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子雙目赤紅,蓄滿了傷慟之意,宛如一頭受了傷的獅子。
可這隻獅子是跛腳的,空餘憤怒,卻沒有利爪來實施殺傷力——
即便事實如此,長風在觸到他的眼神後,依然禁不住心頭一顫。
沒有人能抵擋那一記孤絕。
饒是長風,也不能。
因此她沒打算抵擋,卻也不會迴避。她坦然受之,並且適時地抓住一個空當,俯身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與五王子附耳說了一句話。
“我一定幫你報仇。”
咬字雖輕,可話裡承諾的分量,卻重如千斤。
於五王子更不啻是暗室中照進了一束光。
他整個人爲之一振。
“所以……”長風沉吟着,陡然間將音量又切換回先前那般高低,“你要不要起身繼續向前走?”
此時的五王子目光終於歸於平靜,衝着長風鄭重地點了點頭。
“六……”他想張口喊“六妹”,想與以往不同,發自內心地喚她一聲“六妹”,可惜此情此景,卻不允許他真切一回。
頓了頓,直接卻又含蓄地道了句:“多謝你。”
長風則衝他搖了搖頭,道:“不必如此客氣。”
多少未盡之言,多少未央之意,都包含在這稀鬆平常的兩句禮貌對白中了。
兩人起身。不消分說,便各自低頭去撣身上沾染的塵屑。
皆在王室教育中浸染了十餘載,有些共通的東西,早已刻在了骨子裡。
比如對體面的訴求。
即便去死,也得體面。
五王子再次回身,望向那個被毒粉侵蝕、已無生息的摯愛,欲解下身上的外袍給對方覆上——
這也是此時的自己唯一能爲他做的事。
可是一隻手卻在按住了他——
依然是長風。
“別。”她目帶警告,緊接着自己寬衣解帶,不顧衆人的眼光,將外穿着的那件七條衣脫了下來,走上前去,輕輕覆在了丹歌的身上。
五王子再次想言謝,卻又覺得一個“謝”字不足以達意。索性又閉上了嘴巴。
能夠說出口的情意,都不夠重。
謝意,也不外如是。
長風卻沒有想那麼多,她的靈魂畢竟不是原裝的,因此不會覺得:
當衆脫一件外套,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
要知道,脫了這件七條衣,她身上是原本屬於方絮的一等宮女服。
可五王子要是脫下了外在的那身醫官服,誰知道他原本的中衣會不會暴露身份?
“走罷。”
長風一拉五王子,回身卻瞥見了衆人皆是一副早已看呆的神情。
可是呆怔的背後,藏着的卻是不盡相同的情緒。
唯亭只恨自己沒能先一步反應過來,上前替長風做這一切。
寒食則是一早就反應了過來,但思及情狀不得不生生剋制住。
苗疆男子是困惑與豔羨,他實不解於中原女子的至剛至柔,至愛無尤的胸懷,隱隱又生出了對既得者的嫉恨。
可赭衣持劍人則是對她當衆寬衣的鄙薄和一絲……掠奪。
長風前世是見識過掠奪者嘴臉,且日日與之生活在一起的人。因此對於這種不懷好意的敏銳度,遠遠高於她對商機的嗅覺。
後者爲攻,前者爲防。出擊與自保之間,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可長風默默忍受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以及那目光背後的內容。
她前世死於掠奪者之手,算是被掠奪個徹底。但今生不會。
她在心裡泛起一絲冷笑。
赭衣持劍人也在冷笑,試圖用這一絲冷笑去掩蓋眼中涌現的熾意——
長風猜得沒錯:是掠奪。
法淨的身形遠比她要高大許多,因此穿在裡面作爲中衣的鬱多羅僧,長風當作外袍依然是略顯鬆垮地罩在身上。
實在沒什麼看頭。
可脫了就不一樣了。
赭衣持劍人饒有興味地用目光上下打量着長風,容貌身段他都覺着應屬上乘——
巫越王還真會享受。
連個宮女都這麼出挑,那寵冠後宮的瑰焰夫人黃氏……得美成什麼樣?
成日耽於美色,難怪會被人打到家門口,包了餃子。
人人都道他醉心習武不近女色,事實上是因爲他覺得世間絕大多數都是庸姿俗粉,實在不值得他爲之耽誤功夫。
若得女如斯,不妨考慮纏綿幾晚,享享殊樂。
可惜他這番構想,絕不會再有實現的機會了。
幾人終是上了划向越湖殿的船。
巫越的冬日再冷,都不會結冰。這是還能行船的原因。
哪來的舟楫呢?
西岸埠頭,十丈寬的“綠綺”石橋之下,藏着這麼一艘烏篷船。
篷艙內擺有小桌與蒲團,甚至在中空的桌腿中還各擱了一袋金銀細軟——
既能令桌子在行時四平八穩,又能給到它真正的主人雙倍的安心。
宮外的那些房契、地契則在蒲團之中的臘紙包內。
可以說,這艘船纔是長風真正的“隱形財富”。
“去撐船。”
長風指着船的位置,朝着唯亭比了個手勢,做出了吩咐。
唯亭點了點頭,直接一個猛子扎入冰冷的水裡,然後朝橋洞下的船上游去。
“他爲,爲何如此?”
苗疆男子疑惑道。
赭衣持劍人也看向長風。
“你們會武功不假,可我們都不會。”長風道,“他這麼做,是爲了免於我們腳滑落水——總歸是把船拖出來,駛到橋這邊,才更方便我們上船不是?”
苗疆男子備覺有理,用力點了點頭。
赭衣持劍人則是沒有說話。但顯然不再有所懷疑。
長風算是看出來了,這兩人不但不會撐船,似乎也不會水。
那對於水的忌憚,並不是想藏便能藏得住的。
唯亭溼淋淋的立在船頭,幾下便將船劃了過來。
他率先向長風伸出了手,卻沒有附帶什麼表情或是相邀的言語。
赭衣持劍人終於發現了不對勁,“他爲何一直不吭聲?”
“因爲他本就不會說話。”長風說着,將手伸向唯亭,經由他用力一拉,順利跳到了船上。
緊接着,是五王子。
再然後,是寒食。
赭衣持劍人和苗疆男子是一前一後自己躍上船的。
至此,長風帶着自己的明敵暗友,一同登上了這艘富貴船。
好戲即將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