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爲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爲守備……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
——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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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原來可是在這裡收着?”李彤問。此時公門中已來了多名衙役,鎖起現場,百十名客人,與二三十名助興的百戲,都不得脫。
“正是。”
雲舒細看,這裡是恭順伯書房,地上織毯質地精良,花紋考究,卻並無半個人物走獸,想是波斯國的貨物,牆上掛了王祥臥冰求鯉、王裒聞雷泣墓等數幅圖畫,皆出名家之手。那臥冰求鯉圖後面原有一個暗櫃,琉璃鸚鵡連玉匣原本就放在裡面,而除了這件稀世奇珍,櫃中也還有許多金銀寶貨。
“都怪我老糊塗沒想到啊!”趙老僕在那裡絮絮自責,“我還奇怪,哪個缺德的這大喜日子叫喊‘走水’,見匣子好好的,也沒多想,鎖了櫃子回來。結果走到二門覺得不對,再回去掂量一下,這寶貝,寶貝就丟了。”
“呔!當時大傢俱在席上,只有你獨個拿了鑰匙過來,必是你個老頭兒弄鬼!”李彤喝道。
“老奴在這府上半輩子了,絕不敢作此欺心之事啊。”趙老僕急得跺腳。
“李大人息怒。”夫人此刻已經恢復了平靜,柔聲道,“人有三急,也不能說所有人都在席上,而老僕一向誠實,他說有人喊‘走水’,我看倒可能是真的。若他弄鬼,單那寶貝傳閱完一遍,是我看真了親手鎖起來的,老僕他只有櫃子鑰匙,沒有匣子鑰匙,卻如何拿走鸚鵡呢?”
這一問幾乎難住了所有人,方纔那匣子被硬撬開時的數百飛針,是假不了的(況且盒子本身也損壞了),而翡翠小鑰匙一直是夫人貼身帶着,不管誰是犯人,怎麼可能在不打開盒子的情況下拿走鸚鵡呢?
正困惑間,突聽李彤大笑三聲:“我知道是誰幹的啦!”
衆人忙屏息凝神,聽他述說
“那耍把戲的小廝菱官,還不快快招認!”
雲舒聞言一時迷茫,寶物只在席間傳閱,臺上耍戲的諸人近都未嘗近前,按常理最難得手,看這李公差自信滿滿,難道他有何高見?
“草民冤枉!”那菱官玉容失色,奔前叩首道,“小奴未曾近那寶貝,也未曾見那鑰匙,大人如此說,可不屈殺小奴了。”
“你何須用鑰匙,你可是會那‘隔板取物’之術的,竊去寶貝易如反掌!!”李彤高聲道。
只聽“噗”地一聲,沈雲舒一口熱茶,全噴在前面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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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官纔要辯解,卻見一人走出,朗聲道,“戲法戲法,都是假的,全憑練熟了手快而已。”
這人正是雲舒,他跨前一步,捻了席間一個堅果,比劃兩下,隨便用個碗覆了,道,“大人請看,我雖手腳不及伶人麻利,但勉勉強強,也能‘隔板取物着再打開碗,裡面卻是空的,攤開另一隻手,堅果只在手心。
李彤努力瞪大那雙“單縫眼”,看了許久,突然爆發大喝:“原來是你!!這裡數百號人,只有你來歷不明!進來就操控那些螞蟻,我看你就不像好人!現在又會隔板取物,快快招來,把寶物藏在何處了!?”
“笨蛋……”柳青離在後面掩面嘆息。
“可不是麼,身爲公門中人,居然滿腦子只有這些怪力亂神之說,實是笨蛋。”雲舒臉漲得通紅,氣道。
“我說的是你。”
“哎?……”-
青離真的是爲雲舒抓狂了:也不想想自身什麼處境,還要爲別人強出頭。她本不想引人注目,但此時看來雲舒還沒看破犯人伎倆,她不出來說話,恐怕真要被抓起來了。
正要發話,卻聽一個和緩但威嚴的聲音響起,“老身活了這一輩子,不敢自誇,也算走過些橋,經過些路,從未見世上真有‘隔空取物’之事。”看時,竟是一直沒開腔的史老太君,於是衆人一時靜寂,只聽她說。
“那孩子雖是來路不明,老身卻看他是個坦誠率真之人,不然何以爲第一次見的戲子出頭?而想出螞蟻祝壽的點子,足見聰穎靈秀,依老身愚見,倒不如聽他說說道理,有見地也說不定。”
雲舒一時惶恐,因爲他也未十分想透,但情不得已,只得硬着頭皮對衆作了一揖,道:“人爲財死,此案的動機每個人都可能有,所以在下只能拋開每個人的秉性關係,單從可能性上分析。鑰匙只有一把,夫人貼身帶着,那能順利開匣子的只有夫人一人而已。”
“一派胡言!”恭順伯大怒,“夫人溫良恭儉,爲賢妻之標榜,節婦之楷模,怎可能做出監守自盜的事來!”
“伯爺息怒。”倒是萬夫人拉住了夫君,“人家說了,只從可能性分析,且聽他把話說完。”
“從可能性上分析,也有問題,夫人貴爲主母,衆目所歸,何曾離席跑去書房?”說話的是李彤,這會兒他腦袋倒清楚了。
“可別忘了,這席間還有一位‘萬夫人’,因在寒門,不受矚目,即使中途離席一會,恐怕也不會被人發現。”
衆人聞言一怔,接着爭先恐後地將目光投向角落中的萬柔桃——恭順伯夫人的孿生姐姐身上。
“二位萬夫人若趁人一個不注意,調換下身份,拿着鑰匙的人就可以單獨跑去書房了。”
靜……
然後,一個鄉老用帶有濃重洛陽鄉音的語言打破了沉默。
“娃子,只怕她們那衣服不中吧?”
