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風人還沒到,迷惘的焦慮眼神就先到了,現場已經給了他最好的答覆,聚傑看到門邊小臺上的復讀機,按下復讀鍵,無聲的幾秒後,是阿景的聲音:別理我,煩着呢。這是不久前才聽到的,顯然,這是個很簡單的小裝置,細線上固定個稍硬的小東西,與門把手和牆上的掛鉤相連,只要有人按動門把手,細線上的物塊就會自動按下復讀鍵,因爲是錄音,聽起來纔好像鼻音很重。
“我們以前執行任務的時候經常用這招對付李叔的,沒想到卻被自己的招數耍了。”小漫掏出聚傑兜裡的電話,拼命撥斯貝古用過的號碼,怎麼可能會撥通,別說沒有信號,那邊的戰鬥早已沒什麼能打破了。
阿海氣喘吁吁地跑來,“奇迷爾不見了!”
影風扯出脖子向後喊,“返航!快返航!”
幅度太大的決鬥,那兩個瘋子的元氣似乎終於有些消耗殆盡了,力不足,心還有餘,她們又連滾帶爬地衝到一起,並不很重的,但依舊是她們全力的碰撞,阿景的小腿骨因抵不過連續擊打而斷裂,可是,無比劇烈的疼痛依然不能讓她停下來,她們不擦乾嘴角的血跡,也不管佈滿全身的傷痕,又展開了新一層次的戰鬥,她們已經無法再飛入天空,像兩個潑婦一樣撕扯起來,但比起普通的潑婦,她們依然強悍的多,她們互相按壓着對方,衝着頭就是一拳,被躲過去,甲板上就會有一個大坑向四周擴散,或者拳頭被另一人接住,或直接頂回去,又要較半天勁。
鬆懈?絕不可能。斯貝古趁阿景看一眼腿的工夫撲了上去,扯住她的頭髮往護欄上撞去,斯貝古也累得頭昏眼花了,手一偏,阿景的腦袋沒開花,不過胸口狠狠撞到了護欄上撞掉了一塊護欄,她身上的永慕的筆記也跟着護欄一起掉了下去,她驚恐地掙脫出一隻手死死抓住筆記,那力量嚇了對手一跳,斯貝古用力拉回她的頭髮,由於慣性,筆記一下子甩到了甲板的另一頭。
阿景不顧一切地要衝過去撿,彷彿那就是她的一切,斯貝古見狀,照着她受傷的右腿狠鑿幾下,那條腿頓時血肉模糊。阿景撕心裂肺地喊出來,並不僅僅因爲疼痛,她完全失去理智地朝斯貝古撞去,血肉就是她的武器。
斯貝古沒想到本想用來制服她的動作卻掀起了對決的又一,阿景像一頭髮瘋的老虎一樣不要命地撲過來,一下子把她頂出老遠,她也升到氣頭上,大叫着展開反擊,這時候戰鬥變成了有聲的,可能這最後的吶喊才能激發她們早就揮發完的能量。
暴風雨停下來,天變得通透並漸漸放亮,可她們對此完全沒有知覺,還大叫着拼命傷害彼此,至此她們連躲閃的力氣也不願意使用,左一拳,右一腳,手臂、肩膀、頭,能用的地方都用盡了,兩人扭打着,也不知是不是借了誰的生命,從這頭到那頭,阿景腿上的血沾得到處都是,斯貝古也沒好到哪去,滿地殘垣裂痕、血跡斑斑,整個甲板又髒又亂,殘破不堪,二人滾在一起,撞到柱子上,斯貝古靠着柱子,一腳踢開阿景,阿景再也起不來了,她躺在地上,還拼命想爬過去大戰三百回合。
而斯貝古,也沒再急着收拾無力的師侄,她捂着斷掉了肋骨,剝開柱子的一塊殼,按下幾個按鈕,翹起流血的嘴角,“都結束了。”
話音剛落,船尾隨着轟隆隆一聲炸開了花,緊接着船的各個部位也都陸續發生爆破,濃煙很快便籠罩了半邊天,斯貝古竭力呼吸幾口最後的新鮮空氣,這是早就計劃好的,她也早料到不能全身而退,其實,從遇到永慕開始就不能全身而退了,其實即使被背叛,儘快忘記不就好了嗎?這樣復仇,卻讓自己再也忘記不了柯永慕那個人了,最終被報復的,原來是自己啊。
“你早就在船上安了炸彈啊。”阿景也不那麼有所謂了,這樣的話,到了地獄再打也不遲。
“你一點都不驚訝呢,當初我遭受的,拜你們父母所賜的時候,要驚訝得多了。”
“混蛋!”要不是那條几乎爛掉的腿,阿景早又撲過去了,“明明是你背叛了媽媽,竟然說拜他們所賜。”不爭氣的淚水無理由地順着鼻翼躺下來。
斯貝古的眼淚也不知緣由地噴涌而出,她已經很久沒有流過淚了,“你纔是放屁,是她欺騙了我,他們背叛了我,他們早就商量好的,把我弄到炸彈堆裡,連帶着他們的奪命符一起毀掉!”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狡辯,”阿景大喊,“這個時候騙我有意義嗎?”
