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鄒太傅親自走了一趟御書房,進門就要跪:“太后和聖人本來只是要考驗惠妃,沒想到我鄒家這樣沉不住氣,給聖人帶來了這麼多的麻煩。若是壞了聖人的佈置,打草驚蛇,老臣就百死莫贖了!”
明宗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他,輕聲叫了一聲:“祖父不要如此。”
竟是跟着鄒惠妃,真正以孫婿的身份在稱呼鄒老太傅!
鄒太傅眼圈兒一紅,眼淚刷地下來,緊緊地抓着明宗的手,顫顫地低聲道:“有你這一聲,我田田就算是再在掖庭呆三年,也是值得的。”
明宗見老頭兒有要放聲大哭的傾向,連忙打岔,笑道:“那我可捨不得。這後宮一團糟,她以前就是不肯管。現在她能主動要接這個爛攤子,鄒家居功至偉哪!”
鄒太傅臉一紅,舉袖遮面:“聖人,老朽無顏。”
明宗呵呵地笑,接着又歉然道:“不過,短時間內,鄒家的位置恐怕都動不得,還望老師不要多想。”
鄒太傅一搖頭,肅穆起了面色,道:“不僅如此,聖人只怕還應該將我鄒家的位置都稍微降一降,哪怕只是個姿態,也要讓人覺得您在防着外戚勢大才好。”
明宗心中大喜,面上卻躊躇起來:“怕是別人會覺得刻薄寡恩。”
鄒太傅呵呵地捋着鬍子笑,慈愛地叱道:“虛榮!何況,多好的機會,接着這幾封奏摺,先留中,然後當朝說皆是事出有因的雞毛蒜皮,訓斥鄒家幾句。過兩日,老朽做個負氣的樣子,辭掉太傅的職銜。聖人順勢準了。不就完了?”
明宗正中下懷,不由得低聲笑道:“祖父和田田一樣,早就給我想得妥妥當當了吧?”
鄒太傅下意識地翻了個白眼,一頓手中的柺杖:“淘氣!”
……
……
果然,正月十二,朝會剛剛排班站好。明宗就從上頭先拿了兩張奏摺出來:“大理寺把國子監祭酒和禮部尚書這兩件事查一查。其他的,朕已經問過了,事出有因,不必苛責。”
衆人都鬆了一口氣。
看向祭酒戴羣和禮部崔酲的眼光都有些憐憫。
元正的事情早已私下裡傳開。
——裘太后那日把衆誥命請去興慶宮,根本一個字封口的話都沒提,只是普通一宴。遲鈍些的,自然以爲太后做了這個姿態,必定是讓自己隻字不提。但經歷豐富的吳老尚書的夫人立即明白了裘太后的用意,回去就把事情的經過仔仔細細地告訴了自家老頭子,還加上一句:“鄒氏復後就在眼前,你對鄒家的小二郎可要好些!”
是以,事情的真相悄悄但是迅速地流傳開來。
而事情經過中親自動手的戴皇后,以及被自己的母親和清源郡夫人聯手攔住的崔修容,自然就成了故事中的反派一二號。衆人的臆測中,必是二人勾結,以戴皇后爲遮掩,崔修容動手推落鄒惠妃,然後再由戴皇后親自佐證鄒惠妃爲失足落水,這樣一來,惠妃便無力迴天。但沒想到崔夫人和清源郡夫人機警,所以崔修容被硬生生地拉住,戴皇后無奈之下,竟然親自動手……
明宗已經三十有三,膝下竟無一兒半女。爲了照看惠妃這一胎,尚藥局的老御醫牟一指竟然耗盡心神,得了奉御的身後榮耀。裘太后賜了沈昭容長鞭,攔着戴皇后不讓進仙居殿的往事也被人傳開。
這樣一來,戴家和崔家,竟是公然一起犯下了戕害龍胎的大罪。
所以鄒家挑出來的各種事情中,這兩家的案子,都是翻無可翻,勢在必得的。
果然,明宗心裡十分憤怒於此兩家,所以鄒家彈劾的五件事情中,其他人都輕輕放過,卻直接把這兩家的事遞給了大理寺。
大理寺正卿嶽其山,是煦王妃的父親。
煦王妃在中秋宴上,拉着安寧公主一起,站在了惠妃身邊。
衆臣頓時對這件事心領神會。
不料,這個時候,裘峙忽然開了口,聲若洪鐘:“聖人,我們家老三和我的案子呢?是不是也要移交大理寺?”
明宗心中一沉,面無表情地看向裘峙。
孫德福在一邊站着,很想給裘峙使眼色,卻很是知道這一位壓根不聽勸,便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
明宗聽到了這一聲嘆,想到了裘太后那一日笑得眼角和額上的皺紋都深刻起來的樣子——
鄒太傅這個時候卻輕輕地頓了頓柺杖。
軍器監正使鄒虔毫不猶豫,出班,向着裘峙長揖到地,朗聲道:“卑職失察,漏掉了兵部的一份遞單,所以誤會了英國公和裘觀察使,卑職在這裡向裘府道歉,並請聖人降罪。”
說完,直接對着明宗深深彎下了腰。
明宗看着裘峙瞬間得意起來的臉,心中更怒,再開口時,便不由自主地陰陽怪氣:“我說呢,我家大舅舅做事情,從來滴水不漏,怎麼會把這樣明顯的刀把遞到你鄒家手裡!敢情是鄒正使你自己太粗心了。嘖嘖!下次再想彈劾我家大舅舅,麻煩你一定把大唐六部九卿都跑一趟,省得哪個犄角旮旯裡還有補牆的方磚!”
