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孫德福接到郭奴的傳話,臉上強作鎮定,令他:“滾回去吧。把今日之事爛到肚子裡!”一腳將他踢出去,自己則急急去找王全安。
王全安也是冷汗直流,低頭揪着鬍子細想:“這事兒我可真不擅長啊!”片刻後便拍板:“有了,調理鄒充儀身子的陶司醫,他家祖上倒是研習過這個事兒!我喊他一起去給聖人請平安脈!”
孫德福眼睛一眯:“可靠麼?”
王奉御一點頭,老狐狸的勁頭兒十足:“他一直給鄒充儀調理身子呢,如果不可靠,我怎麼敢讓他負責整個幽隱?”
待到第二天,給明宗請脈已畢,明宗莫名:“今日怎麼換了御醫?”
陶一罐在旁邊擦汗,拿着頭一天晚上孫德福給他的明宗慣常的食譜挨個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半天才道:“沒關係,有辦法!”
明宗的目光在王全安、陶一罐和孫德福三個人臉上轉了一圈,立即意識到有大事,沉聲問:“孫德福,說話!”
孫德福看一眼兩位御醫,使個眼色,王全安縮着肩膀往後退了半步,陶一罐白了二人一眼,方上前半步,道:“應該是有人自很久以前開始,引着聖人習慣於吃一些不合自己體質的食物,以至於聖人子嗣艱難。不過,因爲這種飲食並不傷身,所以大家都不留神。如今細細查看,自然能看出些端倪。這食譜上的有幾道菜,聖人以後不妨賞給孫公公他們吃,自己就不要碰了。”
陶一罐說得輕描淡寫,但在明宗耳朵裡,卻似九天上晴空打下了一道炸雷!簡直炸的自己心肝俱裂!
“你說什麼?你說朕子嗣艱難是有人陷害?!”
男人在這件事上一直都是心虛的,難以啓齒的。
所以這麼多年了,他生不出孩子來,只能自己悄悄安慰自己:不是病,若芙懷過的!
但又不自信,只當是自己身子不太行了。所以拼命地習武健身,打熬筋骨。十多年來,身體倒是越來越有力道,夜裡也覺得自己越來越行。可爲什麼,還是生不出孩子呢?
明宗不敢把自己的這個疑心聲張出來。
他怕萬一真的讓人來查,萬一查出來真的是自己不行,那以後怎麼辦?!難道過繼?難道禪位?!開什麼玩笑!?
哪怕明明知道自己這個就是諱疾忌醫,可明宗萬萬不敢冒這個險!
但今天——
明宗後背上直冒冷汗,勃然大怒:“孫德福,你好大的狗膽!!誰讓你擅查此事的?還敢假傳聖旨召喚御醫?!”
孫德福一句話摁住暴跳的明宗:“聖人,是鄒充儀着郭奴傳話,說宮裡已經隱約有傳言,讓老奴務必還聖人一個清白。”
明宗大吃一驚:“什麼?什麼傳言?”
孫德福擡眼看看兩位御醫,二人會意,連忙退到一丈開外。孫德福方低低聲音道:“沈昭容找去了,說紫蘭殿一片愁雲慘霧,充儀出主意讓她們抓緊機會趕緊懷孕就不怕人算計了。結果沈昭容那個直性子,竟然說出聖人子息艱難,指望有孕是天大的難事的話。充儀娘娘便氣壞了,說這必是有人使壞呢,讓小的必要找御醫好好給聖人查查,然後瞧瞧是不是有人在聖人的日常做了手腳。小的這才返過味來,這些年來,竟是小的疏忽了,才讓主子受這麼大委屈!”說着,竟落下淚來,跪倒伏在地上低聲地嗚咽起來。
明宗一驚一喜,但此刻已經知道不是自己本身的問題,而是有人算計,又聽陶司醫說沒關係有辦法,一顆心自然是平平穩穩地落回了肚子裡,便天大的氣也消了一半。再聽得是鄒氏維護自己的心思,再看伺候了自己半輩子、鬢邊都有銀星點點的老內侍,心內頓時軟了下來,哼了一聲,方低聲道:“滾起來吧!徒子徒孫一大堆了,一把年紀還哭鼻子,羞不羞?此事還有誰知道?”
孫德福忙站起來便拿袖子擦淚,邊吸着鼻子答:“除了充儀、老奴、郭奴、兩位御醫,再無旁人!”
明宗便猶豫了一下:“郭奴麼……”
孫德福心內一驚,忙道:“充儀娘娘說:他敢把話告訴除了老奴之外的第二個人,就滅了他九族!”
明宗心裡到底是根刺,但因郭奴是孫德福的大徒弟,最是得力貼心的,也不好立即滅了口,便默然了,半晌方道:“既然知道怎麼回事了,先不要聲張,慢慢地調整朕的飲食也就是了。”
孫德福點頭,道:“老奴知道,必不能打草驚蛇的。”
明宗陰陰冷冷哼了一聲,低聲咬牙道:“敢在這種事上算計朕!朕必要將此人碎屍萬段!”
