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熱鬧的市集人聲鼎沸,兩旁的攤販賣力吆竭着,大大小小的攤位上擺滿了各式各樣她見都沒見過的小玩意兒,冒着白色蒸氣的竹籠,傳出了她未曾聞過的食物香氣……

而且,即使周遭的人多到不可勝數,卻沒有人把目光特意停留在她身上。沒有如影隨行的恐懼尖叫,沒有喊打喊殺的咆哮怒吼,一切平靜得彷佛她不過是尋常的過路客之一,以往那一見人便得提防戒備的惡念殺意,彷彿從不曾存在過一般……

察覺身俊緩步隨行的腳步聲驟斷,孫獨行不禁狐疑地止步回身,正好瞧見她那不自覺表露臉上的複雜神情,以及那如同孩子般好奇的閃亮目光,令他不禁莞爾,心中某處不自覺交得柔軟。

頭一回下山見世面啊……

“姑娘?”

她回過神,眼眸不由自主移向那抹溫和的上揚弧線,停住。

孫獨行微笑朝她伸出手。“人多,別走丟了。”

她微怔,雙眼直盯着他伸出的手,不動。

忽然間,一旁的人羣中竄出了兩名玩鬧追逐的孩童,其中一個經過秋彼岸身旁時一時腳滑,眼見就要往她身上撞去——她倏然一驚,掩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識一動。

一隻大掌以更快的速度連袖帶手緊握住她的,順勢使勁,令她重心不穩地倒進一副溫暖的懷抱中,制住她反射性的蠢動。

“別怕,只是個粗心的孩子罷了。”溫和的安撫聲自她頭頂響起。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足足有好一會兒,她的思緒幾近停滯,令她無法理解那聲音所要表達的意義。直到耳邊那一聲聲強而有力的心跳,喚回了她的神智,秋彼岸這才倏然驚覺——她竟然靠在他懷裡!

一時間,她手足無措地急忙想推開他,徒勞地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的手臂似是故意牢牢緊鎖着她,沒有放開的意思,任憑她如何使勁都難以撼動。

她不悅地擡頭瞪他。

只見那張不變的溫和笑顏垂首覷向懷中怒意橫生的她。

“冷靜點了嗎?”

她眨眨眼,順着他示意的目光望向一旁擔憂的兩張小臉。

“姐姐沒事吧?”自知莽撞的小男孩滿臉不安。

“虎子笨,怎麼可以隨便撞人!”一旁的小女孩毫不留情地代爲教訓起同伴。

“我只是‘差點’撞到,又沒有真的撞到……”男孩急忙替自己辯解。

“都一樣。還不快跟姐姐道歉!”小女孩雙手擦腰,兇巴巴地罵道。

“喔,姐姐對不起。”男孩乖乖地聽話道歉。

秋彼岸愣着,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繼續僵在孫獨行的懷中,聽着那天真的童稚對話,和兩個無辜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孫獨行淡然一笑。“孩子們也不是故意的,就原諒他們吧。”

原諒?她昂首,不解地看着他。

接收到她詢問的眼光,孫獨行先是徐徐挑眉,爾後微笑。“就像這樣……”他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乖,沒事了,下回要小心點,知道嗎?”

“喔……”虎子好奇的大眼在他倆身上來來回回晃了幾遍。“知道了。”

這個姐姐的反應好像有點怪怪的,該不會是個傻子吧?難怪見人撞來都不會自己躲開,還得靠大哥哥拉她一把。

孫獨行笑睨男孩那張將心緒表露無遺的小臉,道:“下回別莽撞了。這姐姐膽子小,身子也不好,禁不得嚇的。”

虎子驀然尷尬地紅了臉,秋彼岸則是瞠目愕然。

膽子小?身子不好?她?

他在說什麼鬼話!

