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反觀邵微微,與高韻的舉止截然不同。那之後反而走動得更勤,幾乎是隔天就來,小點、甜湯、補品,各種各樣的東西換着花樣做,每次都是眼巴巴地看着崔漓,簡直就是逼着她吃。
崔漓無法可想——總不能當面拒絕一個試圖討好你的人吧?俗語說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只好都略略用一些,心裡頭卻十分忌諱,命傳御醫:“尋一個精通藥物的來。”
只是尚藥局如今卻大半姓阮,賢妃一聽就知道是耿才人在透過邵微微給崔漓用手段,如何肯真的派內行來?便令隨便選個二把刀過來瞧。
但是事有湊巧,這個二把刀跟藥膳陶家的關係極好,偏偏在毒藥等東西上略知一二。把邵微微做的東西湊在一處聞了半天,就大呼小叫大驚小怪起來:“這東西里有那麼兩三種香料,是每樣點心甜湯都用上了的。小醫雖然談不上國手,但也覺得蹊蹺得慌。只是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小醫一時半刻卻說不上來,只怕還要回去查查醫書藥典,順便跟知心的同僚議一議——昭儀娘娘倒是可以仔細回想一想,最近的睡眠、情緒、飲食和便溺上,有沒有甚麼異常?”
崔漓想起自己最近心煩意亂的勁頭兒,心中咯噔一下子,忙道:“連着有十來天了,夜不安枕。可若是用了這菊花茶,便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這庸醫想了想,便道:“小醫給娘娘開些略略清瀉的藥,先把這些東西留在體內的毒除一除看看。娘娘可對外說是在用些補養的藥,就說御醫的話,食單之外的東西一概不讓吃喝。”
崔漓點頭不迭,令人好好地賞了許多珍珠瑪瑙,又殷殷託付:“那麼以後就多多麻煩御醫了。”
那庸醫眉開眼笑地去了。
歪打正着,崔漓名正言順地拒絕外來的一切飲食。
賢妃和耿才人聽說了,都氣得肋條疼。
賢妃尤其不悅,想了想,咬牙:“這是她撞了大運。我就不信了,我當面難爲她,她還能躲得過!”
覷着冬至的大日子,大明宮關起門來家宴上,賢妃開始挑刺兒。
“咦?怎麼我跟貴妃的食案還不一樣?這還分三六九等啊?好歹都是三夫人,總要一例看待纔好吧?”
崔漓神色溫潤,一絲動氣的意思都沒有:“賢妃娘娘容稟,因是冬至大節,六局有心孝敬,所以今次的御膳格外賣力,乃是挑着各人愛吃的上的食案。別說您跟貴妃的食案,便是幾位才人的菜蔬,也是各不相同的。”
耿才人連忙笑着圓場道:“正是我要說呢,瞧着我這些菜跟高才人的不同,我還以爲是爲了我單做,正過意不去;再一細看,邵才人的菜跟高才人的也不同。崔昭儀這一說,敢情,大家的菜品都是依着個人的口味來的呢!那可真真的夠一通忙亂麻煩了!崔昭儀這可真是有心!”
和裘太后一起坐在上首的明宗便皺了皺眉頭:“賢妃,你不管家不知道有多忙多累,有的吃就好好吃,別亂挑剔。”
賢妃接着明宗的話尾就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貴妃不樂意管,就讓崔昭儀管,我就是個木頭樁子也想砸着誰一下子。我倒是想知道知道管家有多忙多累呢,誰想得起來我呀?再說了,既然有那個本事膽量接下來宮務,就不要怕別人挑!”
裘太后聽着這話,輕輕地撂了筷子,臉色一肅:“你這話,是衝着崔氏去,還是衝着我來的?”
賢妃慌忙離席跪倒伏地:“嬪妾如何敢對太后不敬?”
裘太后淡定地又拿起了筷子,接着吃飯:“不是就好。”
裘釧看着裘太后無視賢妃的樣子,再看看賢妃青紅着臉自己訕訕地坐回去,抿嘴笑一笑,轉頭問崔漓:“崔昭儀,這陣子聽說你病了?讓御醫開方子了麼?好些了麼?”