“狡辯的人是你,那僞善跟你母親一模一樣。”
“媽媽他們到了的時候小樹林已經是一片火海,爲了找你,媽媽還受了不小的傷,都是爲了忘恩負義的你,你一定是明知道媽媽會奮不顧身地找你,才事先埋伏了炸彈!”
“我說過了,是他們要炸死我!他們前一天就在預謀了,我還傻到抱着希望去赴約,我居然沒有逃走,可我得到的是什麼?”
“纔不是那樣!媽媽到死還記掛着你,她一直都不相信是你埋伏的炸彈,她還傻傻地相信你,就在日記裡最後提到的居然也是你而不是我!”
“你胡說!什麼狗屁日記!”
猛地,什麼東西悶雷轟頂般砸在她們頭上,也許,這世上真的發生了很多你最不想看到的事,爆炸聲震耳欲聾,她們之間卻迎來了片刻的靜置,她們驚恐地看着彼此,驚恐得不敢呼吸了。
斯貝古從沒這麼害怕過,她靠着柱子,卻還想拼命往後退,手不覺中摸到了剛剛掉落的永慕的日記,她顫抖着撿起來,以最快的速度翻看,眼前模糊得如同失明一般,小樹林爆炸之前那天,她的日誌上呈現着這樣一段文字:
“雨惠突然提起斯貝古,說對那孩子感到愧疚,她還不到二十歲,就跟着我們過逃亡的日子,也許king很快會追來,也許很快會死,這對一個小女孩是多麼可惜。她說的一點沒錯,不過我想我更瞭解這個‘妹妹’,她想要的是自由,是跟我在一起,比起關在特工組,我想她寧願和我們逃亡,和我們一起死,而我能做到的,就是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讓她死去。”
不是的,不是吧,是故意寫來騙我的吧,可是,如果真的計劃殺人滅口,還用得着特意寫來騙死人嗎,斯貝古回想起在柯韓聽到的對話也許並不是完整的……
“斯貝古那麼信任我們,讓我覺得有點自責。”盧雨惠說。
“這也難怪,她還不到二十歲呢,我們這樣做真的好嗎?”柯星伍說。
“不要這樣說,我們以後的生活可能會很好呢,而且,我覺得,對她來說,就算這樣,也許也會比孤獨地活在特工組要好。”永慕沒有微笑,那時沒有微笑的原因,自己爲什麼那麼輕易就斷定了呢?爲什麼只靠這麼簡短片段的對話,爲什麼沒想到她只是心疼,覺得愧疚,卻還想讓我得到自由,也許她確實有在我面前佯裝笑容,可佯裝的原因,卻是爲了我啊!模糊着眼睛的淚水就像從沒有枯竭的泉眼裡淌出來一樣,阿景的面容也已經被沖洗得模糊。
“是他,一切都是他,他玩弄了我們所有人。”斯貝古哭號着說。
“king?”顯然,阿景聽懂了她的意思。
“他早就就知道我們要逃跑,卻不露聲色,他安排了炸彈,刻意製造了這場誤會。”斯貝古將日誌翻到最後一頁,眼眶垮壩了,噴涌的洪水無情沖刷着土質疏鬆的岩層,“爲什麼?爲什麼不殺了我,爲什麼還要利用我,爲什麼要讓我們誤會?”誤會?多麼諷刺的詞語,她苦笑着,誤會的只有我,如果我像永慕一樣相信着同伴的話,就不會有誤會了,king只是想讓我知道,一直以來,最愚蠢的人只有我,這一切不是幾個炸彈就能做到的,而是我親手造成的,腦海裡只剩最後一根弦還繃着,她就要崩潰了。
此時,安在附近的炸彈也守時地逐一綻放了,她們周圍劇烈搖晃起來,身邊一股股從各個方向席捲而來的氣槍般的熱浪很快剝奪了僅有的氧氣,船艙進水已經不重要,阿景努力爬起來,可不知該往哪走,也許她並不想走,就這樣離開吧,臨離開之前,還能了卻一樁恩怨,還能看着她最喜歡的火焰。
船,已經被火海吞沒,就像二十幾年前那樣,斯貝古一開始就打算這樣吧,這樣真的很浪漫呢,火舌飢渴地向她身體上躥涌,所有的痛苦都即將遠去,黑煙將帶着她的靈魂飄向有媽媽的地方。
“你不能死,阿景。”斯貝古?她什麼時候到自己身邊來的?她的眼睛那麼柔和,就像媽媽一樣,“對不起。”她又哭了,“對不起,還有事要你做。”
阿景腦子早就一片空白了,儘管斯貝古這麼清晰,斯貝古開始拉着她移動。
“我在海下裝了生物炸彈。”
“什……什麼?”阿景如夢初醒。
“本來以爲被世界背叛了,要跟你在船上同歸於盡的,不過你放心,那是不耐高溫的品種,你潛到水下,往東遊,找到一塊s型巖山,裡面有一個山洞,你進去,那洞不是很深,最裡面就是裝炸彈的地方,定時觸發裝置已經無法停下來,但後面有一條牽動自毀裝置的電纜線,剪斷它生物就會在炸彈內部自行毀滅了。一定不能讓它流入海里,一旦擴散,就沒辦法進行高溫處理了。”
“如果這個方法行不通……”
“不會的,那條線我安得很結實,當時之所以安上這個裝置,想的大概是,如果人類想得救,就期待奇蹟吧,沒想到,奇蹟真的出現了,那就是你,阿景。但是如果真的行不通了,旁邊還有一個炸彈,瞬間的高溫可以殺死它。”
阿景突然想到什麼,“你說電纜?天啊,我曾經到過那個洞裡,看見了電纜線。”
“是嗎,真是註定的?這樣你就很容易找到了,阿景,辦完之後,去找西域蠍毒吧,解你的天堂草毒。”
“你爲什麼要我去,爲什麼說這種話,你呢?”
