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鎖殿也不過三日。
三日後,戴皇后親自來叩門,若無其事地邀請明宗去一同望慰太后娘娘,明宗允,梳洗一新,吃了一碗小米清粥,便與皇后一道乘輦趕往興慶宮。
到得長慶殿,卻聽見裡頭正是一片歡笑,原來是沈昭容在與裘太后比賽投壺,正輸了不讓在腦門上畫貓須,繞着大殿跑,裘太后的兩個宮女從兩頭堵着了她,摁在地上正笑鬧不止。
戴皇后進門正看到這一幕,微微皺起了眉頭,低聲在皇帝身邊嘀咕:“宮裡剛沒了個孩子,少了個嬪妃,一片愁雲慘霧的,大家都傷心。怎麼沈昭容這樣心大,一點兒悲傷都沒有不說,還跟下人們鬧成這樣,傳出去多難聽……”
明宗伸臂過去,在袖底握住她的小手,低聲道:“太后病着,我特意讓這個愣頭青來陪着玩笑的,你可別一會兒在母親面前說漏了,招了她老人家不高興,吃虧的是你,作難的是我。”
戴皇后愣一愣,滿手都是明宗溫暖厚實的手掌,那堅強的觸感讓她身子一陣戰慄,想到兩個人極盡纏綿的七日,頓時心裡涌上來一股柔情;又聽明宗管沈昭容叫“愣頭青”,不由得心裡又是一鬆,再看着沈昭容的狼狽樣子,也就沒那麼不順眼了。於是微笑着答應:“哎,臣妾知道了。”
明宗回頭看她一眼,含情脈脈,低聲又說一句:“朕剛沒了個孩子,是你坐鎮的時候沒的。你記得,連本帶息,要還朕三個!”
戴皇后本來歡喜得人早已迷糊了,此刻聽了前半句話,心內一涼,脖子後的汗毛幾乎都要豎起,手心頓時便一片冷汗;待聽到後半句調笑之語,一顆心又落回肚子裡,長出一口氣。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步子便有些不穩,連忙伸手扶住了身側的菊影,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輕輕將手從明宗手中抽出,小聲不好意思道:“讓母親看見……”
明宗早發覺她手心的汗,心頭頓如明鏡一般,哼笑一聲,昂首邁步先進了長慶殿,朗聲笑道:“喲!這是哪裡來的潑猴兒?竟滾了一身的泥水?”
裘太后正在裡間透過門看着地上的情景哈哈大笑,聞言便收了三分笑,頓一頓,等明宗進門向她行了禮,方笑道:“戎兒討我的歡心呢,皇帝皇后別責罵她失儀。”轉頭向餘姑姑道:“快帶戎兒先去梳洗換衣服,齊齊整整地再來給皇帝皇后見禮!”
餘姑姑答應了,嚮明宗和戴皇后施禮退下。
戴皇后先給裘太后行了規矩大禮,方站起,恭恭敬敬地問安:“太后殿下可安?”
裘太后淡淡地笑着點頭,伸手賜座道:“我好。你坐。”
戴皇后再蹲身福禮,恭聲道:“謝太后殿下賜坐。”然後方坐下。
裘太后不再理她,只是滿眼心疼地看向自己的兒子:“聽說辟穀了三日?精神可好些?”
辟穀?
哦,是在說自己不吃不喝吧?
明宗心領神會,一笑,低頭道:“是。好多了。雖然還是有些失望。然宮裡這麼多人。眼見着又是開春,正該萬物生長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裘太后忍不住伸手過去撫了撫明宗的臉頰:“嗯,你能開心就好。母親不着急。”
雖然當着戴後更覺不好意思,明宗心裡感動,又想到壽寧那樣傷老太太的心,卻也不忍躲開裘太后的手,擡眼看着自家阿孃,眼中便帶了一片霧氣:“阿孃身子好,等得起,兒子也不甚着急。”
戴皇后在一邊坐着,眼看着裘太后跟明宗如此親暱,滿心不是滋味,眼中臉上便帶了三分不悅出來。
裘太后一眼瞥見,眼中冷光一閃,片刻換了淡淡笑容,轉向戴皇后:“皇后新來沒幾天,恐怕不習慣我和四郎母子情深的相處,或者多有不合禮制的地方。不過沒關係,皇后或者直言相諫,或者當沒看見,都可以。慢慢地,你習慣了,就好了。”
然後不等戴皇后有任何反應,便又對着明宗溫和笑道:“我知道你這幾日靜坐,必是又有所得。一會兒讓皇后伺候我用膳,你去玄元廟給祖宗磕個頭,唸叨唸叨,再回去處理朝政。”
戴皇后臉上發白,又挑不出裘太后話裡的錯兒來,只得僵硬地坐在那裡不作聲。
明宗若無其事地頷首稱是,又說了兩句閒話,便真的告退,帶着孫德福去了大明宮東邊的玄元皇帝廟。
待明宗走了,沈昭容才整理好了裝扮出現,簡單利落地給皇后見了禮:“嬪妾見過皇后娘娘!”然後就一屁股坐到了裘太后身側,伸手越過裘太后去案几上拿果子吃:“太后娘娘殿裡的果子比別處好吃!”
裘太后伸手在她頭上鑿個暴慄,笑罵道:“好猴兒!誰給你的膽子做這樣的放肆舉動?現坐着皇后娘娘,那可是國子監祭酒家出來的,各種禮制都刻在骨頭裡;小心連哀家的面子都不給,直接在長慶殿打你的板子!”
