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充儀手裡的雕金魚躍龍門嵌紅寶石的酒盅當地一聲落在了地上。
明宗更是臉色大變:“快宣。”
十月末的天氣,王全安滿頭滿身都是汗,才一進門便跪倒在地:“聖人,裘老將軍大限將至,請聖人早作準備!”
鄒充儀一眼瞧見明宗寬寬大大的袖子下面微微顫抖的手,連忙斷喝:“話說清楚,不要光顧着危言聳聽!”
王全安第一次聽鄒充儀對自己這樣聲色俱厲地講話,連忙偷閒瞥一眼明宗,待看到那張平常只是從容冷淡的臉已經僵硬到發了白,便頓悟此事予明宗的打擊不同尋常,趕緊平復一下呼吸,沉靜下來,穩穩道:“裘老將軍的身子其實一直都好,年輕時的底子比常人要強健得多,只是去年開始,老人家顯然是心思重了,所以有些老年人常見的病症開始反覆出現。歲數大了,病來如山倒,所以很是鬧了幾次危險的。尚藥局特意開了調理的藥,也規定了飲食當注意的事項。但聽得家裡人說,老爺子脾氣大,任誰都管不了,還是喝酒吃肉的,所以那些注意的條目就都成了擺設。”
“不過,老爺子鬧的次數也有些多,鬧得大家都不太當回事了。今兒下晌裘三郎親自來尚藥局找人時,大家還都懶懶的。微臣當時不在,待回去聽說了之後,總覺得心裡不踏實,消息又一直沒有傳回來,就乾脆急忙也趕了過去。果然的,這回,老將軍差點就沒救回來。”
“我們幾個私下裡議着,覺得應該是心力耗盡,只怕就算用人蔘吊着,也就是年前年後的事兒了。在那裡的,除了裘三郎實在是太過精明,瞞他不過,其他人倒還沒發現這個。微臣想着能早一刻告訴聖人,就萬萬別晚一刻,所以才急忙跑了過來。若是驚了聖駕,微臣領罪。”
鄒充儀聽着,再看着明宗緊緊握起的拳頭,便輕輕伸手握住了他發白的指頭,又轉頭問王全安:“如今才十月底,你說的年前年後這個範圍太大了。你給本宮一句實話,有譜的日子,到底還有多久?”
王全安仔細想了想,又屈指算了算,方道:“一個月。撐一個月問題不大,之後就全看天意了。”
明宗聽了,眼睛便閉了起來:“只有一個月了麼……”
王全安頓了一頓,又問:“此事可要上稟太后娘娘?”
鄒充儀皺了皺眉頭,想了想,問:“裘三郎可知實情?”
王全安點點頭:“裘三郎爲人精明,背轉了微臣,挨個兒單獨套問了到場的御醫,幾下裡一湊,就把實話湊出來了。不過,微臣看裘三郎知道實情後,只是坐在那裡發了半天呆,卻似乎並沒有告訴任何其他人的意思。”
鄒充儀低頭細思,半天,才道:“知道了。你去吧。即便是告訴太后,聖人也會親自去。到時候會通知你一起。太后年紀大了,你這裡要做好準備。”
想了想,又道:“另外,裘老將軍這個樣子,只怕太夫人身子也會跟着不自在,你令人都守好了,萬萬不要出了紕漏——王奉御是聰明人,此事事關重大,尚藥局的嘴巴還要你仔細封好了。可記得了?”
王全安看了明宗一眼,卻見明宗沒有任何要說話的意思,心知鄒充儀的寵信又上了一層樓,便應諾退下了。
出了門,孫德福細細的聲音傳了過來:“王奉御好快的手腳啊。”
王全安眼睛一眯,微微扯一扯嘴角,露出來一絲笑意,低聲回道:“孫公公醒得也很是時候。”
某府,書房。
主人手中書跌落在地,滿臉震驚:“什麼?老爺子不行了?”
幕僚滿臉凝重,手指緊張地開合:“是。黃昏時分尚藥局去了第二撥人,其中就包括尚藥局奉御王全安。直到了定更,御醫們才三三兩兩地回家。而王全安卻不見蹤影,不知是還在裘府守着,還是已經入宮見駕。我着人去打聽情形,那些御醫竟然不約而同地一字都不肯說。可見是有了大變故。”
主人頓時淚水跌落:“老爺子一世英明,怎麼會在這個時候……”
幕僚倒沒工夫去感慨,只是在迅速地計算着自家的得失:“東家,老爺子這一去,裘家樹倒猢猻散,那位必要找別人去爭軍權,咱們的人裡有幾個很可以用的,是不是要馬上開始聯絡準備了?”
主人一邊垂淚一邊道:“我心裡很亂——你聯絡吧,此事宜早不宜遲。”
某府,密室。
主人興奮地一躍而起,拳頭亂揮:“太好了!他一死,那個位置就空下來了!那人手中無大將,咱們這次,一定能拿到軍權!”
