,退了一步,雙掌交叉,一前一後,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過了一會,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什麼,大聲道:“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
圓性撫着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擡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咳嗽,吐出一口血來,不禁一驚,道:“怎地受了傷?”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哪裡?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隨即又問:“傷在哪裡,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傷,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爲了你,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問道:“程家妹子呢?怎麼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於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驚,站了起來,道:“怎……怎麼……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聽我說。”於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嗔的劇毒、程靈素如何捨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一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你睡一忽兒吧。”圓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這……這便要去。”胡斐驚道:“你到哪裡去?”圓性凝望着他,輕輕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胡斐聽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癡了,跟着低聲念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遠離爲是。我在途中得到訊息,趕來跟你說知。”胡斐道:“什麼訊息?”圓性道:“那日和你別後,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係,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錯。”圓性道:“他外號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遊極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麼好。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於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後,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高梁田裡一場惡戰,終於使計擊斃了這賊子,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嘆了口氣。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幾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其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便上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驚道:“你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麼?”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來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將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麼?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說:‘周老爺,你若是將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那周鐵鷦倒很聰明,說道:‘胡大哥的爲人,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胡斐吃了一驚,道:“在這裡埋伏?”圓性道:“正是。我聽周鐵鷦這麼說,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來遲了一步,唉,謝天謝地,沒出亂子……”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爲了救我,只怕有幾日幾夜沒睡覺了。”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你祖墳葬在此處?又怎知你定要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眼前且避過一步再說。”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兒尚只不顧,能守什麼信義?快趁早走吧。”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僞,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聽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麼?”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繮,道:“好,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唿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裡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將我賣了。咱們往西闖。”聽着這唿哨之聲,不禁暗自心驚,來攻之敵人着實不少,倘若圓性並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胡斐胸口熱血上涌,喝道:“咱倆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些什麼?跟着我來。”圓性被他這麼粗聲暴氣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自知重傷之餘,不能使動軟鞭,於是一提繮繩,縱馬跟在胡斐身後。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並肩攔上,他心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當下大踏步直闖過去,雖是以寡敵衆,仍是並不先行出手,守着後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執鐵鞭,一挺鬼頭刀,齊聲吆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砸下。胡斐一見出手,便知兩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頃刻間可以取勝,餘人一經合圍,要脫身便千難萬難,於是斜身高縱,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長劍,舉劍擋架。胡斐身在半空,內勁運向刀上,拍拍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兵刃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後背數十根肋骨似已一齊折斷,一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衆武士見他在兩招之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使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那使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刀環身一繞,颼颼颼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將過去。司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聲,擊在他的後腦,腦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什麼名字。司徒雷和謝不擋嚴守住門戶,又退了兩步,卻不容胡斐衝過。唿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後,並肩展開。胡斐雖在瞬息之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爲軸,轉了個圈子。這麼一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忽聽一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着說道:“胡兄弟,幸會,幸會。每見你一次,你武功便長進一層,當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自南邊傳來。胡斐不加理會,凝視着西方的六名敵人,只聽那四名沒報過名的武士分別說道:“在下張寧!”“在下丁文沛領教。”