崔漓恭順欠身叉手:“勞貴妃垂問。不是什麼大病。自進了宮就懶懶散散的,一應事情都有貴妃娘娘頂着,如今到了嬪妾手裡,就有些手忙腳亂。不過吃些湯水穩穩心神,說到底甚至算不上個病症。如今事情都看明白了,也就輕鬆多了。這陣子已經停了藥。只是飲食上稍稍節制就罷了。”
話說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既捧了裘釧又謙了自身,既表了功勞辛苦又不直白露骨,聽得一殿的人都面露微笑。
獨賢妃禁不住撇了撇嘴。
裘釧何等犀利,立即便替崔漓找場子:“賢妃娘娘,崔昭儀這話說得有甚麼不妥麼?”
賢妃一扭臉,哼一聲都沒有:“不曾,沒有,我是傻子別問我。”
二妃的明槍暗箭一旦施展,明宗唯有覺得頭疼一條路。
裘太后置若罔聞,回頭跟餘姑姑說笑:“今兒這菜的確合我的口味。我瞧着這案上還有一道膾八珍,似乎是你喜歡吃的吧?”
餘姑姑早就看到了那道菜,眉眼笑得都眯起來:“正是呢。”
裘太后也就笑眯眯地看着崔漓遙遙點點筷子:“這個小機靈鬼兒!”
然後就點了幾個碟子,令人端了,讓餘姑姑:“你就在這邊上支個幾,跟我一起吃吧。”
崔漓忙高聲令人:“快着。”
立刻就有人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食案放在了太后的側面臺階下,恭敬請餘姑姑去坐。
裘太后訝然,歪着身子覷着眼看:“喲!這不都是她愛吃的麼?合着早就備好了,單等我拿這道膾八珍說話了呢?”
明宗也笑了起來,衝着崔漓點頭:“果然冰雪聰明。”
餘姑姑先給崔漓微微蹲身道了謝:“多謝昭儀娘娘體恤。”然後笑嘻嘻地走下臺階坐着吃去了。
這邊裘釧反倒意外起來,看了崔漓一眼,微微笑了笑,垂下眼簾,不再吭聲。
高韻看着志得意滿的崔漓,在心裡嘆了口氣,微不可見搖了搖頭,低下臉去。雖然仍舊繼續在小口小口地吃菜,但咀嚼着菜餚的腮上,卻隱隱鼓起來一條;而輕輕扶捏着袍袖的左手,指節漸漸發白。
高韻,終於下定了決心。
二十
裘釧回到蓬萊殿,看着廊下前兩天崔漓特地命人送來的一盆蘭花出神。
忽然人來報稱:“高才人前來拜訪。”
裘釧一愣,便命請進。
高韻大禮參拜,然後開門見山:“婢妾前些日子與崔昭儀走得近些。但現在看來,崔昭儀過猶不及。所以婢妾想了又想,自家還是武將的門風,不太習慣那些曲折委婉心思。惟願今後以貴妃馬首是瞻,還望貴妃不要嫌棄婢妾唐突。”
裘釧一聽,咦,這是納頭便拜的節奏啊?這是出了什麼事兒麼?情不自禁去問:“高才人一向喜作壁上觀,怎麼如今反而急急忙忙地站起隊來?何況我正袖手,你便是有事,一時半刻我也幫不上忙的。”
高韻微微沉默片刻,便道:“耿才人不過兩三個月就要生產,若是個皇子,頃刻間便是一面大旗。我若是到了那個時候再站隊,只怕就來不及了。原本崔昭儀尋我,我也可以順水推舟跟她親近。但是剛纔的宴上,一則賢妃娘娘對她已經有了動手的念頭,二則她自己也聰明伶俐地過了頭兒,野心一看可知,三則,”高韻頓了頓,輕輕咬脣,還是直言道,“一筆寫不出兩個裘字,太后娘娘便是再欣賞她,也不會高興看到她踩着貴妃出風頭。”
高韻知道裘釧還是不會接話,低着頭,也不擡眼看裘釧,低聲道:“我阿爺是底下熬上來的,爲人方直木訥,加上不願意休掉我出身卑賤的母親,所以多被同儕排擠。我這樣的出身,若說還能有一個人不嫌棄我,大約就是貴妃娘娘了——您從小在西北長大,應該看多了努力生存的窮人,也看多了戰場拼命的大頭兵。何況,您是裘老將軍親手教大的,而裘老將軍當年,正是白身從軍,憑着真本事一刀一槍有了如今的地位……”
高韻的話越說越亂。
裘釧笑了,輕輕地欠身,伸手撫住了她的肩:“好了,我明白了。”
高韻擡起頭來,眼中蓄着滿滿的淚。
裘釧拉了她起身,低聲取笑:“頭一回做這樣低頭投效的事吧?瞧瞧,一向最冷靜的人,心慌得都委屈哭了呢!”
