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被岑梨瀾誇讚了一番,倒顯的不好意思起來。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居功的奴才,自入相印殿以來,勤勤懇懇,但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做奴才的本分。
炭火燃燒的熱烈。
整個屋子都暖和了起來。
屋子裡的檀香薰的很足,幾個人坐着用茶,少有的安靜,只有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響聲,更顯的內室靜謐。這般靜謐,與小荷塘發生的驚心動魄之事形成反差,倒讓人覺得,小荷塘之事,恍如一個夢。
“如今天冷了,不知大阿哥府裡有沒有燃上炭火。”鎖兒有些擔心起來。
迴雪笑着道:“側福晉也不必憂心,大阿哥府裡自然有嬤嬤太監伺候,天稍冷的時候,大阿哥府自然會燃上炭火了。”
鎖兒聽迴雪這樣說,心才略微放下了。
岑梨瀾無比羨慕的道:“有人惦記着真好。”
迴雪笑笑,岑梨瀾的話真讓人傷感。
那時還年輕,還能惦記某一個人。
慢慢的,長大了,心也變的越來越大,卻發現,在這皇宮裡,心裡竟然沒法去惦記一個人了,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其實,大阿哥也曾來到相印殿看望側福晉的,只是礙於皇上的旨意,大阿哥他從沒敢進過相印殿,只是站在宮門外守一會兒,便回去了。”王方嘆了口氣道。
“這…….可當真?”鎖兒驚奇。
“奴才不敢欺瞞側福晉,只是大阿哥叮囑過奴才,怕側福晉擔心,若側福晉沒有問及,奴才最好不要跟側福晉說。所以,奴才才一直沒有開口。”
王方一向不是個撒謊的奴才。
鎖兒心裡一陣甜蜜,可又嘆氣道:“如今我這種模樣,不敢奢望大阿哥對我怎麼樣了。”
她的話裡,滿是滄桑,就像是她的臉一樣。
櫻桃大福晉死了以後。鎖兒臉上的傷,便再也不能好了,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岑梨瀾攏着頭髮問鎖兒:“你還在恨櫻桃大福晉麼?”
鎖兒搖搖頭:“恨到最後也是一場空,我早已放下仇恨了,恨不恨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到頭來。不是入土爲安,便是化爲灰燼。”
鎖兒靜靜盯着炭盆裡“嗶嗶啵啵”的炭火。火苗通紅,像一條條火蛇,蜿蜒的舔舐着盆沿。
她似乎從影影綽綽的火光裡,看到了櫻桃的模樣。
櫻桃嫉妒時的樣子。
櫻桃痛哭時的樣子。
櫻桃懺悔時的樣子。
可最後,她腦袋裡卻是櫻桃將死時的樣子,她臉上的血。還有她未盡的話語。
鎖兒眼裡的火苗,變成了櫻桃身上的血,她盯着火苗。慢慢的覺得可怕,趕緊低下頭去。
只有這樣,她才能暫時的淡忘櫻桃。淡忘她自己的那一張臉。
雖說她已不恨櫻桃了,可她害怕直視自己的一張臉。
迴雪瞧着她在出神,便喝了口茶道:“鎖兒側福晉若是覺得大阿哥是以美色取人的男人,那便是大錯特錯了。”
鎖兒聽了這話,有欣喜,卻又不敢確定,又問迴雪:“鬱妃娘娘何以得知呢?”
岑梨瀾笑笑說:“鬱妃娘娘的話,一向都是真的,我一直都相信,難道鎖兒側福晉卻不信了?”