“在下丁文深見過胡大爺!”“嘿嘿,老夫陳敬夫!”胡斐向前一衝,突然轉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點去。那人手持一對判官筆,正是打穴的好手,見對方伸指點來,右手判官筆倏地伸出,點向他右肩的“缺盆穴”。這一招反守爲攻,實是極厲害的殺着,胡斐雖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筆長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點。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筆,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聲悶哼,判官筆的筆桿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時,只聽得身後兩人叫道:“在下黃樵!”“在下伍公權!”金刃劈風之聲,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撲,兩柄單刀都砍了個空,他順勢回過單刀,刷的一下,從下而上的斬向黃樵手腕。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強的人也須着了道兒。不料黃樵精於十八路大擒拿手,應變最快,眼見刀鋒削上手腕,危急中拋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徑來抓胡斐單刀的刀背。別瞧他兩撇鼠須,頭小眼細,形貌頗爲猥崽,這一下變招竟是比胡斐還要迅捷,五根雞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揮刀向前砍出,不料這黃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這一刀居然沒能砍出。就這麼呆得一呆,身後又有三人同時攻到。胡斐估計情勢,待得背後三人攻到,尚有一瞬餘暇,須當在這片刻間料理了黃樵,此時陷身重圍,眼前這人又實是勁敵,若能傷得了他,便減去一分威脅。當下突然撤手離刀,雙掌擊出,砰的一響,打在他的胸口。黃樵一呆,竟然並不摔倒,但抓着單刀的手指卻終於放開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過身來,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個伍公權,一個是老頭陳敬夫,另一個身材魁梧,比胡斐幾乎高出一個半頭,手中使的是根熟銅棍,足足有四十餘斤,極是沉重。胡斐一擋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躍開,左右又是兩人攻到。
圓性騎馬在後,衆武士都在圍攻胡斐,一時沒人理她。她雖傷重乏力,但胡斐力傷五人的經過,卻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關懷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閃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讓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見他身受五人圍攻,情勢危急,當即一提繮繩,縱馬便衝了過去。她馬鞭一揮,使一招軟鞭鞭法中的“陽關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漢的頭頸。那大漢正在自報姓名:“在下高一力領教……”突然喉頭一緊,已說不出話來。他力氣雖大,但一來猛地裡呼吸閉塞,二來總是敵不住馬匹的一衝,登時立足不定,被馬匹橫拖而去,連旁邊的張寧也一起帶倒。胡斐身旁少了兩敵,刷刷兩刀,已將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覺背後風聲颯然,有人欺到,不及轉身,反手“倒臥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手上一輕,單刀已被敵人的利刃削斷,敵刃跟着便順勢推到。胡斐大驚,左足一點,向前直縱出丈餘,但總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陣劇痛,已看清楚偷襲的正是田歸農,不由得暗暗心驚,田歸農武功也不怎麼,可是他這柄寶刀鋒銳絕倫,實所難當。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從一名武士手中搶到一柄單刀,跟着反手一刀,這招空手奪白刃乾淨利落之極,反手回攻又是凌厲狠辣無比,要知敵人手持利刃跟蹤而至,其間相差只是一線,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軀,去喂田歸農手中那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了。胡斐不敢以單刀和敵人寶刀對碰,一味騰挪閃躍,展開輕身功夫和他遊鬥。但拆得七八招,十餘名敵人一齊圍了上來,另有三人去攻擊圓性。胡斐微一分心,噹的一響,單刀又被寶刀削斷。這柄寶刀的鋒利,實是到了削鐵如泥的地步。田歸農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閃閃,手中寶刀的招數一招緊似一招。他平時使劍,用刀並不順手,但這柄刀鋒利絕倫,只須隨手揮舞,胡斐已決計不敢攖其鋒芒。他使開寶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搶件兵刃招架,但刀槍叢中,竟是緩不出手來,嗤的一聲,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槍槍尖劃了長長一條口子。衆武士大叫起來:“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條好漢子,何苦在這裡枉自送了性命?”“我們人多,你寡不敵衆,認輸罷啦,不失面子。”田歸農卻一言不發,刀刀狠辣的進攻。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鬥,仍聽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你假仁假義?”忙亂之中,腰眼裡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極,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將起來,掃了個圈子。衆武士心有顧忌,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張寧,他兵刃脫手,被胡斐甩得頭暈腦脹,掙扎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幾刀,不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寧,衝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性一躍下馬,兩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人倚樹而鬥,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寧,喝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之意,竟是說張寧是死是活,並無干係。他眼見衆人遲疑,自己便揮刀衝了上來。胡斐知道抓住張寧,不足以要脅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極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爲人質,可是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餘丈之遙,無論如何衝不過去。但見田歸農一步步的走近,當下在張寧身邊一摸,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一陣。一摸之下,觸手是個沉甸甸的鏢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鏢囊,摸出一枝鋼鏢,掂了掂份量,覺得頗爲沉重,看準田歸農的小腹,力運右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鏢重勁大,去勢極猛,田歸農待得驚覺,鋼鏢距小腹已不過半尺,急忙揮刀一格。鋼鏢雖然立時斬爲兩截,但鏢尖餘勢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還是劃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鏢,向後直摔。田歸農罵道:“小賊,瞧你今日逃得到哪裡去?”但一時倒也不敢冒進,指揮衆武士,團團將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士,連田歸農在內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一共已傷斃了九人,胡斐自己受傷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此時已操必勝之算,有幾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衝出,引開衆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兒還分什麼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突圍。”圓性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罷。”若是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奔馳如風,一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願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願意。也許,兩人決計不願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乾淨。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歡!”