直到孩子們再三道歉、相偕跑到另一頭去玩耍後,孫獨行這纔再度看向仍被他制在懷中、滿臉不以爲然的女子。

“我纔不是膽子小!”他還沒開口,她倒搶先撂話爲自己辯駁。

他微愣,隨即揚笑。

“你確定?可在孫某看來,姑娘似乎被嚇得不輕呢。”若非他眼明手快地阻止,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竟能輕易破壞姑娘一貫的臨危不亂、冷靜自持,倒令孫某大開眼界了。”

盈滿怒意的雙眸死瞪着他,無從反駁起。

她纔不是被嚇着,她不過是、不過是……

“姑娘應該也希望此行能夠順利低調行進吧?可就剛纔的情況而言,一旦姑娘貿然出手,十有八九會立刻遭人認出身份,何況對方不過是個無辜的孩子,姑娘這下豈不是枉送人命、徒造殺孽?”他低聲譴責。

枉送人命?徒造殺孽?

不悅的雙眸,因他的一番話逐漸冷靜,回覆原先的清冷淡漠,甚至隱約帶點譏諷。

長年久居山巔的她,明明未曾與人有過交集,卻是從有記憶起就必須無時無刻提防突如其來的暗算殺機。若非她命硬,如今早已是眠紼冢上的一縷孤魂了。

難道她就該死嗎?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般,孫獨行輕聲嘆道:“姑娘長年遭受迫害,凡事會以自保爲重亦是無可厚非。雖說姑娘出於是迫不得已,但若只是因爲一時沉不住氣而泄露了身份,豈不是得不償失嗎?”

她依舊沉默,迷惑的雙眼直盯着他。

“姑娘忘了嗎?結伴而行就是爲了能夠互相幫助啊。”孫獨行溫和一笑。“既然孫某都願意不計一切代價將性命交至姑娘手中,以求得姑娘信任了,姑娘是否也能夠試着放寬心胸相信孫某呢?”

……他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了?

“你們看看那對男女,光天化日之下當衆摟摟抱抱的,知不知羞啊。”

“看他們挺面生的,應該是外地來的旅客吧。”

“就算仗着咱們城裡沒有他們熟識之人,好歹也得顧一下體統吧。”

嘈雜的鼎沸人聲中夾雜了幾句對他倆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令兩人忽然意識到從剛纔一直維持到現在的親密姿態……

摟摟抱抱?不知羞恥?

明明是他緊縛住她的啊!這羣人的眼睛是瞎了嗎?

秋彼岸憤然朝聲音來源處橫睨一眼,冰寒的目光令一干三姑六婆猝然噤聲,立刻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

“走了走了,反正又不認識,人家愛怎麼抱就怎麼抱,少管別人的閒事了!”

……什麼跟什麼啊!

秋彼岸微帶怒意以及滿腹的莫名其妙,回眸朝向始作俑者瞪視詢問,卻發現孫獨行渾身略顯僵直,俊秀的臉龐驀地浮現一抹尷尬的赧紅,令她不由得一愣。

他怎麼了?

只見他在兀自深吸口氣後,渾身不甚自在地放手,讓原本如枷鎖般的禁錮立刻解除。

“失禮了,姑娘。”溫和的笑臉依舊,卻顯得僵硬。

秋彼岸徐然眯眼,冷聲道:“我什麼也沒做。”他這反應是什麼意思?

孫獨行一怔,隨即羌爾。“我知道。是孫某過於妄爲,與姑娘無關。”

又是與她無關……不知道爲什麼,他那副急着想撇清什麼的語氣和態度,令她隱隱感到不爽。

“信任?”她譏嘲道。

口口聲聲希望她能敞開胸懷接納信任他,但他呢?他又真能放開心胸、全心全意的相信她嗎?

聞言,孫獨行忽然沉默地盯着她,目光霎時變得有些奇特,令秋彼岸原先嘲弄的神情漸漸收起,甚至打從心底發毛。

他在想什麼?

良久,只見孫獨行再度勾起一彎弧線。

“姑娘說的是,是孫某疏忽了。”

這下倒換她怔住了。他在說什麼?

“倘若姑娘願意相信孫某,孫某沒道理不信任姑娘,何況孫某的命還掌握在姑娘手中呢。”他朝她伸出手,微笑。“不過,這信任也得靠雙方打從心底合作纔有意義,姑娘認爲如何?”