幕僚看着主人一臉喜色,不由得神色怪異起來,呆呆地看着主人脫口問道:“爺,您是在說裘老將軍麼?”
主人身子一僵,面上尷尬起來,乾咳一聲,硬是擠出了三分悲慼,然後又忍不住興奮地低聲快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你快去聯絡各地的將軍。就算這次這個輔國大將軍爭不到手,弄個鎮軍大將軍也行啊!至少,這軍方的第一把交椅,不能給那人留下!”
幕僚低下頭想了想,道:“爺,您有沒有想過,其實現在軍中並沒有什麼人能鎮住所有人?咱們的人不行,皇帝的人也不行。所以,不如,咱們上表力陳,讓裘家接着掌這個軍權?這樣,到時候,反而能有三分香火情。”
主人努力讓自己從興奮的情緒中鎮定下來,然後用力去思考幕僚的話,卻無論如何也定不下心神,便一拍桌子,喝道:“先爭一爭再說!”
鄒充儀等王全安走了,又揮退桑九,方輕輕拉了明宗的手摩挲,低聲安慰:“外公不是尋常人,必不會像常人那樣痛苦輾轉,四郎不要過於傷心。”
明宗的淚跟着這一聲“外公”便掉了下來:“我小時候跟着阿孃長大,外公當時鎮守邊關,一年半載的也回不來一趟。可每次一回來,餘姑姑就抱着我去給外公看。我頭一回見外公,就拽了他十幾根鬍子下來。他老人家一根小手指頭都沒動我的,只是哈哈大笑,還說我有膽量,像他的外孫子。倒是大舅舅看着我可氣,在我屁股上拍了幾巴掌。後來外公知道了,還罰了大舅舅一頓軍棍。”
“那之後,外公和幾個舅舅都莫名地開始特別疼我。有一回,外公當我沒聽見,還跟大舅舅感慨過一回,說寶王哥哥是阿爺阿孃寵上了天的,太子哥哥是阿爺含在嘴裡捧在手裡當眼珠子一般長大的,只有我,身邊繞來繞去只有一個餘姑姑,說我可憐,說既然是外家,就該多疼疼我這個孤單長大的傻外孫。”說着說着,明宗說不下去了,自己坐在那裡捧着臉嗚嗚地哭出了聲。
鄒充儀自從嫁給明宗,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哭得像個六尺孩童,不由得滿心裡的柔情涌了上來,眼窩裡也不由得便溼了,低下身子去柔柔地摟了明宗入懷,低聲勸慰:“四郎不傷心,外公已經八十往上的年紀,不論是民間說起來,還是咱們宗室的歷史上,都已經算是喜喪……”
“何況,外公一輩子豁達豪爽,也不見得樂意看到子侄們哭哭啼啼的樣子。您是老人家拉着手長大的,自然更加明白老爺子的心思。咱們不傷心,高高興興地送外公,他老人家怕是還開心些……”
明宗反手抱住了鄒充儀,自己住了哭聲,可淚水還是止不住:“阿爺去得突然,後來我繼了位,外公就不肯跟我過分親近……可他老人家在那裡,我心裡就多一層踏實。雖說去年起就沒什麼好消息,可在我心裡,總是覺得外公他老人家永遠都不會有那麼一天,永遠都會那樣樂呵呵地坐在校場的大圈椅上瞧着我們……”
鄒充儀聽着聽着,便茫然起來,口中不由得喃喃:“四郎,你萬萬莫要再說下去了……我怕……”
明宗只覺得懷中的玉人忽然身子一抖,心中奇怪,忙扶了她的臉看,果然看到了鄒充儀眼中的恐懼:“怎麼了?”
鄒充儀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我想到,我家祖父祖母,還有母親,還有餘姑姑,以後也都會有這一天……”
明宗心中一緊,一把把鄒充儀緊緊摟住,低聲截住她的話頭:“別說了!別說了!”
鄒充儀的雙手死死地抓着明宗後背的衣衫,聲音還是有些發顫:“四郎,我求你一件事……”
明宗緊緊地抱着她,口中低低地嗯了一聲。
鄒充儀眼中閃過更深的恐懼和茫然:“若是我祖父有那麼一天,即便那時四郎再不愛理我,也請四郎來陪我幾日……我不貪心,不用多,就幾日,行不行……”
明宗心中一慟,忽然一把撈起鄒充儀,自胡牀立起,幾步便跨到大大的合歡牀邊……
門外的桑九和孫德福都聽到了動靜,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僵起來,下意識互相看了一眼,發覺了對方眼中的怪異之後,又都尷尬起來,不約而同地將臉別向了另一邊。
是啊,裡頭這倆人有病麼?怎麼聽到這樣傷心的消息,先是哭了兩聲,接着竟然就能想起,想起那事兒了呢?
更何況,這消息不僅僅是傷人心,還牽涉着國朝的關鍵重大各種局面平衡——
怎麼他倆都不帶說正事兒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