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福有些呆呆的。
明宗自然知道與誰有關,哼了一聲,冷聲道:“有話就說。”
孫德福顯然難以啓齒,囁嚅半晌,方低聲道:“花期懇求,想到聖人身邊當個女史就好。”
明宗冷笑一聲,看着他:“你答應了?”
孫德福搖搖頭,低着頭:“老奴沒有應。”
明宗哈了一聲,方道:“恐怕,她見你不肯應,還威脅你來着,對吧?來,跟朕說說,她是怎麼說的?是不是說自己是朕的耳目,此事倘若告訴鄒氏,必會再次在我二人之間製造嫌隙,那就違背了朕的本意了,對否?”
孫德福的眼淚都快掉了下來,但仍然硬挺着,低聲道:“是。”
明宗拂袖站起,在書房內踱步,冷笑道:“可她是不是也敢告訴鄒充儀,她主子昏迷不醒時,她正忙着向朕展示她的身子?是不是還敢告訴鄒充儀,她主子剛醒,她第一件事就是跑來告訴朕,做不成朕的女人,做朕的耳目也是好的?她是不是有這個膽量,讓鄒充儀知道,就是她獻計,即刻杖斃採蘿,好令那次事件迅速平息的!?”
孫德福已經額頭涔涔,臉色煞白,雙手顫抖了。
這些事,有的,他知道;有的,連他都不知道!
花期到底是什麼時間在哪裡,跟明宗說的這些?
明宗爲什麼硬生生瞞了自己這麼長時間?
爲什麼兩省竟然沒有一個人向自己暗示有過這種事情發生?
這到底,說明了什麼?
明宗對自己的信任,已經有問題了麼?
還是花期,早就,爬上了明宗的牀?
想到這裡,孫德福覺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團火在燒!
明宗重新坐下,若無其事:“德福,你以後不要再理她。背主的奴婢,沒一個能有好下場的。”
往常在這種情況下只會應一聲“是”的孫德福,忽然擡起了頭:“聖人的意思,是以後花期姑娘的事情,完全交給鄒充儀去處斷了麼?”
明宗點點頭,嘴角逸出一絲笑,眼中也都是柔情溫暖:“朕要看看,她到底有多聰明。也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心軟。”
孫德福暗暗地,鬆了一口長氣。
還好,還好,花期,你還有一線生機。
明宗根本不在意這種小事,只是笑眯眯地筆走龍蛇,上好的宣紙上,鮮紅色的硃砂,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就像是一張催命的鬼畫符一般,往下一擲:“交門下省,讓他們去辦。”
孫德福打開一眼,倒吸一口涼氣,手都有些抖:“老奴的小祖宗喲,您這是一口氣封了多少個王?!”
明宗哈哈地笑出來,雙手一拍:“瞅瞅,連你都嚇到了!可見你們鄒娘娘這膽子有多大!”
孫德福這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長大了嘴:“您說,這,這是鄒娘娘的主意?她是怎麼想出來的?不嫌事兒大嗎?”
明宗仰天大笑:“說對了!他們那起子賊,既然要鬧,而且是跟朕鬧,自然要鬧個大的!不然,怎麼配得上朕這九五之尊的龍椅!”
說到最後,咬着牙的明宗一臉猙獰!
下午,宗室各個府裡都接到了聖旨:您家的兒子,但凡嫡子,皇上都賞郡王虛銜,待日後有功於社稷,再行封賞食邑。至於您家的世子,到您過身、他襲爵時,再卸下這個郡王虛銜,也不遲。
聖旨一下,滿城沸騰!
自先帝的先帝的先帝起,兄弟本就單薄,是以,自那時起,所有的皇室近枝都沒有就藩,留在京城裡安慰太后。這樣一來,就算人再少,加上宗正寺裡的幾位長輩,也有十幾個王爺。各家的嫡子都封郡王……
門下省計算的時候,也都各自頭暈了一下,咱聖明的皇帝老子聖人大家喲,您老人家一口氣封了二十多個郡王您知道嗎?這是什麼喜事兒,讓明宗這樣發熱一樣大肆封賞?就算是虛銜,也讓宗室的各位佔足了便宜啊您知道嗎?
戶部吳尚書接到消息時,差點背過氣去。待聽說都是虛銜,沒有俸祿沒有食邑時,才虛弱地喘了口氣出來,喃喃:“幾乎要了我一條老命啊……”
這大批的封賞中,看起來最可憐的,就是達王。
先帝唯一的親弟弟,早已知天命的年紀,卻一直沒有娶親,府中就算有姬妾,卻無人誕育子女。所以這一輪封賞,竟是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而佔便宜最多的,竟是福王。
各家的王妃都是一個兒子,最多兩個兒子,再有能生的,好歹也有個女兒湊興。只有福王妃,一口氣,三個兒子!
福王妃是起居舍人應家的嫡長女,嫁給福王的第二年就生下了長子雀郎,隔三年生次子雁郎,又兩年生三子雉郎。然後,福王妃就專心致志地養兒子,把福王丟給側妃、妾室們,庶女兒生了一大堆,竟沒有一個庶子。所以其實,福王的後院穩當得堪稱大唐第一內宅楷模。
如今,加上福王自己本身的爵位,一座福王府,已經有了四個王!