高韻咬着脣不吭聲。
裘釧又笑了,捏她的手:“都說我是全大唐除了公主最驕傲的女子,其實呢,便算上公主,我也是個最驕傲的人。”
高韻擡起臉來看她。
裘釧的臉龐在發光。
裘釧接着淡淡笑道:“我是太后的親侄女,輔國大將軍的親孫女,當今聖人的親表妹,阿爺鎮守西北,二叔經略蜀南,三叔在禮部遊手好閒——論起來我的家世,大唐還真沒有什麼人能入我的眼。”
裘釧頓了頓,笑着又握了握高韻的手:“唯有你,能想得到,其實我從西北到京城,既看多了窮苦百姓求生的掙扎,又經多了底層士兵拼殺的慘烈,甚至帶大我的祖父,骨子裡也還是當年那個念着從軍行的小將軍——我很尊重你們,很敬重你們。但有一個前提,”
裘釧的笑容中也有一絲脆弱,“你們也要尊敬我,也要看得起我。”
高韻在心裡輕輕鬆了口氣,揚起了嘴角,開口:“我也明白的。貴妃有自己的底線和驕傲,自然也有自己的處世原則和智慧。我選擇貴妃娘娘,就是因爲欽佩您的這種行事。我相信,貴妃最後,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敬重。”
裘釧聽了這話,笑意慢慢從嘴角擴到了整張臉,整個人,粲然,欣喜。
二十一
裘太后回了長慶殿就坐在那裡生悶氣,餘姑姑上來想要勸。
裘太后終於憋不住發起了脾氣:“我擡起她來是跟賢妃打擂臺的。連釧娘都知道,所以幫她撐場子。她倒好,轉過頭來算計我,踩着釧娘出風頭——又不是她忙,又不是她的功勞,連多分幾句功勞給尚食局都不肯!”
餘姑姑也不滿崔漓今日的做派:“就是說呢!瞧瞧後頭笑得那叫一個雍容華貴!就彷彿已經當了皇后似的!”
裘太后越想越氣,又怕裘釧誤會,令:“去看看貴妃做什麼呢。”
一會兒人來回稟:“跟高才人攜手賞花,看梨園的歌舞去了。”
裘太后和餘姑姑聽得直髮愣:這是,什麼節奏?
不一刻,兩個人反應了過來,拊掌大笑:“最促狹的就是釧娘了!姓崔的殫精竭慮、忙忙碌碌,我們釧娘反手拉了她最想拉攏的人,一起吃喝玩樂優哉遊哉去了。氣死她!”
……
崔漓倒真是氣了個半死。
不過,不敢氣裘釧,畢竟是她不厚道在先。她氣的是高韻。
自己那樣想要擡舉她,她卻轉身就投了別人,還投的這樣迅雷不及掩耳,這樣明目張膽堂而皇之。
崔漓很憤怒,悄悄令阿琚:“你找幾個人,緊緊地盯着她,若有任何不妥,即刻來報。我得好好地收拾收拾她。”
阿珩想攔,卻看着阿琚躍躍欲試的神情,只好先由着她去了,然後再委婉解勸崔漓:“小娘,高才人一向是個謹慎小心不肯出頭的人,如何這一回這樣急匆匆地跟着裘貴妃走了?她到底是在跟咱們示威,還是跟誰表白?奴婢想不明白,小娘覺得呢?”
崔漓心中一動,冷靜了三分。自己低着頭想了半個時辰,才猛然醒悟過來:糟,自己太急躁了!
急忙令人:“追阿琚回來!”
阿珩這才鬆了一口氣。
崔漓抹了一把額頭冒出來的冷汗:“還好你提醒得早,我這還只是在太后和裘釧面前賣弄才幹,若是下回再做得過火一點,只怕就不是拉攏高韻這麼簡單的事情了。你準備一下,咱們去一趟興慶宮。”
阿珩高興地答應下來,去廚房親手煲了一罐湯水。
阿琚回來,嘴撅得老高:“小娘,怎麼了?我剛把人挑好,差事還沒分派呢!”
崔漓輕描淡寫:“我怕你事情做急了。所以叫你回來,吩咐仔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