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夜。
清寧宮迎來了客人。
不是明宗,是餘姑姑。
餘姑姑跟皇后見完禮,吃着自家徒弟親手烹製的茶,坐在交椅上,看着四個雖然眉間隱有憂色,卻行動如常的侍女,滿意地一笑,轉向臉色稍嫌蒼白的鄒皇后,溫聲道:“傳得難聽,不過,都是些陳舊手段,別當真。”
鄒皇后也就溫柔地笑,身子微微傾向餘姑姑的方向,親切溫和:“我知道的,姑姑擔心,我很感激。”
餘姑姑便一擺手,放下了茶甌,笑道:“我哪裡夠得上格擔皇后的心?是太后!”然後笑着看到鄒皇后連同一殿的侍女都鬆了一口氣,方續道:“太后說,這股陰風颳得人生氣,可兩個女人都懷着孩子,實在不好大動干戈。所以,皇后要將清寧宮的門戶緊緊守住,尤其小心自家的人吃裡扒外。”說着,似乎想到了以往的事情,稍稍一愣神,片刻,方看着鄒皇后又笑道:“當年我們吃過虧,被最相信的人賣了,很是苦了一段日子。”
鄒皇后下意識地低頭苦笑:“請太后放心,妾一定多加小心,不讓小人有可乘之機。”
丹桂因只在餘姑姑面前,說話便比較隨便,此刻忍不住插嘴:“姑姑,我們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什麼都不怕。只是聖人耳根軟,奴怕他先看了我們娘娘不順眼,那可就完了!”
餘姑姑一個眼刀甩過去,冷聲喝道:“找死!”
丹桂縮縮脖子,眼神忙轉向一邊,抿嘴不言了。
餘姑姑便氣恨不已地又瞪她一眼,方對鄒皇后道:“娘娘不要擔心,聖人心裡明鏡似的,絕不會聽了空穴來風便……”
話還未完,橫翠在外面通稟:“聖人駕到!”
鄒皇后眼神一黯。
真的讓丹桂說着了麼?
餘姑姑便住了話頭,安撫地看了鄒皇后一眼,方笑着迎了出去:“咦?你們孃兒倆倒是想到一處去了。我剛傳完話要走,聖人就來了!”
明宗進門便看到餘姑姑笑盈盈地對着自己福身,忙側身避開受了半禮,笑着道:“既然姑姑正要走,不如我送姑姑罷?”
餘姑姑笑着點頭,回身向鄒皇后打了聲招呼,笑道:“你們不必忙我,讓聖人代皇后送我就好。你們趕緊先給聖人預備好茶。我去了,有空再來。”
明宗和餘姑姑兩個人且說着話往外走:“姑姑來傳什麼話?”“咳!不就是怕皇后小人兒家沒經過這種惡毒,讓她別慌麼!聖人也安慰幾句,我來時皇后那個小臉兒喲,嚇得……”
明宗再回來時,鄒皇后在門口低頭蹲身,領着一衆侍女大禮等候。
明宗便隨口說了一句:“該幹嘛幹嘛去。”自顧自進了寢殿。
鄒皇后垂着眼簾,心下明白明宗到底還是信了傳言三分,不然不會衆人面前都不給自己面子,不肯親手扶一把自家妻子起身。
男人呵……
明宗在裡面坐下,便不耐煩地問:“茶呢?”
丹桂便乖順地將已經放在憑几上的茶甌向着明宗的方向再推一推。
明宗緊盯着款步走進來的皇后,指了指餘姑姑剛坐過的交椅:“坐。”
尋常日子,夫妻二人都是在胡牀上對坐。
鄒皇后不動聲色地叉手謝恩,坐下,身子只坐進椅子三分之一。
明宗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問:“這幾日可好?”
鄒皇后眼裡霎時起了霧氣,使勁眨眨眼,方勉強牽了個笑容出來:“聽了那麼多傳言,封宮都擋不住,是有些煩的。不過剛纔姑姑傳了太后的話,妾身覺得好多了。”
答得這樣直白。
直白往往會令人心裡感覺不舒服。尤其是心裡有各種疙瘩,口上習慣百般曲折的人。
鄒皇后其實早就摸透了明宗的心思,尋常日子願意忍讓時,便小心翼翼地也千迴百轉地委婉相向,所以這段時間以來,明宗眼裡的鄒皇后懂事了很多。
然,大事臨頭,明宗的疑心如月夜潮汐,涌動不斷,這讓鄒皇后感覺到了一絲屈辱。
骨子裡倔強的鄒皇后其實很不能忍。
尤其是忍不住自家丈夫的相疑。
但接着,鄒皇后聽到了如晴天霹靂般的一句話。
“只是傳言?”
明宗的疑心明明白白地攤到了檯面上。
鄒皇后頓時臉色蒼白,騰地站了起來,緊緊地盯着明宗的臉,顫聲道:“四郎,你剛纔說什麼?”
明宗此刻聽到這個稱呼,心中沒來由平添一陣焦躁,冷冷地看回去,眼神冷漠:“朕在問你,傳言是否屬實?”
鄒皇后終於再也忍不住,淚珠滾落,整個人輕輕一晃。
採蘿忙想要上前攙扶,明宗卻死死瞪着採蘿,舌綻春雷:“滾!”