鎖兒也只得笑笑:“不敢不信,只是想知道鬱妃娘娘爲何會這樣說。”
迴雪將茶碗捧在手心裡慢慢的暖着,說了一會兒話,茶水已是溫涼,煙紫又給迴雪的茶碗裡續了些茶水,迴雪淺淺喝了一口,淺淺的張了口,甚至,她的語氣都是淺淺的,一點也沒有在小荷塘時那般憤怒。
大阿哥給迴雪的印象,也一直是淺淺的,他不爭,不搶,也不怒。
他一直都很恬淡,甚至,雖說他是大阿哥,宮裡卻極少有人注意到他。
迴雪道:“自我入宮,雖常見大阿哥,但對大阿哥的印象卻不深,但,並不是因爲大阿哥不好,而是大阿哥這個人,太過平實,很少引起別人注意,聽說那時候,他常常躲在阿哥所看書,皇上若想見他,還得去阿哥所呢,且大阿哥直到快二十歲,從來沒有聽說,他跟哪一個女子,甚至哪一個奴婢親親我我過,這樣的品行,在阿哥里,是極少見的。跟別的不安分的阿哥比起來,大阿哥鮮少在東西北宮出現,除非,去承乾宮去探望他的親生額娘。”
鎖兒插話道:“大阿哥的親生額娘?怎麼沒聽大阿哥說過?她好嗎?得皇上喜歡嗎?”
“大阿哥的親生額娘,她非………”岑梨瀾剛要說,便被迴雪給打斷了,迴雪細想了想:“側福晉問及大阿哥的額娘,倒也是應該,若按宮外的叫法,那可是你的婆婆,大阿哥的額娘她……她……”迴雪腦海裡又浮現了榮妃的臉龐。
若不是鎖兒問及,她怕很久都不會記起榮妃了。
雖然,榮妃也曾如日中天,就像夏季開放的芙蓉花,在御花園裡那般惹人注意。
想起榮妃,一時間五味雜陳。
榮妃逼瘋的妃嬪。
榮妃毒殺的婢女。
榮妃爲得寵幸的不擇手段。
榮妃爲了大阿哥的步步爲營。
最後,榮妃的悽慘下場。
大阿哥心裡一直明白,他的親生額娘只是一個合格的額娘,卻並不是一個合適的妃嬪,他忌諱提及榮妃,好像提及榮妃,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又要被翻出來。
“鬱妃娘娘?”鎖兒見迴雪陷入沉思,便輕輕的喚了一聲。
迴雪回過神來,笑了笑道:“大阿哥的額娘她是一個好妃嬪,得皇上的寵幸,自然是這宮裡頭一個誕下皇子的,身份尊貴,自不必說。且她十分疼愛大阿哥。”
“那怎麼沒聽大阿哥提及他額娘呢?”鎖兒疑惑。
迴雪想了想道:“斯人已去。總是提及,倒不能讓她安生。大阿哥定是把他額娘放在心裡緬懷了。”
鎖兒點了點頭:“那大阿哥的額娘是怎麼死的呢?”
迴雪咬着嘴脣道:“宮裡的女人,皇上的妃嬪,側福晉又何必問死法呢。”
岑梨瀾接話道:“鬱妃娘娘說的是,死去的人,便永遠死去了。皇上的妃嬪,有的壽終正寢,還能得個好發送,好名聲,有的比皇上還長命,就像壽康宮的那些先帝的妃子。天天靜坐着唸經度日,還有的。被餵了毒酒,或是被別的妃嬪設計害死,還有的,覺得這深宮寂寥,活活被逼瘋了,還有的…….”
岑梨瀾很是感慨。這些女人,一張張不同的面孔,卻有相同的命運。
提及這些。岑梨瀾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張張的臉,有的死了,有的還活着。
迴雪打斷了她的話:“岑妃說的,不過是少之又少的,這宮裡的妃嬪,每日吃穿用度都很尊貴,是宮外人都羨慕的,且入了宮以後,也是她們祖上的榮耀,大阿哥的額娘,當年便是這宮裡人人羨慕的對象。”
鎖兒擡起頭來,眼神也有豔羨之色,卻又頹然道:“或許娘娘們很體面,可我覺得,宮裡的生活,就是牢籠,如果沒有恩愛,住在這麼大的皇宮裡,倒讓人心裡發慌,漫漫長夜應該怎麼度過呢,且每位娘娘都在等着皇上。”
鎖兒這話,倒說的真切,自她入住了大阿哥府,從這宮裡搬出去以後,便像是出了籠的鳥。
她能去安城的首飾鋪子裡採買,也能在安城的大街上吃點心。
可這一切,對宮裡的女人來說,都是奢望。
迴雪與岑梨瀾默默相對。
屋子裡又一陣靜謐。
鎖兒忙伏身跪倒:“兩位娘娘,是我多嘴了,我不應該亂說宮裡的事。請兩位娘娘責罰。”
迴雪虛扶了一把,讓她起來,一面嘆了一口氣道:“你又有什麼錯呢,當着我們的面,也不用說假話,只是在別人面前,要稍加註意罷了。”
幾個人坐了好一會兒,直到銅盆裡的炭漸漸的弱了,火苗也越來越小,鎖兒纔回了自己房裡,岑梨瀾起身告辭,卻又忍不住問迴雪:“當年榮妃那樣對咱們,可是當着鎖兒側福晉的面,你爲何把她說的那麼好?”