“我……”斯貝古的眼睛忽閃忽爍,她微笑了一下,用盡力氣將阿景推出去,阿景就這樣翻到了護欄外,她什麼也不知道,倉皇之中,卻抓住了斯貝古的手。
“斯貝古!”她大喊。
斯貝古沒有想到她竟然還有力氣,她將另一隻手也抓了上去,斯貝古掙脫不開,“你快走,船就要完了!”
“你和我一起走啊。”
斯貝古搖着頭,她終於明白,在她的世界,友情是一輩子的,無論是悲是喜,都是一輩子,從看到日出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再也逃不開這個世界和今天的命運,她流着淚,日誌還停留在永慕的最後一頁,最後一句是這樣的: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死期,又想起那個孩子,早就把她當成我妹妹了,偶然間突然想起,原來她不是我妹妹啊,雖然事情過了這麼久,雨惠他們都要我接受她是叛徒的事實,可我就是感覺不對,我希望如果有人遇見她可以幫我問問她那天爲什麼沒有來,不過我永遠不會知道原因了吧,但我總願意相信她,是阿景的出生讓我迷惑嗎,也許原因並不重要,我只想她過得很好,只要我知道自己的感覺就好了,就是,很想很想相信。
“和我一起走吧,斯貝古!”
“爲什麼,爲什麼還要我一起,我害了你母親,又害了你!”
“因爲我知道媽媽也會這樣做!”眼淚還沒等劃過嘴角就被熱浪蒸乾了。
斯貝古懊悔地看着她酷似母親的臉,眼前突然一片凌亂,“永慕……”然而她明白,眼前的人是阿景,永慕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的思維開始極度混亂,這時的火焰和當初是那麼相像,她拉着阿景的手,就像當初趴在火海里一樣突然醒過來,每一個細節都重現在眼前,當初,突然醒過來的原因,那個讓自己醒來的聲音……她的淚水打敗了火焰,“你知道嗎,阿景,其實,在當年爆炸的時候,永慕呼喊我的聲音,我聽到了。”她的話在隆隆的爆炸聲中蓋過了一切,“就是那個聲音,把倒在火中的我叫醒,我卻到現在才辨認出來。”
阿景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吃驚又無助地看着她。
她向天空看了看,衝阿景微笑,“對不起,阿景,對不起,我很想向你道歉,還有永慕那份,我會親口告訴她。”
奇迷爾的翅膀進入阿景視野的一瞬間,克路迪衝了下來,狠狠咬在她手上,她被迫鬆開手的同時,炸彈在她眼前爆開,火和濃煙將斯貝古和克路迪都吞併其中。
她再沒有能力抓住什麼,只是無助的呆愣和錯愕,從沒覺得自己這樣渺小,船被炸得四分五裂,巨大的響聲如同這場巨大的浩劫將她的心撕成碎片,想叫喊,想哭號,卻完全發不出聲音,現實,失去的巨大壓強包裹着她,將所有的想要改變和發泄悲傷的途徑都擠進無從釋放的深處。
斯貝古,克路迪,爲什麼我叫你們你們都聽不見,那張蠟像一樣的臉上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她害怕的並不是戰鬥,她現在才真正害怕,根本就沒有告別,這一切太短暫了,恐懼,是沒有眼淚的,因爲在恐懼面前,眼淚矯情而多餘,腿傷一次又一次裂開,血流在奇迷爾光亮的皮毛……
船的殘肢開始抱着火焰慢慢下沉,有些地方還掙扎着爆炸,可是,在其中一團火焰中間,有個失去了仇恨的女人正抱緊永慕的日誌擡起頭,二十年前的朝陽已經升起,那光芒正照在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