當然,最噁心的,就是寶王。
寶王兒子閨女都生了不少,不過嫡子就兩個,一個長子翟郎,一個幼子雍郎。翟郎以後必要承爵的,雍郎已經封了溫郡王。所以,其實,這一回,也繞過了他家。
而且,本來雍郎是獨一份的郡王,現在倒好,京城裡多了不知道多少三四歲的郡王爺——那雍郎算什麼?
偏生,這一日,還是雍郎的生辰。
寶王氣得在府裡一口氣用開山大斧砍斷了十幾顆樹才罷,寶王妃更是抱着自家的兩個兒子痛哭了一場,還石破天驚地牢騷了一番:“既然捨不得,幹嘛又要故作大方?當他親侄子是什麼?全大唐的笑話兒嗎?於他有什麼好處!”
倒是溫郡王自己,仍舊淡定從容,掙脫了母親,淡淡地說了一句:“四叔這是愛護我。不然,光外頭的流言,就能讓我成年之前死於意外。”
這話傳遍京城後,滿朝的人,連之前還對神童流言不屑一顧的,都不禁對這位郡王爺肅然起敬了。
明宗也意外得很,暗歎沈二拳頭說得太對了,幸虧自己對陣的,是被自家爺孃養歪了的寶王大哥,而不是成年後的雍郎。
當然,這是後話。
隨同這道掀起軒然大波的旨意下來的,還有兩道讓人驚喜的任命。
允禮部尚書告老奏請,擢原禮部左侍郎崔酲爲禮部尚書。
擢原國子學助教程辯爲國子學博士,協助國子監右司業肖持管理國子學。
崔、程兩家,都是勤謹低調的人家,處世溫和,也可以說都是老好人;公事上,又都是極爲公平正直守規矩的人,朝野上也沒有什麼派系站隊之說。一旦涉及黨爭,幾乎都是袖手裝死的典範。所以大家對這樣的兩個人的升遷,幾乎都是不痛不癢,甚至樂觀其成的。
當然,有心人也發現了,這兩位的閨女都在宮裡,一位的急病過世了,過世時皇帝傷心欲絕,卻沒有對家人有什麼封賞撫慰。另一位,聽說封宮養病呢?怎麼忽然這麼大力度的封賞?
這個疑問自然是隻持續到晚間。
崔修容有孕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傳開。
原來如此啊。
老崔是沾了女兒的光。
老程也是沾了女兒的光?
不過,只怕——嘿嘿,這滿京城的宗室,也是沾了這位崔娘娘的光罷?
管它呢——太好了,咱們這位強勢皇帝終於又有消息了!
子息有望,咱大唐江山,終於不是無根浮萍啦!
有那些忠君愛國的老臣子,都坐在家裡不停地抹着眼角嘆息。
只有某座府裡,有人在密室皺眉:“他怎麼這麼快又有孩子了?”
幕僚卻不以爲意:“總有意外的。”
冷哼傳來:“讓人,馬上動手。他不是高興麼?不是拿我們逗悶子麼?我就也逗個悶子給他看看!”
……
鄒充儀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桑九聽着橫翠膽戰心驚的描述,看着她煞白的臉色,自己也不由得抖着聲音咂舌:“娘娘,聖人沒事兒吧?”
鄒充儀便衝着二人翻白眼:“你們倆那是什麼表情?這些封賞有那麼可怕麼?”
橫翠的聲音都走樣了,不停地抖:“小娘,這是二十多個郡王啊!日後若是一窩蜂地弄來個軍功什麼的,咱們得往外給多少俸祿出去啊?光他們就能掏空了國庫!”
桑九忙不迭地點頭表示贊同。
鄒充儀恨鐵不成鋼地挨個兒敲兩個貼身侍女的暴慄:“笨死你們算了!幹嘛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何況,不知道大漢當年的推恩令麼?”
橫翠聽着推恩令三個字,有些發矇,便看桑九。
桑九卻似被這三個字嚇了一跳一樣,牙齒都要打架了:“娘娘,推恩令之後可就是七王之亂啊……”自己又被“七王之亂”再嚇了一跳,幾乎要哭了出來。
鄒充儀卻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一歪身靠在了胡牀的憑几上,輕鬆地玩着手裡的帕子,垂下了眼簾:“到時候,只要聖旨上說一句:仿漢朝舊例,行推恩之令。你猜,有沒有人敢讓自己的孩子真的再去爭什麼社稷功勞?”
這樣一句話,簡直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刺到桑九心裡!
天哪!
這等於是赤裸裸地威脅宗室:你們******哪個敢牙蹦半個不字,老子立刻仿效漢景帝,殺你們全家!
桑九後背一陣陣發冷。
娘娘,你真的,長成一個合格的,娘娘,了。
橫翠還不懂,伸手去悄悄拽桑九的袖子。桑九就像是受驚一樣,一把打開橫翠的手,臉色比橫翠還要蒼白。
鄒充儀笑眯眯地擡起頭來看着桑九,調侃道:“如何?終於能放心你家娘娘我了吧?”
桑九心裡咯噔一聲,顫聲問:“娘娘,今兒這旨意,不是,不是你的主意吧?”
鄒充儀仍舊笑眯眯的:“你說哩?”
桑九頓時一陣暈眩,伸手抓住了身邊的橫翠穩定身形。
而橫翠,一雙杏眼瞪得像銅鈴一樣,嚇得下巴都要掉下來,脫口而出:“我的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