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是這般矜持,對我絲毫不假辭色。只見一名武士將單刀舞成一團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塊石頭,向白光圈摔了過去。那武士單刀一格,將石頭擊開。胡斐抓住這個空隙,一鏢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撲倒在地,眼見不活了。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兇橫得緊,咱們一擁而上,難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擡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別了。田歸農毫無顧忌的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屍。衆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他沒兵器,這一次非將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幾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幾句話跟這少年說。”田歸農皺起了眉頭,道:“阿蘭,你別到這兒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你。”苗夫人卻甚是固執,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一句話,有什麼干係?”田歸農無奈,只是道:“好,你說罷!”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罈還沒埋,這便死了嗎?”胡斐昂然道:“關你什麼事?我不願破口辱罵女人。你最好走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你,要跟你說你爹爹的事。你雖轉眼便死,要不要聽?”
田歸農喝道:“阿蘭,你胡鬧什麼?你又不知道。”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只跟你說三句話,都是和你爹爹有關的。你聽不聽?”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中存着一個疑團而死。你說吧!”苗夫人道:“我這話只能給你一人聽,你卻不可拿住了我要挾,倘若你不答應,我就不說了。”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釋明我心中疑團,我十分感謝,豈能反來害你?天下男兒漢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歸農這般卑鄙小人麼?”田歸農臉上更加陰沉了。他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什麼話,他向來不敢得罪了她,既是無法阻止,心想:“不論她說什麼,總是於我聲名不利,自是別讓旁人聽見爲妙。”
苗夫人緩步過來,走到胡斐身前,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將骨灰罈埋在墓碑之後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說了這三句話,便即退開,朗聲道:“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你既知道了這件秘密,死而無憾,快將骨灰罈埋好,讓死者入土爲安。你了結這件心事,安心領死吧!”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實是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確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說。”於是看準了墓碑後三尺之處,運勁於指,伸手挖土。田歸農心道:“原來阿蘭是跟他說,他父親是死於苗人鳳之手。”心中大慰,轉頭向她微微一笑。他聽南蘭叫胡斐埋葬骨灰罈,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揮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遲死,也不爭在片刻之間。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餘,目不轉睛的監視。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與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合十爲禮,口中輕輕誦經。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隻手漸漸挖深,一轉頭,瞥見圓性合十下跪,神態莊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答應,否則她臨死之時,心中不得平安。”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一抽,刀刃抽出寸許,毫沒生鏽,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裡的?難道苗大俠爲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墳裡?”他這一下猜測,確是沒猜錯。只是他並不知道,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於這口“冷月寶刀”;而他夫婦良緣破裂,也是從這口寶刀而起,始於苗人鳳將這刀埋葬在胡一刀墳中之時。當世除了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聽得她幽幽說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麼難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緩步遠去。田歸農叫道:“阿蘭,你在客店裡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大夥兒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一閃,寒氣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轉不定。田歸農和衆武士無不大驚。胡斐乘衆人心神未定,揮刀殺上。噹啷噹啷幾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落。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一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磐,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是絲毫無損。原來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一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鬥,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一過,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然命喪胡斐刀下。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幾,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無不立斷,盡變空手。胡斐也不趕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衆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大敗而走。衆人直到數年之後,苦苦思索,紛紛議論,還是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將寶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長伴父親於地下,再將程靈素的骨灰罈也輕輕放入土坑,撥土掩好。
圓性雙手合十,輕唸佛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追將上去,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說道:“你騎了這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他身旁那匹白馬望着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這位舊主人爲什麼竟不轉過頭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