迴雪拉着岑梨瀾的手道:“就如側福晉說的,人都死了,恨又有什麼用呢,如今的榮妃,怕已是一堆枯骨,跟一堆枯骨,還有什麼可生氣,可計較的。”
岑梨瀾點點頭。
“但對大阿哥,這就不同了,他一直不肯跟別人提及自己的額娘,是因爲他覺得,他的額娘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他才忌諱,大阿哥是個好人,如今,我們倒不如成全了他,說說榮妃的好處,讓鎖兒安心,也讓大阿哥安心,豈不是好事?”
岑梨瀾又點點頭:“我若有你的胸懷,也便好了,如今我想起當年的榮妃,還恨不得…….唉,我還是回永和宮去吧,兩位阿哥沒有見到我,又要找我了。”
岑梨瀾轉身要走,迴雪卻拉住了她。
“還有事?”
迴雪笑笑,指了指她的頭髮。
去養心殿數落巫師罪行的時候,爲了更加逼真,岑梨瀾故意取下了發間的簪子,一頭青絲散開,又被大雨淋了一場,烤了會火,頭髮才漸漸幹了,卻蓬鬆的厲害,岑梨瀾對着銅鏡一照,自己先笑了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從哪裡跑出來的瘋子。”
煙紫拿出木梳子,細細的爲岑梨瀾梳頭,先是給她挽了當下時新的追月髻,又給她發間插上簪子。
煙紫是一直替迴雪梳頭的,手法輕盈,又很靈巧。
不一會兒功夫,岑梨瀾就換了一副模樣,銅鏡裡的岑梨瀾端莊沉穩,顧盼生輝。
這是岑梨瀾第一次梳這樣的髮髻,沒想到如此美豔,不得不讚嘆煙紫道:“果然是一雙巧手,也難怪你家主子一直帶你在身邊。”
“奴婢謝岑妃娘娘讚賞。”煙紫放下梳子,福了一福。
“你不必謝我,我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唉,宮裡的老人漸漸不多了。也就是相印殿的奴才,是一直跟着鬱妃你的,這些奴才跟你跟久了,不但忠心,而且機靈,倒省了不少訓導的功夫。”岑梨瀾默默的起身。又跟迴雪說了幾句閒話,這纔去了。
小荷塘的事就這樣結束了。
迴雪本以爲皇上會有劇烈的反應,也曾讓王方去養心殿裡打探過,可結果,卻都是說皇上那裡沒有什麼動靜,每日喝的藥。也是以前巫師所開的方子,並沒有讓太醫們重新開方抓藥。
巫師自從小荷塘一事以後。也消失在皇宮裡,聽人說,是被拖出宮外埋了。
一則,他不是宮裡的人。
二則,皇上也不想宮外的人知道,他曾經這麼器重一個巫師。
廊下的玫瑰花早已凋謝盡了。餘下的枯黃枝椏迎着風默默的搖晃。
迴雪拿着剪刀,輕輕的扒開枝椏,將玫瑰花枝修剪成自己想要的模樣。然後將長的太快,突出來的花枝剪掉一截兒。
鶴立雞羣,總是太打眼,玫瑰花枝也一樣,迴雪喜歡它們圍繞在一處開放,若有一枝高高的突出來,總讓迴雪有剪掉它的衝動。
剪了一會兒花枝,迴雪的手就凍麻了。
天氣寒冷。花枝上也落了厚厚一層霜,手剛碰到,那霜便化爲水氣沾在手上。
手麻了就不聽使喚,迴雪又剪了兩枝,便將剪刀遞給煙紫收着,自己在熱水盆裡洗了手,又拿白毛巾擦了,這才進內室去取暖。
內室裡炭火充足。