裘峙雖然粗豪,並不十分能聽懂明宗的話,但卻聽得出來明宗的口氣不對,便愣愣地看向明宗,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鄒太傅看着裘峙,心下嘆息,不由也輕輕搖了搖頭。
輔國大將軍一死,裘家式微不可避免。
除非,英國公告老、辭爵……
右僕射凌允當了好幾天的透明人了,此刻倒也有趣,輕輕地捋一捋一部美髯,呵呵輕笑:“既是一場誤會,鄒正使又能主動說明,聖人不如就算了吧?英國公性子直爽,只怕還沒反應過來呢。上元就在眼前,還是先過了節,再說其他吧?”
明宗哼了一聲,面色稍緩,方對着鄒太傅道:“雖然事出有因,但畢竟查無實據。老師以後多教導教導家裡人,不要說風就是雨,朝堂之上不是兒戲,朕也沒有那麼多的工夫跟着他們瞎胡鬧。”
說完,袍袖一摔,揚長而去。
孫德福在後頭高唱一聲:“散朝。”
鄒太傅面色極不好看,鄒虔忙上前扶了自家父親,慢慢地往外走。
凌允大袖搖搖地走了過來,拱手低聲笑道:“老爺子不虧是先帝御點的帝師,老而彌辣。”
鄒太傅心裡一動,知道他已經完全看明白了,便也低聲笑了:“凌相有暇,不妨來我府裡坐坐。我這裡還有我家長孫女孝敬的竹葉清茶,想必十分合你的口味。”
凌允眼睛一亮,呵呵地笑:“甚好甚好!”
裘峙在旁邊自然看到了這些,冷哼一聲,心中卻還在吃力地琢磨着明宗的話:小四剛纔這樣唧唧歪歪一大堆,跟娘們似的,到底他孃的是在說個甚哩?!
……
……
正月十三,凌允過鄒府。
正月十四,鄒虔過沈府。
正月十五,上元節宴。
正月十六,上午,鄒太傅上表辭官。明宗挽留。
下午,明宗傳詔:“皇后戴氏,婦德有失,子嗣不昌,言談奢侈,性情好妒。着廢爲庶人,賜號曰靜,遷居掖庭靜思殿。”
還是沒有明說她戕害鄒惠妃的事情。
正月十七,鄒太傅上表二辭。明宗再留。
正月十八,明宗再傳詔書:“查靜庶人戕害惠妃一事,屬實。令賜死。”
正月十九,鄒太傅上表三辭。明宗準告病免朝。
正月二十,鄒太傅入宮。
正月二十一,明宗下詔:“查惠妃鄒氏興慶四年五月誤傷皇嗣事,屬爲人陷害。太后慈諭:鄒氏賢良淑德,堪爲國母。令禮部擇吉日,復立爲後。”
正月二十二,接禮部回奏,明宗下旨:二月十二,行冊封皇后大典。
正月二十三,鄒太傅上表四辭。明宗默然,準。旋又下旨,封鄒寂爲文安侯,減等世襲。
正月二十四,大理寺上書:戴祭酒貪贓屬實,崔尚書子崔潤縱妻殺妾屬實,但崔尚書並不知情。明宗下旨:戴羣罷官,戴氏三族內三代不得進學爲官;崔潤依律懲治,崔酲給假三月,閉門思過。
朝野震動。
……
……
仙居殿。
從鄒惠妃到尹線娘,每個人都忽然開始留戀起仙居殿來。
鄒惠妃看着大殿院角的漢宮秋和綠菊,問橫翠:“咱們回了清寧宮,你還想種麼?”
橫翠猶豫了一下,問:“娘娘想不想種?”
牟燕娘正好從廚房出來,端了藥碗過來,站着便把托盤遞到了鄒惠妃跟前:“吃藥。”
鄒惠妃看她一眼,微微一笑:“燕娘惜字如金。”
牟燕娘微微蹙眉:“我不喜歡說廢話。”
桑九在一邊抿嘴,笑道:“這樣好。我們已經有了橫翠這麼一個話口袋子,若是燕娘也愛說起來,娘娘不煩,我都會被聒噪死。”
牟燕娘冷冷地掃她一眼,眼看着鄒惠妃喝了藥,端了空碗走了。
鄒惠妃擡頭看着那兩叢花出神,半天方道:“還是種吧。”
橫翠看着她,有一絲悲哀:“小娘還是忘不了麼?”
鄒惠妃搖搖頭,平靜極了:“我怕我忘了。”
橫翠愣了愣。
桑九在一邊,忽然擡起看向掖庭的方向,低聲道:“橫翠,事情遠遠還不到結束的時候,的確忘不得。”
橫翠沉默下去,嘆了口氣:“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
沈昭容嘻嘻哈哈的聲音忽然響起:“鄒姐姐!你在幹嘛呢?我明兒個跟太后出城跑馬踏春,你要不要去?”
鄒惠妃笑了起來,擡頭看着剛剛出現在大殿門口的沈昭容,輕聲道:“不怕,我們有朋友,有親人,什麼都不用怕。”
揚聲笑道:“我纔不去!到時候你們必要賭跑馬,誰都不肯輸,必定又要賴到我頭上。我纔不去給你們填限呢!”
春風中,鄒惠妃身上的淡黃色長裙和同色披帛飄逸飛揚,幾欲乘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