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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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你且再仔細看看,死者可是什麼山西富戶?”青離眼神魅爍,上來插話。
雲舒疑惑,重又進去主房,點燈細照臉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兩步,“石——”
他生吞下去的後一個字卻被劉快嘴補了出來,驚道:“怎麼?你也認識這奸賊石亨?”
劉快嘴這一嘴快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衆人齊把目光投向他,議論紛紛,“這是石亨?不是在京裡下了大獄麼?”
於是說書人一拱手,向衆人道,“諸位且靜靜,聽我道來!我現在是個說書的不錯,可七八年前,卻是禁軍裡一名士卒,自於大人之奇冤,憤然退於行伍,寄身市井之間,專意講那些忠臣良將故事,心知奸賊鼠輩,爲一己私利而毀國家棟梁,早晚有報!就在大半月前,這報應終於被我等到,聽說石亨下了大獄,滿城歡欣。然而,不曾想,天公不長眼,沒兩天竟然又有舊相識秘密告我,說他逃獄了!”
“我當時心想,大明容他不得,他八成是經由大同逃往蒙古,我本想告官,可又想到,大同所多是他派系,告官無異與虎謀皮,還不如我自己手刃於他,討個公道!於是我早埋伏在這宅裡——這宅在我們那裡有個諢名‘落腳宅’的,四周方圓數十里都是曠野,幾乎凡要去邊市貿易的漢人都會在此歇腳——專等石亨經過。那廂房壁畫是我事先粉塗,破敗土牆,也是我早特意弄塌一半,爲的就是要埋伏後面,射殺於他。”
“可那石亨驚弓之鳥,完全沒有露面,你又怎能確保一定是他?再說,就算是他,若他不住在主房,你的心計豈非白費?”秀才一邊怪道。
“這便是那壁畫妙用。”說書人笑道,“凡做賊者心虛,我看那藏頭藏尾,不敢露面,這有五六分是他了,於是故意講那陷害忠良者下場,若不是被這位張兄打斷,只怕在轎裡就嚇他個心膽俱裂呢!講書時,我故意透露廂房皆有壁畫,唯獨主房沒有,所以看他二話不說就選了主房去住,我便知七八分是他,再有卻是這位姑娘前來找我,便確知十足十是他了!”
因他這樣說,衆人便都看向廖白茶。
白茶見狀,亦跨前一步,櫻脣微啓,朗聲道,“既然這樣,小女子也少不得說個明白。我本長安歌姬,景泰末年,見過石亨——僅此,倒也並無私人仇怨。只是自天順年來,蒙古犯邊日緊,襲擊村落,擄掠金銀,有時更打破城池,夷爲白地,馬前人頭,馬後婦女而去!使於大人在,安得此乎!每聞如此,我都恨不得咬碎銀牙,手刃那卑鄙小人,爲社稷除害,爲天下伸張!”
“就在半月前,一個所謂富戶要買侍女,待我見他之面,不由大驚,他不記得我我卻認識他,可謂是天賜良機!於是我假意逢迎,僞作得力,以圖取得其信任。不想老賊驚懼,凡飲食使我先嚐,睡時也決不叫人近前,故此盤恆一路,未得機會下手。及至到此宅中,機緣湊巧,才設出那個機關,正是要老賊死前,心驚肉跳,杯弓蛇影,以其頸血,祭奠忠魂!才知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只是不曾想,機關拙劣,被沈大人一一看破。”白茶頓頓,又看着雲舒,幽幽笑道,“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唱了幾百年,我最不平,今日能逞心所願,再無憾事。現在,你是捕頭,我是兇犯,憑你如何處置,我絕無怨言。”
衆人無言,但看他要如何應對。
“***,我若知道是那老賊,再不保他!”賽張飛生性魯莽,率先叫起,“現在你若要抓此姑娘,我手上大錘亦不是吃素的!”
氣氛一時僵住,卻看雲舒呵呵笑起來。
他退一步,正色向白茶拱手道,“朝堂多少祿蠹,不及姑娘多矣。既然事已挑明,在下便也不再隱瞞,實話說了,我此次出行,本是追捕石亨的特使,上頭交代,只要見人,不論生死。這個事情本不好鬧大,如今我只將屍身悄悄運回京城,按蛇傷報備,上頭自會處理。至於你們,只要不將此事外泄,各自去吧。”
“你所說可是真話?”說書人還不太敢相信,“那你初見死者,爲何認不得?”
雲舒深深歉道,“因我見過本人,腦中只是他肥壯跋扈時的樣子,如今驚疑畏縮,已脫形不得五分相似,何況被猛毒所傷,面目扭曲,二鏢頭又說是山西富戶,所以一時沒想到。”
說着,他以圖影出示,衆人觀之,果然如不加提醒,很難看出是一個人了。
“卻好,卻好!正是一個皆大歡喜!”一旁行者撫掌大笑,方纔緊繃的氣氛,似乎一下被撕開裂口。
秀才也一時興起,搖頭吟道,“這真是‘商女亦知亡國恨,琴箏半曲勝龍泉’哪!”
衆人皆笑,道,“你這酸儒。”
屋檐上依然掛着長長短短的冰凌,不過受屋內爐火影響,偶而融化,滴成地上一圈細線,這雪原的夜,似乎也不像白日那般寒冷——
翌晨,青離雲舒用木板白布將石亨屍首斂裝了拖在馬後帶走,偷兒後事則拜託其他人處理,各人拜別。
雲舒看青離手上拿着個鐵頭牌子看,便問,“那是什麼?”
“玄真行者給的,說是上次我幫了他還沒報答,給我這個,讓我有用時拿着去二郎山找他。”
“做什麼的?”
“我沒問,問那麼清楚好像等着圖報似的。只是他實意要給,我也就收了——這牌子太大,你幫我揣着吧。”青離笑道。
“對了,青離,你昨晚什麼心疼腳疼,是不是都是裝的?”雲舒接過來收了,轉了話題。
“啊?”青離裝傻。
“你早看出白茶計謀,看我問東問西,幫她掩護是不是?”
“沈大捕頭,說話要講證據哦。”青離尖起嘴巴,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相。
“我就說嘛,肯定不是,你還是看人家漂亮,耍小心眼。”雲舒這次倒也學厲害了,不再被青離一欺負就沒脾氣,也昂起頭來,得意道。
“胡說八道!”青離果然叫起來,“誰小心眼啊,你這爛人有什麼值得我小心眼的!”
“那就是同謀。”
“不是!”
“那就是吃醋!”
“也不是!”
雲舒不懷好意地笑。
“笑什麼啊你!”
“你這人一貫承認就是不承認,不承認就是承認。”
“誰說的,你是我肚裡蛔蟲啊?”
“又不承認呢吧?”
……
天高野曠,無邊穹宇之下,萬頃玉鑑瓊田,被初升的旭日染成金色,茫茫天地之中,兩個小黑點越行越遠,直至不見……
(四十三章商女七本案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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