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衆人等轎輦着到了仙居殿。
仙居殿門口守着的葉大一看這麼多人來,急忙出來行禮:“參見皇后娘娘,娘娘新年祥瑞,大吉大利。參見各位國夫人、郡夫人,參見貴妃娘娘,參見各位娘娘。各位娘娘夫人都升官發財、要啥有啥。”
這吉祥話說得衆人都微微發笑。
清源郡夫人也笑起來,道:“聽我們戎兒說,你原是興慶宮的舊人,是太后娘娘令你來守着仙居殿的?你們娘娘在麼?我們這麼多人浩浩蕩蕩地來,你們娘娘竟然都不出來迎一下的?”
衆人這才知道這是裘太后的人,便是有了調侃的心,此刻也不好出口了。
葉大看着她和沈昭容手拉着手走來,猜到這就是沈將軍現在的內當家,便笑着欠身回話:“可是清源郡夫人?我們娘娘今日也賀正,所以一早就領了桑九去太液池邊散步拜神了。如今也該回來了。小的派人去催。”
說着便轉身揚聲:“線娘!”
戴皇后一聽鄒惠妃在太液池邊,簡直是又驚又喜,忙道:“不必不必!鄒惠妃好容易肯出仙居殿走走,何必要掃她的興?各位夫人們恰好也少見冬日的太液池,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說着,竟自轉身,安步當車,直接往太液池邊走去。
這邊尹線娘已經跑了出來,聞言笑道:“我們娘娘臨走前交待了路程,估摸着這會兒應該就在左近,婢子領着各位娘娘和夫人們過去。”說着,便快步走在了前頭。
戴皇后一愣,急忙向着身邊另一側的菊影使了個眼色。
菊影會意,便笑道:“真是個小丫頭,這樣沒規矩。還是我去看看吧。”
說着,緊走幾步,挨在了尹線孃的身邊,意有所指地笑着問:“你這麼着急做什麼?一個做下人的,敢走在娘娘前頭,你不要命了?”
尹線娘淡淡地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來了這麼多人,我急着告訴我們娘娘一聲。何況,我是領路,領路不走前頭,走哪裡?姐姐是皇后娘娘身邊當老了差的人了,大過年的,喊打喊殺,就不怕有損皇后娘娘的寬厚之德呢!”
如今行來的人裡,除了戴皇后,品階最高的內命婦就是趙貴妃。衆人的眼光注視下,趙貴妃顯然不勝其煩,只能破了她今日一上午的不語神功,皺了眉頭喝道:“菊影,你與她打什麼嘴仗?這大明宮裡,有一個算一個,論鬥嘴,哪一個敵得過你鄒娘娘?你與她調教出來的奴婢角口,新年第一天,找罵不成?還不趕緊的去找鄒惠妃,讓她來給大家夥兒見禮!大過年的,風冷天寒,她個孕婦,瞎跑什麼?”
趙尚書夫人聽得自家女兒的這話,便知道她平常受了不少委屈。拉了她的手過來,拍一拍,自家的眼圈兒先紅了。趙貴妃連忙攜了母親的手,特意地落後一步,悄悄安慰起她來。
衆人見狀,只得越過去,靠近戴皇后,輕輕說笑。
走不多時,便見着太液池寬闊的水面現了出來。
岸邊的垂柳還都暗沉沉的,但在冬日碧藍的天空籠罩下,似乎也有了勃勃的生氣。
太液池的中心有三座小島,站在離仙居殿最近的地方,可以遙遙地看到島上的殿閣,尤其是太液亭。
戴皇后想到那天夜裡被賢妃奚落的樣子,眼皮一跳,趕緊轉過頭去,淡淡問道:“鄒惠妃何在?”
便在此時,衆人聽到鄒惠妃帶着微微笑意的溫和聲音響了起來:“喲,今日這到底是什麼風,竟然吹來了這樣多的貴客?”
