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道長早已代替趙蘅,捷足先登越湖殿。
當然,同行的還有十餘名作道士打扮的……武士。
個個身負長劍,一看那路數,便不是軍中在籍人氏,而是受命於襄王府的在野黨。
這些人,跟煙霞觀半文錢關係都沒有。
他猜想,應該是繁用的同門。
閒時四散,用時嘯聚。
三艘船同時靠岸。
即將踏上石舫那一瞬,清寧道長忽然感到心臟猛然收縮了一下,繼而喉間腥甜,“哇”地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道長!”
爲首的武士一見之下,微微變色,連忙伸手搭把力,將清寧道長拉上石舫。
“你怎麼樣?”他又關切地問了一句。
清寧道長擺了擺手,強抑下極度的不適,吐出四個字:“大事要緊。”
這倒讓同行的武士高看了老道士幾分。
原本他們對於這個成日裡待在襄王府騙吃騙喝的老道,有懷揣着一絲輕視與不屑。
今夜註定是不平凡的一晚。
他們這行人未必會在正史上揚名,卻一定會在今夜之後前程錦繡。
同樣是打打殺殺,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看似自由自在,然則未來實是可以預見的。
始於刀劍,終於刀劍。
意思是,終有一日不知會死在誰的利兵之下。
人都會老,力終會衰。儘管他們現在還年富力強。
除了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幾乎所有的江湖劍客都會在出道幾年後考慮到這一點。無不想着趁年輕,一舉搏個前程。
就像女子往往要在正當年時,擇一個好郎君,以免日後遲暮生出無枝可依之觴。
然而總有人是不把“嫁得有情郎”當成此生夙願的——
比如長風。
“我是僧,不是佛,渡不了衆生。”法淨拉着長風,“當我決定還俗那一刻起,便決定此生,能爲你化作石橋,渡一人可矣。”
“聽起來還真是癡情而偉大——”長風“嘖嘖”嘆道,甩開他的手,脣邊盡是嘲諷之意,並不領情。“知道麼?若你真有心渡一人,那個人也不應當是我……”
她頓了頓,“難道你們出家人就不念同盟之誼?”
也不講骨肉之情……
長風並不確定法淨究竟是否清楚自己的身世,但很明白:彼此間橫亙着家國之仇。
都欠了對方血債。
而且不能用數量來衡量過失輕重。
亡國之恨,殺母之仇,都是不共戴天。
所以他們之間除了對立,是不應該也不能夠生出其他情愫的。
長風是有理智的人。
如果說在得知法淨真實身份前,她尚存着幾分好感——而那好感,亦與風月無關。
僅僅是對一個能自由出入宮廷,帶來一絲新鮮氣的俊秀小和尚的歡迎。
或許六王子之友的二重身份也未能爲之加分多少。
點頭之交,泛泛之情。
然而在得知了其身份有異,目的不純之後,長風就只剩下了試探和防備。
脈脈含情?朝朝暮暮?
得多大的心,才能置家國仇恨於不顧,愛上對方?
反正長風自認量小。
法淨聽了長風的話,不知是會錯了意,還是想繼續那無謂的期瞞,苦笑道:“你是說淨照麼?”
倒把長風說的一愣。
是啊。怎麼把六哥給忘了?
“你既說起他來,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準備如何處置他?日後又打算如何面對他?”
一連又是兩個靈魂拷問。
法淨垂下頭,沉默了一瞬,道:“淨照他一心向佛,從前就曾與我說過,要在加冠之前稟明雙親,邁入空門……不會有人與他爲難的。”
“同樣一道門,你們一個進,一個出……”長風冷笑,“還真是知音難覓……可惜從不在一個調上!”
這話既是說他同六王子,也是在說他與自己。
法淨哪裡聽不出來,他面上一陣白一陣紅,就像在俗世的冰火兩重天地裡受罪,不過卻怨不得誰。
全是他自找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再擡頭時,卻面色如水,目光中透着不容錯識的堅定。
“上一次,我沒能勸住你回宮;這一回,我一定要把你帶走!”
話音未落,長風已冷冷地給了他當頭一棒:“還是先帶令堂大人走罷——”
“什麼?”
法淨的神情如遭雷擊,只一瞬間,長風便由此明白過來:
他竟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長風心頭滋生出一縷淡淡的同情和悲憫。
或許所有的“憐他”都是從“自憐”開始的。
做了十二年的長風公主,與長風公主有關的一切都會令她感同身受。
自然包括身世。
從墓口中得知原身的身世之謎,總算令她心中某處得以釋懷,至少再次魂歸離恨天時,她不至於做個糊塗鬼。連自己的來路都弄不清楚。
可眼前剛剛還俗的玉面郎君,似乎便是這樣的可憐人。
“告訴我,長風!”
他再顧不得“非禮勿動”之說,上前一步,箍着長風的肩膀追問道。
“本宮的教養姑姑魏氏——便是你的生母。”既然開了口,長風便不打算再瞞他,“人在宮正司的暴室……快去罷……”
無論是死是活,總要帶她回家。
魏氏必然殷切期盼着這一點。
就當自己全了她那些年的教養之情。
而接下來,自己也有自己應當面對的罪與罰。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
法淨身動,卻未必立時離開。
他是肩負家族榮耀與使命,被送到巫越腹地埋下的一粒暗子。
可暗子也是有出處的。
他有母親。
雖然記憶裡有關母親的溫存記憶並不多,但那不過是因他自幼離家的緣故。
怎麼又會突然冒出一個生身母親來?
是的。
他居然想也沒想便相信了長風所說的話——
無他爾,因爲她沒必要騙他。
哪怕是爲了折磨他。
硬勁,纔是她的作風。
就像上一次,儘管自己爲了她做出“叛舉”,她卻依然心如鐵石——將他撂倒了丟在陋巷中。絲毫不在意他的死活。
如果真的以折磨他爲目的而撒謊,那她應該誘他對魏氏痛下殺手纔對。
至少在魏氏發現他私自截留下那條“長風公主待嫁”的消息,並出言警告他時,他的的確確曾動過殺心。
只是片刻後方從水缸的波光倒影中覺醒過來,想起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罪惡感隨之如潮水般涌來,生生將惡念澆熄。
“不爲什麼。”長風道,“算是還你們一個人情——本宮知道,當年讓本宮挺過那場疫病的,不是的御醫的良方,而是你轉交給魏氏的梵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