王方是個勤快的奴才,怕主子凍着,一天到晚要看好幾遍炭盆,時不時的就要加進幾塊炭,或是將銅盆裡的炭灰給剷出來倒掉。
內室門口懸着簾子,簾子厚實,密不透風,屋裡便有一股淡淡的炭火味,因薰着檀香,這炭火味兒倒也不重。
煙紫扶着迴雪坐下,拿出迴雪剪了一半的窗花道:“主子,快要下雪了,等下雪了,外面白皚皚的,到時候貼上這窗花纔好看呢。”
這幾張窗花,迴雪陸陸續續剪了有兩個月了,可不是因爲有事,便是因爲沒有興致去剪,拖拖拉拉的,到如今還沒有剪完。
煙紫將沒剪完的紅紙放到小桌上,卻又後悔了,想把紅紙收回去:“奴婢粗心了,剛纔主子剪花枝,手都凍麻了,這會兒得好好取暖,這窗花就……”
迴雪卻將一摞紅紙按下了,透過開了一條小縫隙的窗戶往外望了望,天空灰暗,風也小了些,但有一股嚴寒撲面而來,便伸手在炭火上烤烤,手稍熱些,便拿起剪刀,一下一下細心的剪了起來:“相印殿一向也沒有別的裝飾,如今能剪幾張窗花,下雪的時候貼在窗戶上,倒也應景,怕是不久就下雪了,我得提前剪好。”
幾張窗花,有雙子送福,有大鬧天宮,還有觀音下凡,或是猴子偷桃。
雖還沒有剪完,但透過紅紙,還是能看出,人物細膩,剪裁得體,連那幾只偷桃的猴子,都活靈活現的,像要從紅紙上蹦下來一般。
初入宮時,還住在儲秀宮,長夜無聊,迴雪也曾與岑梨瀾秉燭剪窗花。
那時候還很懵懂。
剪的窗花多數是喜字,或是福字。甚至是農家小孩子咧嘴大笑。
可是如今,雖說剪的窗花也有笑臉,也有福字,可迴雪的心卻變重了。
手裡握的剪刀,也像比以前沉重了不少。
王方默默的拿起蒲扇,輕輕扇了扇炭火冒出的煙,火勢更大了,屋子裡暖烘烘的,與外面有天壤之別。
“側福晉屋子裡的炭火可升起來了?”
王方點頭道:“依着主子的吩咐,也給側福晉房裡升了一樣的炭,先前側福晉還說,這炭火極好,味道小,而且火勢大,暖烘烘的呢。”
王方一臉的笑。
迴雪也點了點頭,算是滿意。
她交待王方辦的事,王方一向都能很快辦好。
這便如岑梨瀾說的,宮裡的老人,那些跟在主子身邊很久的奴才,做事最讓人省心。
大門口有人說話,說話聲音很輕微。聽的不大真切。
小太監在相印殿門口當值,當值的時候,沒有意外,是不能說話的,這會兒不知是什麼緣故,王方將蒲扇夾在腋下。出去望了望,便跑回來回話:“主子,是大阿哥來了。”
“哦?”迴雪放下手裡的剪刀,輕輕推開窗戶,透過窗戶往相印殿門口望去。
大阿哥穿一件青色袍子,外罩一件對襟馬甲。除此之外,別無什麼。甚至,連一件披風也沒有,這麼冷的天,穿的如此單薄,大阿哥的臉凍的通紅,站在那好像在尋問小太監什麼。嘴巴一直在動,時不時的,還搓搓手。
“主子。大阿哥是來看鎖兒側福晉的,就像以前那幾次一樣。”王方哈腰回話。
迴雪關上窗戶,重新拿起了剪刀:“我知道。”
“主子,這麼冷的天,大阿哥一心想見鎖兒側福晉,奴才按照主子以前的吩咐,想着不能讓大阿哥見鎖兒側福晉,所以就扯了個謊,說側福晉如今睡下了。”
“大阿哥怎麼說?”迴雪又一次放下剪刀。
“大阿哥問,天還沒有黑呢,側福晉怎麼睡下了,是不是側福晉身上不爽?問要不要找太醫來給側福晉瞧瞧。”
迴雪又問:“那你怎麼跟大阿哥說的?”