沈昭容嘻嘻地笑着,膩到裘太后身上,笑道:“纔不會!雖然嬪妾舉止不大合乎淑女儀容,可並沒有走了大褶兒,談不上違背規矩!況且我們娘娘是最孝敬不過的人,看着嬪妾能引得太后娘娘這樣笑,恐怕不但不會責罰嬪妾,還會獎賞嬪妾戲綵娛親呢!”
裘太后聽了,眼角的笑紋越加深了。這沈家的小姑娘雖然折騰得慌,卻不真傻,三言兩語,不僅把自己摘出來了,還把皇后架到火上了。好!好姑娘!比非得學着嫺雅大方的釧娘強!爲人不失本色,那才能放出無限光芒,纔是真正的無價珠寶!
戴皇后心裡越發憋悶,臉上還必要帶出親切熱情地笑容來:“果然滿宮裡最善解人意的就是沈昭容。本宮的心事你最知道。太后最近鳳體違和,皇上和本宮都深深不安。沈昭容能來替皇上和本宮盡孝,是再好不過了。沈昭容想要什麼賞賜?本宮回去就讓人給你送來!”
沈昭容先對着裘太后撒嬌:“您看,我沒說錯吧?”一邊再作勢苦苦思索:“嗯嗯,要點什麼好呢?”忽然眼睛一亮:“啊!我想到了!每回我來興慶宮,不是去您那兒拿令牌,就是拿着聖人的御賜金牌狐假虎威,不然皇后娘娘直接給我一塊能穿行六宮的牌子,可好?”
裘太后親暱地拍她腦袋一下:“別瞎說!皇后沒那種牌子。你這不明擺着爲難人家麼?狐假虎威怕什麼,你有御賜金牌就足夠了。以後再有人嘟囔這個,你就拿御賜金牌砸到她臉上,問她個婦德有失!”
七出第四,便是妒。
敢嘟囔這個的,都是嫉妒沈昭容的聖寵。
裘太后既然當着皇后的面發了讓她拿御賜金牌砸人的話,沈昭容當然笑眯眯全部答應下來!啊,今天玩得痛快,收穫也是滿滿啊!
戴皇后則鬱悶得要吐血。怎麼,如果沈昭容拿着御賜金牌亂逛,連我都不能訓斥了麼?
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戴皇后站起來問:“母親可要用膳了?兒媳伺候您午膳。”
裘太后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扭頭看看窗外的天色,問餘姑姑:“到午時了?”
餘姑姑漠然:“巳時中。”
裘太后再作態看看臉紅如布的戴皇后,作恍然大悟狀:“哦!你以爲我真是爲了讓你伺候我用膳才留你的?真是個傻子!腸子直得呢!皇帝痛失一子,自然要稟報祖宗,可玄元皇帝廟等閒你又進不去。讓你跟着過去挨凍不成?哀家是爲了怕你尷尬,去麼白白冷一場,不去麼又心疼丈夫。所以纔跟皇帝說留你伺候午膳。得了,我知道你忙,你且去吧!戎兒在這裡陪我玩笑,挺好。”
戴皇后紅着臉,卻實在不願意再留在這裡聽裘太后和沈昭容一人一句地擠兌她,便無言退下了。
沈昭容愣愣地看她就這樣走了,不可思議地問餘姑姑:“連場面話都不交代麼?”
裘太后和餘姑姑相視苦笑。
沈昭容歪頭想想,扯開話題:“聖人去玄元皇帝廟,倒是離紫蘭殿近。”
裘太后一愣,問:“誰在紫蘭殿?”
沈昭容笑開了花,掰着手指頭數:“有賢妃娘娘百般看不順眼的崔充容,有聖人的心頭肉凌婕妤,還有國子監司業程辯他們家的大小姐程才人。一屋子人,個個都是好的!我閒了也去找她們玩,抹骨牌啊閒聊天啊看她們幾個下棋刺繡啊,都極舒服極放鬆的!”想了想,啊呀一拍手,道:“對了,那個程才人,說是篤信佛祖的,去年太后還分了她白檀呢!太后想起來了沒?”
裘太后也偏頭想一想,方笑道:“是了,是有這麼個人。過了這許久,也沒見着過,倒是印象不那麼深刻。”
餘姑姑便在一邊抿着嘴笑:“哪都像沈昭容這樣,自進宮第一日起就琢磨往咱們宮裡打滾撒賴來呢?”
裘太后也哈哈笑起來,伸手攬了沈昭容在懷裡,道:“是哀家好命,老天好歹在哀家晚年,還能天降一個開心果來我身邊!”
沈昭容想起鄒充儀的囑託,笑嘻嘻地鑽到裘太后耳邊蹭:“您這麼好脾氣的人,我滿宮裡都找不到,不來這裡去哪裡?”
裘太后一把推開她,又伸手擰了她的耳朵,咬着牙笑:“這猴兒慣不得!片刻間蹬鼻子上臉!哼哼,這必是鄒家那丫頭偷偷教你的,必要惹得我親自動了手,纔算完!”
沈昭容吐吐舌頭,跟餘姑姑說道:“了不得,太后會算卦,咱們以後得小心些!”
餘姑姑便擺手:“沒我的事,你別拉上我!”
沈昭容一副“你不講義氣”的表情,張大了嘴:“天啊!姑姑,你太現實了吧?半個時辰前還偷偷跟我抹眼淚道謝,說這幾日太后沒笑臉,你心焦得都想撞牆了!如今太后臉上剛晴了天,您就過河拆橋啦?”
裘太后看着餘姑姑,心下溫暖,便軟下了聲氣,拉了沈昭容的手過來,又向着餘姑姑道:“哀家知道,如今這宮裡,也就是你們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