明宗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清寧宮諸人一大跳,採蘿更是渾身一戰,腿一軟,便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明宗怒火難抑一般,大喝道:“孫德福,把這個賤婢給我拖出去!”
殿門外的橫翠聽到“賤婢”這個詞的時候,肩頭一顫,忙轉身想要探頭往殿內看,然孫德福這個時候已經抓起採蘿生拖硬拽出了寢殿,直接將人推到橫翠懷裡,深深地看了橫翠一眼,低聲道:“別讓聖人再看見她。”
橫翠忙點頭,又低聲告訴採蘿:“趕緊回房,天塌了我不叫你你也別出來。”
採蘿摸不着頭腦,可已經被明宗的威勢嚇得心膽俱裂,嚶嚶哭着,忙忙跑開了。
殿內,鄒皇后已經跪倒在地,淚跡雖然不幹,卻面色木然,言簡意賅:“回稟皇上,傳言不實。”
明宗看着她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卻又旋換了不耐,冷笑一聲,停了一會兒,才平靜地接着問道:“是不是宮內連接兩人有孕,身爲皇后卻半點消息皆無,所以你,坐不住了?”
這話,便似又一個焦雷打下。
鄒皇后身子再一晃,臉色慘白,盯了明宗半晌,突然呵呵笑將起來。
自己真笨啊!
男人哪有靠得住的?
自己還覺得和明宗已經漸次融洽,已經可以拿他當座高山靠一靠。誰知道,一旦有事臨頭,他第一個先疑心自己。難道自己不是榮辱與共的妻子麼?不是禍福相依的家人麼?不是休慼相關的夥伴麼?
連自己都相疑,你還能相信誰?還能相信誰?!
鄒皇后想對着他大喊,心裡卻明白就算喊了,也是徒勞。
那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你愛怎麼想便怎麼想吧!
鄒皇后的身子往後一落,坐在了小腿上,神色木然,一言不發。耳邊卻聽到明宗在繼續質問:“除了劉美人,還有誰?你這樣聰明的人,真想做什麼,一個城門郎的女兒,怕還是不能成事的吧?”
一邊始終沒有上前的花期臉色複雜,待聽到“城門郎的女兒”幾個字,猛地擡起頭來,直直地盯着明宗,就似終於忍耐不住一般,突兀開口道:“聖人也知道那隻不過是個城門郎的女兒?我們娘娘何等身份,太傅之孫,中宮皇后,就算有什麼心思,有什麼企圖,用得着讓宮裡宮外盛傳自家的貼身侍女被區區一個城門郎的女兒當面掌摑嗎?這種顏面盡失的事情,不是爲了宮裡有兩位有孕的妃嬪,聽不得打打殺殺的事情,用得着忍嗎?從元正大朝開始,我們娘娘便稱病,待需要皇后出面了,就又好起來,事情平靜了,趕緊再接着稱病……”說着,心酸起來,回身一把抱住了淚下如雨的鄒皇后,泣道:“已經卑微若此,仍被流言中傷。太后殿下身爲婆婆都遣了餘姑姑來開解,護短如斯;爲何聖人這前幾日還貼心貼肺的丈夫,轉眼便相疑,這樣無情?”
言語如刀,刀刀見血。
既說明了皇后和劉美人的關係其實是折辱和被折辱,根本不可能聯手;又傾訴了皇后的苦楚,已經躲無可躲,還是被流言中傷;再提醒了太后的立場,是結結實實站在皇后一邊的;最後一手指到了明宗的鼻子上:善變!無情!
然明宗何曾被這樣指責過?何況還是被一個小小的侍女,當着自己髮妻的面,以這樣一種凌厲的方式?
明宗不由得惱羞成怒,轉眼便是暴跳如雷,大喝道:“孫德福,給我掌嘴!掌嘴!掌嘴!”擡腳踹翻了殿角的香爐,拂袖而去。
鄒皇后看着明宗的冷漠背影,眼底心裡,均是一片冰寒。
待看到孫德福真的走過來站到花期眼前時,鄒皇后忙將花期拽到身後,乞求地看着孫德福:“孫公公……”
孫德福回頭看一眼,見除了自己隨身的徒弟郭奴之外,其他人都跟着明宗走了,便眨眨眼,悄道:“聖人只說了三聲……”
鄒皇后鬆了口氣,感激地衝着孫德福微微點頭,然後才讓到了一邊。
孫德福便輕聲告訴花期:“忍着些,我需得用些力氣……”
花期無畏地站直了身子,居然還笑了笑:“我不怕。”
三掌,僅僅是三掌,花期兩邊的臉都紫脹起來,嘴角破裂,牙根出血。
鄒皇后又心疼又生氣,先遞了個荷包給孫德福:“公公受累了,趕緊去吧!”
孫德福歪頭看着花期的臉,居然也笑了一下:“無妨,這樣夠糊弄很多人了。我那裡有上好的藥,回頭讓人送來。你少出門,養養就好了。”
鄒皇后心中一動,親手拉住了孫德福的胳膊:“公公,可有以教我?”
孫德福看着皇后,心裡着實可惜,輕輕掰開了她的手指:“娘娘,聖人生疑是有所來的。您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