鄒充儀那邊得了回信,大大地鬆一口氣。
但回思到紫蘭殿,又覺得無法可解,不覺便再次皺起眉來。
果然,程充容晉位不到半個月,忽然有一日,便腹瀉不止,明宗急令王全安去看,卻已經開始便血。王全安一看便知是痢疾,立即用藥,卻已經來不及,不過三兩日,程充容香消玉殞。
崔修容哭得擡不起頭來,凌珊瑚卻夜裡被夢魘驚到,臥牀不起。
明宗明明知道是有人下了殺手,卻苦於找不到證據,只得默然以對。
七日後,明宗去看望崔修容。
崔修容卻不肯再承寵,請明宗坐了紫蘭殿正殿,自己穿了整套的朝服,按品大妝,盈盈拜倒,恭聲道:“嬪妾蒲柳之姿,難承盛寵。如今程充容香消玉殞,嬪妾心傷手足,情難自禁,如今五內積鬱,怕不日便有場大病,求聖人垂憐,準我移宮掖庭,休養生息!”
明宗臉色大變,怫然不悅:“崔修容雖然多日難過,是有些微憔悴之態,然素來身康體健,如何便會不日大病?何況,有病治病,有題解題,怎說要移宮掖庭?!那裡是冷宮!你不想再侍奉朕了麼?”
崔修容眼中水霧頓起,擡頭看着明宗,目光中滿是眷戀:“嬪妾怎麼會不想侍奉聖人?嬪妾和程妹妹、凌妹妹,一心一意地想要永伴聖人左右,即便我們都知道自己不是皇后的材料,不可能跟聖人夫妻相稱。但世間偉丈夫若聖人一般的,又有幾人?我等深閨女子,一世最榮耀之時,便是站在聖人身側之際。崔漓不才,也讀過幾本書,也知道君君臣臣的道理,也傾慕話本小書中的生死情深。如何會不慕聖人,如何會不愛戀自家夫君?可是,可是,”崔修容說着,忽然失聲痛哭起來:“嬪妾不敢啊!嬪妾怕死啊!聖人,丈夫,您沒看到程充容麼?她那樣淡然閒適的一個女子,自進宮來從不曾爭寵,甚至早早地做了一世做壁上觀的準備,可就因爲意外入了聖人的眼,她滿心想讓聖人開心,結果呢?結果呢?奴的丈夫啊,奴的這個在宮裡唯一的好姐妹死了啊!她死了啊!嬪妾不能讓自己步她的後塵!嬪妾有家人要交代,有父母要遙敬,嬪妾不能讓自己的阿孃也這樣莫名其妙地失去女兒!”崔修容說完,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明宗聽得心裡怒火上涌,可又格外不是滋味。
可不是麼?
後宮的陰毒手段,自己終於又見識了一回。
程芳一向都不是個爭搶的人,所有的事情都站得遠遠地看。自己甚至發現過她看戲的神態,興味盎然,精神頭十足,一副身爲觀衆很光榮的架勢。
可就因爲自己偶然間發現了她的美好,多來散了幾次心,她就開始被明裡暗裡針對起來。自己爲了能讓她長久地留在自己身邊,特意給她晉了位份,甚至爲了怕她太出風頭,還特意拉了崔漓陪綁。
結果,還是這樣,還是這樣……
怎麼辦,怎麼辦啊……
明宗一聲長嘆,既沒有否決,也沒有俯允,踉踉蹌蹌,走出了紫蘭殿。
孫德福跟在後頭,卻也知道無法可施,低着頭一邊走一邊想轍。
明宗走在半路,忽然腳步一頓,眼睛往後一看,見內侍侍衛們都遠遠地跟着,便低聲問孫德福:“誰幹的?”
孫德福埋了埋頭,低聲猶豫道:“八成,是賢妃娘娘……”
明宗有些意外,一偏頭:“不是戴氏?”
孫德福也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至少不是皇后的人下的手。”
明宗忽然一愣,渾身似被冷水兜頭澆下:“難道是皇后和賢妃聯起手來了?”
孫德福只覺得背後一陣發涼,不會吧?
皇后是福王的人,可賢妃不是,賢妃一向都是爭寵的,這不是福王的人能做出來的!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而且,福王顯然在趙貴妃和戴皇后之間選了戴皇后,可是,他是怎麼把賢妃也拉過來的?這實在太令人震驚了!
鄒充儀得知了程充容的死訊之後,呆坐了兩個時辰,直到桑九上前輕輕問晚膳,鄒充儀才醒過神來,半天,苦笑道:“還吃什麼飯啊……去告訴沈昭容,這幾日,讓她預備好來咱們這陪聖人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