怔愣盯着他那表露無遺的真誠目光,她竟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心底隱約響起了陣模糊不清的聲音,彷彿被蠱惑似的,她徐緩伸出手,放入他等待的手中。

相信……是嗎?

微地斂眸,她緊捉住最後一絲清明的神智。

與其說是相信,倒不如說她想看看這個令人難以捉摸的男人接下來究竟有何打算吧。

一路上,他就這麼握着她的手,不曾放開過。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倆交握的手。他並沒有緊握,只要她稍一使力便能掙脫,可她並沒有那麼做,就這麼任他握着、牽着。

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令她有些彆扭。

幾天下來,他們一直緩慢地在這城鎮附近閒晃移動,完全沒有趕路的跡象,她心裡雖然覺得奇怪,卻也只是靜靜地隨着他晃,沒有詢問或催促的打算。

她應該要提出抗議的,因爲她的時間有限啊。

但……爲何自己會如此遷就他?她不懂。

不只不懂他這麼做的用意,也越來越搞不懂自己的想法。

她對他,似乎越來越難有防心……

“……那些紅花就如同當年毫無預警地出現一般,如今也在一夕之間消失無蹤了。”

“總算有人成功消滅那隻害人不淺的花妖了啊。”

“聽說是毒手神醫終於看不過這隻花妖的所作所爲,這才毅然決定爲民除害呢。”

“咦!怎我聽說是紫陽門重金聘請毒手神醫消滅花妖,藉以取得花毒,想趁機稱霸一方呢。”

“不對吧!我聽到的是……”

“總之啊,這花妖被解決了,四散各地的北境離鄉客終於得以歸鄉,這是喜事一件啊。”

“不,還不行,”有人搖頭。

“咦?怎地不行?花妖已被消滅了不是?”

“雖然花妖已不存在,山頭的紅花也已消失,但那花香卻始終未散,至今依然籠罩着北境呢。”

“大概是那花妖不甘長年來的道行就這麼毀於一旦,心有不甘以致怨念徘徊不去造成的吧。”

“那……去請個道士超渡不就得了?”

“唉,說得倒容易……”

坐在茶館一隅,秋彼岸面無表情地任由四面八方傳來的各種閒雜人語掠過耳畔,被迫聽着一再遭受扭曲的事實。

害人不淺的花妖啊……

“姑娘在想什麼呢?”

微頓,她茫然擡頭,望向坐在她對面、噙着玩味笑意的男子。

“見姑娘聽得如此認真,不知姑娘對哪個部分較感興趣?”

她無語垂眸,雙眼直盯手中冒着白煙的溫熱茶水,沒打算迴應。

又不理他了?孫獨行不以爲意地聳聳肩頭。

這些日子以來,爲了探聽某個消息,以及帶點故意的試探,他一直帶着她在附近團團轉,每一次的落腳處都和上一個落腳處相去不遠。本以爲她會沉不住氣地對他發火、甚至動手,但……什麼事也沒發生。

她就這麼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有時還安靜到讓他差點忘了她的存在。由於不可能在她脖子上綁條繩子牽着走,爲了避免她走失,他只好一路和她大手拉小手,順便欣賞她那想拒絕卻又說不出口的彆扭樣,其實還頗有趣的。

只是,她幾乎不開口,讓他難以從她嘴裡套出想知道的訊息。

雖然如此,只要一有空閒還是得再接再厲——

“既然姑娘不願分享心得,那換孫某提個疑問如何?”

秋彼岸狐疑地瞟向他。

見她將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孫獨行微微一笑。

“其實,打從一開始,孫某就一直頗爲在意一件事——若說眠紼冢之花與花妖之命相系,何以花妖未滅,山巔豔紅卻一夕消失?再者,若紅花真是一夕謝盡,何以花香能夠久久繚繞不散呢?”他直視着她,瞬時壓低音量:“莫不是……姑娘用了什麼障眼法隱去紅花蹤跡吧?”

秋彼岸清冷的雙眼漠然直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