…………
賓果!萬嬌杏頭戴金鸞,身着霓裳,耳中明月,腕上玉環,而萬柔桃只是穿光鮮些的布衣(明代商賈不得衣錦)罷了,長相雖然一樣,那打扮卻如何瞬間換得?
雲舒不由汗如雨下,這硬逼出來的推理,果然漏洞百出啊。
正爲難,忽然身後香風一動,卻是青離眼神如魅,伏上來咬住耳朵,“你可讀過莊子?”
火大!都什麼時候了,還掉書袋!
不,不對……
彷彿一根銀針飛入雲舒的腦海,射破所有魘魔幻像,清越一聲,萬籟俱寂。
“你還有何話說!跟我到衙門走一趟吧。”李彤道。
“等等,在下說能開匣子的只有夫人,可並沒有說那匣子被開過。”雲舒腦筋一動,轉圜倒也快。
“不見棺材不落淚!不開了匣子,那鸚鵡卻是飛出去的?”
“不打開盒子,就無法拿到鸚鵡,犯人正是要我們這麼想啊。”雲舒臉上終於盛開了姍姍來遲的笑意
“??”
“《莊子》中有則故事,爲防備小偷而加固箱子的鎖牢,可大盜來了,連箱子一起揹走,唯恐鎖牢加得不堅固。”雲舒嘴角上揚,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這個案子,道理也是一樣,賊人是尾隨老僕到書房,在櫃子上鎖前大喊一聲,趁老僕出門察看,飛速入內連匣子一起換過,再跑回來入席。只等回家有空慢慢取出那寶貝。如果沒被發現,自然最好,如果被老僕發現盒子輕了,也能使大家陷入現在這等的困惑。”
“雲公子所言於理雖通,但家父一生招牌,就是在世上不做兩把同樣的鎖,賊人卻拿什麼去換了我的玉匣而不被發現呢?”萬嬌杏不由站起身來,問道。
“鴛鴦合歡,皆爲婚姻美滿之兆,那玉匣可是夫人嫁妝?”
“是,這有何干?”夫人面上微紅。
“這就是了,令尊做的每一把鎖,世上都獨一無二,所以夫人的鑰匙插進去才斷了,可是,令尊未嘗說過,不做同樣的匣子吧?”
此言如一聲驚雷,炸響在所有人頭上。凡已做父母,尤其家中有不止一個子女的,皆心有慼慼。
作家長的,豈不希望兒女都能一樣美滿和順、幸福平安呢,別說是雙胞胎,就是普通姐妹,做嫁妝時,也都會盡力求一碗水端平,若有所不同,只怕不使姐妹生隙,也會暗怨父母偏心,於是萬莫開花十二分功夫,冒着被誤會作了相同的兩把鎖的風險,將兩個匣子鏤得千肖萬似,肉眼難分。
這裡,沒有天下鎖王,有的只是天下父母心而已……
萬嬌杏拿過那已經破壞的匣子細看,果然底部找不到極細微的一道劃痕——當初家中孩子因此還捱了好頓打,“姐姐,你……”,她話未說完,卻已哽咽起來,說不下去。
“嬌杏,我,我並不曾……”萬柔桃一時亦發急,落下淚來。
“恐怕卻也不是她。”雲舒道,“在下記得,方纔是起鬨伯爺要拿鸚鵡出來看的是個男聲。”
衆人一陣喧囂,有嘴快的嚷出來,“對了!是顧大戶喊的!”
百十人的目光遂轉過去,將那個已經面色青白,縮在妻子身後的矮小男人釘得不能動彈,一隻白玉金鎖小匣,不知怎的從他袍袖中掉將出來,在地上彈了一下後停穩,並無傷損……
後來,沒人追問雲舒青離真正身份,他們便也沒說,固辭了伯爺作謝的百兩黃金,只留了一匹瘦馬並幾兩碎銀做盤纏,繼續往北去了。
這次,青離坐在前面。
行至城門,卻有一人擋在馬前,定睛一看,卻是那宴上紅衣小廝菱官,此時他身上只薄薄一件春衫,挽着個青布包裹,愈顯星目流波,丰神俊美。
“小奴並不問公子出身家世,只求天涯海角,鞍前馬後,與公子相隨。”
雲舒傻眼了一下,不過旋即明白,有明一朝,顯貴階層男風大盛,雖然絕大多數都只是玩玩,但也有少數愛侶深情癡纏,那俊俏文弱些的一方,可說是心理上的女子,有時竟比那真女子還忠貞不移。眼下,他怕不是碰見這樣一個了……
“我,我……”雲舒看他眼中噙淚,楚楚可憐,一句“我實在沒有那方面的愛好”死活說不出口,生怕傷了他心。
突然長毛瘦馬一聲長嘶,縱蹄人立,開始狂奔,絕塵而去,生的風險些把菱官帶倒。
“柳青離!扎馬屁股也要先說一聲,我差點掉下去耶!”
“……”
(九章胠篋解迷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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