衆人回頭,只見相距不遠處的柳下,裹着一襲蓮青色雲錦面白狐狸皮裡鶴氅的鄒惠妃俏生生地扭過頭來,笑吟吟地轉身。
行走之間,鄒惠妃回手把手爐遞給了一旁的桑九,露出了裡面的純白色絲綿長袍,腰間並沒有繫腰帶,倒顯得微微有些臃腫。
走在內命婦一隊裡的邵寶林像衆人一樣擡起頭來,仔細地看了看鄒惠妃的臉色,還有腰身,又默默地將頭低了下去。
耿美人則一直悄悄看着邵寶林,面色怪異。
鄒惠妃走了過來,盈盈福身下去:“新歲之際,得見皇后,何幸如之。恭祝皇后娘娘新年吉祥如意,平安喜樂。”
衆人都是微微一滯。
雖說外命婦對內宮的奴婢們不甚瞭解,但賢妃娘娘用過的幾個寵婢還都是知道的——鄒惠妃這是在幹嘛?!
沈昭容聽鄒惠妃這樣一說,忽然噗嗤一笑,又忙給衆人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想起來這是去歲惠妃姐姐剛回宮時,皇后娘娘特意說給鄒姐姐的祝詞,竟是一字不改,便忍不住了——鄒姐姐,你自有孕,便越發地懶了!”
待衆人聽了這一句,怪異的眼神又轉向了戴皇后:她是,有病吧?!
鄒惠妃卻從善如流,並未起身,依舊屈膝欠身,笑道:“是是是,嬪妾偷懶了。嬪妾再祝娘娘新春大吉,心想事成。”
戴皇后鐵青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一些,才冷冷地哼了一聲:“豈敢!本宮好心來探,迎面便是下馬威,鄒惠妃果然是睚眥必報。”
鄒惠妃便那樣屈着膝不動,笑答:“娘娘英明。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一邊的崔尚書夫人看着鄒惠妃的腰身處卻皺起了眉頭,道:“惠妃如何還不起身?”
鄒惠妃不等戴皇后醒神,便接口道:“皇后娘娘不發話,嬪妾不敢越禮。”
當着那麼多的外命婦,戴皇后實在不欲自己的名聲太難聽,勉強笑着,伸手扶起了鄒惠妃,道:“光顧跟你鬥嘴了——”
鄒惠妃順勢起身的同時,卻一把扣住了她的手,笑道:“嬪妾與娘娘倒也多日不見,如今把臂同遊一番,如何?”
戴皇后用力地掙脫開她的手,冷笑道:“豈敢。不過,寒冬料峭,朔風蝕骨;你有孕在身,又一向羸弱;如何不在仙居殿裡安胎,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鄒惠妃似乎對於戴皇后不肯與她攜手一事頗爲不解,看看自己空着了的手,自嘲地一笑,且將那隻白皙幼嫩的柔荑負在背後,轉身向前,娓娓道來:“當年明皇遊蜀,白樂天后來寫到: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池塘未央柳。我在仙居殿裡躲了兩三個月,說句粗話,都要捂得長了毛了。今日元正,本以爲聖人皇后都忙着,我可以藉機偷溜出門散散悶,就打算來望慰一番太液池。誰知道,居然被皇后娘娘帶了這麼多的夫人們堵了個正着。可見啊,這世上的事兒,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啊!”
說着便笑了起來。
內外命婦們都聽得出來鄒惠妃這一番綿裡針的話有着錚然作響的弦外之意。彼此對視時,便都忍不住會意一笑。
歸來池苑皆依舊啊……
這是在說自己離開清寧宮,遷居掖庭,竟然還有回大明宮之日麼?
這是在說如今已然有孕,所以有了十足的把握能夠再登後位麼?
這是在說戴綠枝不過是爲人作嫁麼?!
就連梅姿聽了這話,都忍不住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悄悄地伏在戴皇后耳邊道:“娘娘離她遠些。”
戴皇后心領神會,看看離着徑自往前走的鄒惠妃已經有十步之遙,適時站住,轉身朝着太液池中央的三座島伸手一指,微微揚了聲音道:“喲,竟然有船上島?敢是我眼花了?誰來幫我看看?”
