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明宗獨坐在御書房。明滅的燭火照得他的臉上一片莫測。
不過一個爵位,給就給了。
可他要走了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來的姿態。
雍郎更貪心,竟然直接要走了自己的閒章。
那個如朕親臨的閒章,跟傳國玉璽的效用,恐怕只在於傳位詔書吧?
尤其是,如果宮城大亂,自己又無法露面。那枚閒章,瞬間就會變成遺詔上最鑿鑿的證據!
一個宗室之後,竟然沒人教他什麼叫避嫌嗎?
明宗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
孫德福在門外回稟:“聖人,沈將軍來了。”
明宗回了神,沉聲道:“宣進,掌燈。”
孫德福答應一聲,一招手,洪鳳端着兩支燭臺過來,跟在滿臉不在乎的沈邁身後,進了御書房,孫德福和洪鳳將燭火點好,躬身施禮就要退下。
明宗瞥一眼洪鳳,道:“德福留下,洪鳳外面看門。”
洪鳳順目垂眉低頭退出去,頭都不擡地關好門,離書房丈許,站定,全身進入戒備狀態。
沈邁回頭瞥了一眼,笑着衝孫德福低語:“公公,這小子調教的真不錯!這時節,竟然還記得避嫌,走得遠遠的!”
孫德福忙笑着回禮:“將軍過獎!”
明宗冷哼一聲,沉聲道:“有人還不如德福一個內侍,教養起孩子來,連避嫌二字都不懂得!”
孫德福一聽壞了,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邊不語。
沈邁卻沒有那麼多忌諱,咧嘴一笑:“聖人,臣都聽說了。寶王殿下回去就廣發請柬,要給自家小兒子擺宴,說是要大慶三日。”
明宗再哼一聲,問:“還有什麼別的麼?”
沈邁笑得神秘兮兮的:“還有個大消息!咱們新出鍋、熱乎乎的溫郡王,竟然悄悄藏起了一個小盒子,如今,連寶王、寶王妃,甚至他自己的貼身丫頭,都不知道房裡莫名多出了一個寶貝!”
明宗一驚,忙問:“你是說,他真的沒有告訴他爹?”
沈邁歪嘴一笑,笑容微微有些陰冷:“真的沒有!而且,我臨來時,人來傳話,說溫郡王已經將那盒子挖坑藏妥,盒內的玉石章被他堂而皇之地擺在了自家的多寶閣最上層一個不起眼的黑色盒子裡。而且,那盒子早已落滿了塵,溫王開盒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在灰塵上留下指印!”
孫德福越聽越心寒,滿眼驚懼地擡起頭來:“溫王可是剛剛滿七歲!”
明宗冷笑一聲:“七歲的孩子,就這麼深的心機,這麼自私自利!如果有朝一日朕大行,果真立了這孩子爲繼帝,朕恐怕,所有的宗室子弟都會被他屠戮一盡!”
沈邁乾咳一聲,岔開話題:“所以聖人,咱們面對的是寶王,而不是長大後的溫郡王,臣覺得實在是件好事!”
明宗被他的邏輯逗得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的怒氣便平了三分,伸手點點沈邁,笑道:“滑賊!”
笑完,正色道:“朕今日來,是要問問你,朝中文臣裡,有誰堪與寶王抗衡?”
沈邁一聽說這樣重大的正事,便先正正經經嚴嚴肅肅地跪倒,給明宗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臣先謝陛下能拿臣當了真正的自己人!臣爲陛下知遇之恩,必會爲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明宗心中一暢,擡手令起:“咱們君臣,不說這個。你先說說,你怎麼看?”
沈邁沉吟片刻,道:“臣自從受命統帥羽林,着實看了不少令人震驚的紙條。如今看來,寶王的潛在勢力並不小。而且,神策軍似乎至少有一半是他昔日領兵時帶過的。這股力量不容小覷。文臣們珍惜羽毛,大多不肯滿朝聯絡,所以雖然偶有聯合,卻不緊密,利益當頭時,簡直就是一盤散沙。要說可堪一用的……”沈邁頓一頓,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明宗有些意外,不禁問:“怎麼了?也有你沈二拳頭不敢說的?”
沈邁一臉不情願:“不是不敢說。是臣有些不甘心。臣忙活這麼久,到頭來倒是給他們家鋪了路了!”
孫德福有點急眼,催道:“將軍別繞彎子了!若是現下這個毒瘤不除,您當咱們誰還有機會繼續爲國朝忙活麼?”
明宗贊同地點點頭:“德福說得好。快說!”
沈邁便仍舊帶着一臉不情願,嘴上卻乾脆利落道:“鄒太傅!”
明宗一愣:“鄒家?”
沈邁點頭,面色正經起來,帶着三分肅穆:“臣必須說,當年陛下選鄒氏爲後,實在是一步極好的棋。鄒太傅爲天下文臣之師,數十年來,雖未執掌國子監,但卻門生遍天下。雖然鄒氏爲後時,荒唐淺薄,將鄒老太傅的名聲頗爲壞掉一些,但老爺子傲氣在,三個兒子骨氣在,幾個孫子靈氣在,一家的讀書種子,加上有工部蔣尚書這樣的好女婿——蔣尚書可是個長袖善舞的官場油條——鄒家若發全力,只怕寶王也要頭疼一陣子!”
