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惠妃醒了是好事。
雖然不再動輒昏厥,可鄒惠妃一直在哭,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
桑九和橫翠都哭着勸:“再哭下去,您的眼睛就徹底毀了。”
陶一罐無法,跟牟燕娘細細商量了許久,也只有嘆口氣隨惠妃的心:“她傷心,不讓她哭,鬱結在心,就更麻煩了。”
但這種時候,明宗一次都沒有遇到過,因爲他每次去仙居殿的時候,鄒惠妃仍舊還在“睡覺”“靜臥”“休養”。
明宗連碰了三次釘子,終於明白了:惠妃不願意見自己。
三天後,明宗實在是忍不住了,下令找來了陶一罐:“你鄒娘娘打算什麼時候醒?”
陶一罐直言不諱:“端看聖人何時處置此次的事件。”
明宗嘆了口氣,扶額:“孫德福不是已經在查究竟是誰在給惠妃下毒了麼?”
陶一罐終於露出了這一年多被鄒惠妃慣出來的痞氣:“那就等孫公公查出來唄。”
明宗搖搖頭,頓了半天,無奈道:“我告訴過田田,我有苦衷……”
陶一罐眨眨眼,想了想:“那個啊,那我就不知道了,您自己去問鄒娘娘吧!”
明宗氣得吹鬍子瞪眼,陶一罐卻在他不曾說話時又趕緊加了一句:“上午鄒家來人問鄒娘娘,聖人和太后誰給了什麼說法沒有。娘娘搖頭。來人說了一句知道了,那就好。然後就走了。”
那就好?
什麼好?
好什麼?
明宗心裡升起了濃重的警惕,連忙喊道:“洪鳳,進來!”
知趣地避到外頭的洪鳳急忙推門進來,躬身:“聖人有何吩咐?”
明宗急道:“趕緊去看看鄒家,老師這幾天在幹嘛?”
洪鳳遲疑一下,低聲道:“太傅前日請幾位親家吃了頓飯賀正,據說,明日那幾位回請鄒太傅。”
明宗一拍桌子:“糟了!”
接着又坐下,捧着頭,愁眉苦臉起來。
卻無一分一毫的怒氣。
陶一罐挑挑眉,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
……
初十。
早朝。
鄒家驟然發難。
國子監司業肖持呈奏摺,當面歷數祭酒戴羣十年來貪贓受賄,私賣試題放縱考生諂媚權貴,種種事宜;並道“當立即請大理寺勘察”。
翰林院待詔、戶部主事鄒畔呈折,質疑吏部官不滿編卻薪俸超編事,矛頭直指吏部尚書趙盟。
軍器監正使鄒虔呈折,奏報隴右道觀察使裘峰失卻大批軍器卻隱瞞不報,指出軍器丟失在蘭州,恐爲蠻族所獲,又此類狀況由來已久,前任蘭州刺史裘峙恐有失職之罪。
禮部侍郎鄒齊呈折,彈劾禮部尚書崔酲遮掩其子崔潤縱妻殺妾,知情不報,徇私枉法。
工部尚書蔣拓呈折,提醒寶親王在京郊修建別業,強徵民田、規制不符,恐非宗室之福。
——鄒家老三的岳丈,鄒家老二的兒子,鄒家老二,鄒家老三,鄒家姑爺。
這是遞折的所有人。
皇后的父親,貴妃的父親,裘昭儀的叔叔和父親,崔修容的父親,以及,自己的親兄。
這是被告發、彈劾的所有人。
明宗看着這一案子的奏摺,知道鄒老爺子這是真怒了。
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但,都不是能夠擺到明面上來說的事。
明宗覺得有些頭疼。
半天,一聲長嘆,看向坐在一邊拄着柺杖的鄒太傅:“老師,朕必會給惠妃一個公道,還請您耐心等候些日子,等朕把一切查清。”
鄒太傅冷冷地一拱手:“老臣不急。”
這都是彈劾摺子,可卻一個御史臺的人都沒有。
諫議大夫魏衝看了半天出來呈折的衆人,眉頭微皺。下意識地去看今日恰好排班的裘峙的臉色,又想起昨夜那人在自己家中輕描淡寫的話:“如今鄒氏傷了身,休養怕是要個三兩年,貴妃賢妃年紀老大,皇后早晚被廢,倒是年輕的嬪御們,十分有機會誕育皇長子。只是如今聖人的心思,全都放在鄒氏一家身上,實在是令人扼腕……”
若是自己的女兒能生下皇長子,日後……
魏衝的心下頓時火熱起來。
如果,這個時候,自己能夠出面打擊一下鄒家,不論是不是能成功,清正的名聲能落下不說,想來聖人也會有自己出面緩頰,能夠鬆一口氣,從而對自己另眼相看吧?或者自己的女兒就能因此得聖人青睞呢……
魏衝再也按捺不住,斷然出班:“臣,諫議大夫魏衝啓奏!”
明宗看了看這個有名的牆頭草,心中冷笑,卻也慶幸有人出來頂雷,忙道:“說!”
魏衝躬身舉起手中的笏板,先行了一禮,方道:“惠妃鄒氏,孕期莽撞,乃至失足落水滑胎,本應追究其孕育皇子疏忽之罪。聖人寬宏,太后大度,念其爲母之心亦傷痛不已,才未予責罰。而鄒氏一黨,卻因此事斷章取義、無中生有,構陷後宮眷屬和皇室宗親,實在是狂妄至極、無理取鬧!臣啓陛下,應擲還奏章,斥退鄒黨,貶謫惠妃,並視誣陷程度責罰這一衆目無綱紀的小人!”