衆人忙都站住,轉頭去看太液池。
這個時候,整個行走的隊伍已經十分詭異。
趙貴妃挽着自己的母親在說私房話,走在隊伍的最後。
耿美人和邵寶林有意無意地躲在人羣后面,尤其是在躲避着戴皇后頻頻回頭的目光。
沈昭容和清源郡夫人走在隊伍的中間位置,緊緊地互相拉着手,面上雖然都帶着笑,細細看去,卻都眼神凝重,一言不發。
文婕妤想要越過她們去,卻又被自己的母親狠狠地拉着,不許她走快。高美人沉默地跟在文婕妤身後,做足了一個下殿美人應該做的本分。
凌婕妤雖然看似不在意,卻是跟在高美人的身後;凌夫人很是悠遊,一邊四顧看着太液池的景色,一邊輕輕地跟凌婕妤笑語。
最前頭的自然是鄒惠妃、戴皇后和一衆不明內情的外命婦們。
緊緊跟在她們後面,時不時插口說笑兩句的,便是魏充媛和魏夫人。
在魏充媛身後的,是崔修容母女兩個。
崔修容的眼睛緊緊地盯着鄒惠妃,眼神中是滔天的恨意。崔尚書夫人注意到了這一點,微微皺眉,低聲道:“漓兒,你到底是怎麼了?阿孃教了你十六年什麼是不動聲色,你如今怎麼如此七情上面?”
崔修容也壓低了聲音回答:“母親,你不要管。”嘴角卻已經揚起一個妖異的微笑,整個人更是微微前傾,就要帶着崔夫人向前擠去!
……
……
衆人因爲戴皇后的話,下意識地圍攏過去,順着她的手指往太液亭上看去。
但在場的誰不是精明剔透的人?
是以,即便是圍攏在戴皇后身邊,卻都悄悄地給鄒惠妃讓出了一條路來,是以,戴皇后和梅姿都正悄悄地向右手邊隊尾的耿美人和邵寶林瞥去的時候,鄒惠妃竟然從她的左邊從容地漫步過來,口中輕輕笑道:“是麼?在哪兒呢?”
這句話簡直就如同晴天驚雷一樣,戴皇后竟然嚇得渾身一抖,臉色發白地猛然回頭,卻看見鄒惠妃一張素面朝天的芙蓉面帶着和煦的笑容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鄒惠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也轉身看向太液亭,口中道:“喲,還真是的!瞧着像是聖人帶了人去賞景呢!敢是今日外族有新來的人?”
衆人便回頭找凌二夫人,凌二夫人慢慢地走到戴皇后和鄒惠妃身邊,笑着道:“都看我幹嗎?這事兒應該問崔夫人才對嘛!”
魏夫人也笑了,一回頭,恰好崔夫人在身後,便笑着欠身道:“崔尚書掌着禮部,必是知道信兒的!”
崔夫人面色有些不自然,手裡緊緊地抓着自家的女兒,不令她再往前走,口中笑道:“這個倒是聽拙夫說了一半句,但不甚清楚。”
清源郡夫人輕輕嘆氣,看着崔修容馬上就要掙脫崔夫人的手了,心下終是不忍,上前半步,緊緊地抓住了崔修容的另一隻手,不顧她猛然瞪過來的怒目,笑道:“這個你們應該來問我!前兒去我們大伯家吃飯,才聽說的,今次來朝見的突厥使者還真是個新來的,往年常來的那位一個半月前騎馬跌死了。”
衆人這才恍然,沈邁的大兄沈過的職銜是鴻臚寺少卿,這招待外邦的事兒,可不是正管麼!
話說着說着,衆外命婦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清源郡夫人、崔尚書夫人以及崔修容、沈昭容等人的身上。崔修容知道自己終是無法掙脫崔尚書夫人和清源郡夫人兩個人的鉗制,只得緊緊地咬着牙停止了掙扎,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邊笑靨如花的鄒惠妃,眼中噴出的烈火幾乎要燒死一切擋路的人。
沈昭容自然將三者之間的動作都看在了眼裡。
莫名的,她鬆了一口氣。
她似乎已經明白了些什麼。
可是,她又似乎什麼都沒明白。
沈昭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在人羣之外的凌婕妤,眼神一掃,卻看到了面色怪異的耿美人和邵寶林。
她們倆何時走在一處了?