沈邁頓了頓,又道:“依臣看來,當年鄒氏被廢之事,恐怕也是有人看明白了鄒家的實力,所以提前斬斷陛下一條臂助!”
明宗眉頭舒展,連連點頭:“朕也早這麼想。所以纔要讓鄒氏暫時避開,不然,以她的單純執拗,朕擔心她過剛易折。果真將她的一條性命斷送在清寧宮,只怕鄒老太傅心灰意冷,朕就回天無術了!”
沈邁在心裡大大地呸了一口,又加上一萬句放屁,才接着道:“聖人深謀遠慮,臣等自是不及的。如今這鄒家三個郎君,倒是都很有些建樹,臣看,您不如找個由頭,悄悄地起復鄒家。”
說着,袖子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明宗。
明宗知道這是鄒家的紙條,接過來細看。
沈邁接着說:“鄒家老太爺最近都在家裡閒坐,偶爾跟親戚們走動,下棋喝茶而已。不過,臣仔細看了看,老爺子用了這一年,把所有的親戚都走了一整遍,連親家的親家都沒有放過。鄒大郎在秦州的差事做得風生水起,秦州大都督讚不絕口,前幾日悄悄跟左右說,鄒大郎這樣才能,絕對呆不久,早晚是一方封疆大吏。”
“鄒二郎在家裡養病,卻沒有閒着,臣隔陣子就能收到他‘賄賂’的新玩意兒。臣是戰場上殺敵出來的武將,看着鄒二郎這樣肯用心力改善甲冑、兵器的人,實在是順眼到十分。”
“鄒三郎在禮部呆得很是踏實,崔侍郎因爲崔修容的緣故,總想要跟他親近,不過鄒三郎顯然是個極明白的人,一直都不溫不火的。禮部上下的人都很是看好他。臣看,假以時日,禮部落到他手裡都不稀奇。”
“鄒小大郎其實最令臣刮目。翰林院掌院大學士中風臥病這麼久了,號稱帶着鄒小大郎一起整理國故,其實一直都是這位小大郎獨立在做。臣不懂文臣的那些玩意兒,但是看翰林院那麼多人在鄒氏廢后之後,忙不迭地落井下石,想要整死這位小大郎的勁頭兒,想必他幹得實在是不錯。”
“鄒小二郎倒是不言不語,但鄒府的庶務從來不需要大人們操一丁點兒心,鄒家後院沒有紕漏,這位鄒小二郎當居首功!”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沈邁眼神衝着孫德福亂飄。孫德福半天才反應過來,忍俊不禁,低聲向看着紙條出神的明宗道:“聖人,老奴看沈將軍的嗓子都要啞了,賞他口茶吧?”
沈邁便嘿嘿地樂,脫口而出:“老東西,爺沒白請你吃酒!”忽又記起當着明宗,忙低下頭,閉上嘴,不敢吭聲。
明宗早示意孫德福把一邊的蓮子湯遞給他一盞,聞言又氣又笑,叱道:“做的什麼怪樣子!好好擡起頭來說話!”
沈邁嘻嘻一笑,大手摸摸後腦勺,才接着說:“臣看,鄒家這些人,如果能挪到合適的位置,都是可堪大用的。而且,有些地方,能掐住有些人的脖子!”
明宗一擡眉:“比如?”
沈邁不懷好意地一笑:“比如,神策軍那些跟過某人的,大多出自幽州。而幽州那裡半個月前報來,刺史已經不行了!秦州幽州政事相通,如果一個秦州的好官空降管着幽州,又有本事又有手腕,爲了自家的富貴平安,關鍵時刻還能下得去狠手,那咱們還怕將來會鬧出什麼肘腋之患麼!?”
明宗也跟着陰陰一笑,接着問:“還比如?”
沈邁接着嘿嘿一樂,眼神一亮:“知臣者,聖人也!鄒家小二郎雖然一直未曾出仕,卻好歹是進士及第。他打理這麼多年如此大家族的庶務,見人無數,如果賞個吏部學習的差事,想必用不了多久,吏部就能讓他摸個差不多。到時候,就算有了什麼亂子,他隨時能讓吏部轉起來——咱們手裡既有刀,又有人,不論是誰想折騰,讓他可勁兒折騰去!咱還怕他個鳥!”
明宗聞言呵呵地笑了起來,半天才敲着桌子,拖長了聲音問:“還有呢?”
沈邁怪眼一眯,笑起來,故意無賴起來:“錢糧的事兒咱可不懂,您自己個兒來啊!”
明宗越聽眼睛越亮,呵呵大笑,戟指指向沈邁道:“朕就知道,你這廝不是真傻,平常那傻勁兒,都是他孃的裝出來糊弄人的!”
眼神便是一利。
沈邁大手一拍胸膛,怪眼一翻:“一肚皮壞水,只賣與識貨的!”
御書房頓時一陣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