咦?這個似是而非的罪名,倒是按得很合適啊!
明宗睜大了眼睛,似乎第一次認識這位“慢半拍”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脣角幾乎要逸出嘲笑來,正要開口調侃,只聽鄒太傅淡漠的聲音慢慢悠悠地響起:“魏大夫,老夫記得,五年前,你家幼女與你家鄉某巨賈之子定親,後來你這位嫡女卻欣然入宮——不知,你這位曾經的準親家,現在如何了?”
如何了?!
還能如何?自然是家破人亡了!
魏衝臉色一變,額上冷汗頓時冒了出來。
慢半拍這個外號,自然主要是衝着魏衝首鼠兩端的做派起的;但同時,也的確是說他在臨場應對這種事情上並不十分擅長,欠缺那麼一點點急智。
何況,這種隱秘的事情,打死魏衝也想不到會被鄒家探知。此刻自然是張口結舌。
魏衝氣哼哼地一摔袖子:“老太傅何必又拉上本官?!”
鄒太傅輕蔑地瞥了他一眼,連理都懶得理他。
明宗一聽,不由得饒有興趣起來:咦?魏充媛定過親啊?那朕也算是奪人妻女了?
孫德福在旁邊忽然發現明宗開啓了看戲模式,不由得心中暗歎: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的遺傳力量太強大了!遂輕輕動了動袖子。
布料的摩擦驚動了明宗。
明宗這才發現,呃,其實是滿殿的臣子們在看自己的笑話呢!只得悻悻地站了起來,道:“散朝。”
衆人本來以爲鄒家會緊抓着明宗不放,卻不料,鄒太傅等“鄒黨”都面色不動,躬身施禮,恭恭敬敬地齊聲唱道:“送聖人。”
……
……
興慶宮。長慶殿。
裘太后聽說之後,皺起了眉頭:“鄒家,這是要掀棋枰麼?”
對弈,博弈,這是在規則內下棋。就看誰的棋力強,就看誰的兵馬壯。
可碰上鄒家這麼不講理的招數,卻是個棋手都頭疼的——
你不是強麼?你不是勢大麼?我不玩了!而且,我不玩,你特麼的也別想玩!
餘姑姑卻想起了別的,出神半天,喃喃:“當年,裘家可不曾這樣萬衆一心地幫咱們啊……”
裘太后也沉默下去。
過了好久,裘太后方微微揉一揉眉心,問道:“你先去查查,鄒家是從哪裡知道這麼多事情的?就算是有所知覺,但能夠寫成奏摺言之鑿鑿,只怕是有些證據的。”
餘姑姑不以爲意地一搖頭:“興許只是個態度。大約就像魏衝說的,都是些子虛烏有的所謂證據吧?”
裘太后搖搖頭,眼神投向了窗外:“未必。鄒家這未必不是投聖人所好,提前把這些需要整頓的事情和人家送到了聖人眼前。不然,你以爲雷兒爲什麼沒有當場在朝上翻臉?若鄒家彈劾的是沈家、是凌家、是兵部,你看看雷兒跳不跳起來!”
餘姑姑想了想,噗嗤一笑,嗔怪地看了裘太后一眼,方道:“聽說,老太傅跟魏衝吵的時候,聖人看熱鬧看得兩眼放光。不是孫德福提醒他自己也是當事人,他都能樂出聲來!”
裘太后眨眨眼,十分無辜:“他不像個皇帝,你去瞪他啊!你瞪我幹嘛?”
餘姑姑氣得一邊咬牙一邊笑,道:“哼!有其母必有其子!”
裘太后自己也呵呵地笑,顯然不是拿這個當貶義詞,很是有幾分傲然地一擡頭:“我教的就是他這種臨亂不亂的心境!”然後,急忙轉開話題:“你趕緊去查鄒家的消息來源!”
餘姑姑偏頭想了想,嘴角一翹:“我猜着,大約是沈二拳頭看不過眼了。”
裘太后一愣,又恍然大悟:“很有可能。沈昭容那天差點被人當了槍,崔漓又那樣咄咄逼人,何況是當着那樣多的外命婦。再加上清源在宮裡一整日,所有詳情她都盡知。回去自然仔仔細細地告訴沈二。沈二這個人又有些一根筋。既然已經跟鄒家交好到了這種程度,還不如送把刀給鄒家,把朝裡他看不順眼的這些人都砍了,他才叫開心呢!”
餘姑姑嘆口氣:“若果然如此,倒也算沈家有良心了。只不過,這樣一來,豈不是必要在朝裡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了?”
裘太后忽然呵呵地拍手輕笑,眉梢高高揚起:“那怎麼成?外朝的事情雖然我一向懶得管,但如果真是由着鄒家這樣鬧,只怕聖人到時候壓不住,倒有一場大風雨,白白讓外族得了便宜看了笑話,弱了我大唐聲威,就不好了!我有個絕妙的好主意,不僅能夠釜底抽薪,讓鄒家自己消弭這場禍事,而且,還得讓沈家也知道一下子,別一邊利用着我老太婆的寵信在宮裡宮外橫行霸道,一邊還想着賣了我去討好別人!”
餘姑姑把這話在腦子裡轉了三圈,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您這個主意好!足夠令沈家好好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