不過,既然文婕妤等人都不在鄒姐姐身邊,那麼,應該沒事了吧?
沈昭容又看向鄒惠妃,卻發現魏充媛就站在她背後不遠處,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凜。
鄒惠妃這個時候卻轉過身子,看向太液池西邊,遙遙地看着麟德殿,微微笑了起來:“要說,我總覺得,看太液池最美的地方,應該是麟德殿。”
麟德殿是太液池西的高地上所築,自然是看太液池的好地方,但如果要看到太液池全貌,卻得在麟德殿的二層——那一層,卻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得去的。
戴皇后,到現在,就還沒有機會上去過……
戴皇后這個時候卻壓根沒有注意到這個。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鄒惠妃。
因爲,鄒惠妃給了她一個背影。
一個正正的,自己只要稍稍伸手,就能將她推下太液池的,背影!
……
……
耿美人和邵寶林在人羣后頭,已經微微地擡起了頭。
人太多了,她們過不去呀!
兩個人拼命地壓抑住心中的快樂,面上的表情卻微露出一絲焦急。
鄒惠妃和戴皇后被圍在正中。鄒惠妃左手邊是牟燕娘和桑九,戴皇后右手邊是梅姿。鄒惠妃再左邊,是吏部吳老尚書的夫人,後面是大理寺卿嶽夫人,二位夫人的身後是戴皇后帶來的宮人。戴皇后再右邊便是凌二夫人,然後是崔尚書夫人、清源郡夫人、崔修容、沈昭容等人,她們的後面是魏充媛和魏夫人,再然後是沈昭容、崔修容和魏充媛的侍女。再然後,是文侍郎夫人和文婕妤、侍女,後頭是高美人和她的侍女、凌婕妤和她的侍女。
而菊影和尹線娘,卻不知道爲什麼,被慢慢地擠出了人羣,像兩根木樁一樣,緊緊地靠在一起,站在吳尚書夫人的再左邊一點,一動不動。
就在這個時候,趙貴妃已經和自家的母親、戶部趙尚書夫人慢慢地走了過來。趙貴妃開口淡淡笑道:“都圍在這裡看什麼呢?”
於是,所有的人,吳夫人、嶽夫人、凌夫人、崔夫人、清源郡夫人、魏夫人、所有的內命婦和婢女們,都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趙貴妃。
除了戴皇后。
所以,就在鄒惠妃微微閉了閉眼,露出一個解脫的笑容之後,聽到趙貴妃的聲音,睜開眼,換了溫暖表情,慢慢回頭時——
恰好看到了戴皇后猙獰的臉!
所有的人都回頭,所以沒有人看到自己!
那幾個賤人都不上前,所以只剩了自己!
她給了自己千載難逢的良機!
她把背影留給了自己!
她的兩個婢女正好看向左手邊的自己的菊影和那個仙居殿的小宮女!
沒有人看到!
沒有人看到!
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到!
只要一伸手,她就不再是自己的威脅!
她就不再存在了!
戴皇后的手顫抖了。
戴皇后的全身都在顫抖!
她微微地喘息起來,輕輕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向後仰着脖子,她想要抵擋住這個誘惑!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這個時候,沒有任何替罪羊可找!
而且當着這麼多的外命婦,自己沒得推脫!
萬一被定罪,自己一定會被廢的!
不值得!不值得!
戴皇后急急地嚥下了一口吐沫。
可是,鄒惠妃——
她還沒有回過身來。
她在看什麼?
她在等什麼?!
趙貴妃說話了!她回過頭來了!她就要回過頭來了!如果現在不動手,這樣失不再來的時機就沒了!
不能讓她這麼便宜地生下皇長子!
她本來就已經奪了自己的寵愛,她本來就有皇后之勢,她本來就深得太后和皇帝的信任,如果再任由她生下皇長子,那這座空曠的大明宮,就再也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戴皇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劇烈抖動起來,兩隻手緩緩地、堅定地伸了出去!
就在梅姿發現這一點,急忙想要拉住她的手之前,戴皇后忽然雙手抵在了鄒惠妃的腰背上,用力往太液池裡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