王方又打了個千兒:“奴才跟大阿哥說,鎖兒側福晉只是累了,所以才早些睡了,身子並沒有不爽,不用請太醫,還說,大阿哥在門口說話,怕會影響了側福晉休息,還是請回吧。”
“那大阿哥怎麼還沒有走?”
王方有些無奈:“大阿哥一心想探聽側福晉的消息,畢竟…….主子也知道,側福晉好久沒回大阿哥府了,所以,大阿哥就問門口當值的小太監,側福晉每日吃些什麼,用些什麼,有沒有哭,又說了哪些話,等等。”
煙紫附在迴雪耳朵邊輕輕的道:“主子,據奴婢所知,鎖兒側福晉剛纔去小廚房看廚子捏棗人了,這一會兒,怕就要從廊下經過,若是聽到門口的動靜,怕會看到大阿哥,然後…….”
迴雪知意。
起身出了內室,煙紫忙追上去,給迴雪繫上一件披風。
大阿哥見迴雪出來,忙屈身行禮。
迴雪笑笑,引他到一處僻靜處,至少,大阿哥沒有站在門口,這樣,就不至於被側福晉看到了。
宮道深深,相印殿門口的宮道一直通到垂花門去,再走過去,便是往承乾宮的方向了。
如今天冷,宮道上沒有一個奴婢。
空空蕩蕩,更顯蕭瑟,迴雪將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爲大阿哥披上。
這披風還是當年進宮時,皇上賞賜的,那個時候,迴雪的位分還不高。
且這披風,很多娘娘都有,雖做工精緻,卻不稀罕。
迴雪念及是進宮時得的東西,所以一直讓煙紫收在箱子裡,每到天冷的時候,便拿出來披一披。
人總是戀舊的。
大阿哥得了披風,趕緊又給迴雪行禮:“謝鬱妃娘娘關照。”
迴雪笑了笑道:“前面不遠,便是你額娘住的承乾宮了,這麼冷的天,大阿哥一趟一趟的往相印殿跑,且穿的這麼單薄。若你額娘活着,一定爲你擔心。”
聽到迴雪提及他的額娘,大阿哥瞬間低下頭去,再擡起頭時,眼圈已然紅了:“謝鬱妃娘娘沒有記恨我額娘,如今我進宮,並沒有去養心殿,我只是來相印殿看一看,想知道點關於鎖兒的事……”
迴雪果然沒有看錯,雖然鎖兒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可大阿哥對她,還是一往情深。
這彌足珍貴的情感,在這冷漠的皇宮當中,更顯的可貴,迴雪讚賞似的望了大阿哥一眼:“大阿哥能對鎖兒這樣,讓人欣慰。”
大阿哥嘆了一口氣:“可是…….我卻無法保護鎖兒,自宮裡出了割肉熬藥的事,我的心便如架在火上烤,我每日都在猜測,皇上不會也把鎖兒怎麼樣了吧?若鎖兒出了什麼事…….”
迴雪笑笑:“大阿哥不必想太多,鎖兒如今在相印殿,一切都好,難道大阿哥信不過我?”
大阿哥這才笑了笑:“我怎麼會信不過鬱妃娘娘呢,鎖兒住在鬱妃娘娘的相印殿。我是一萬個放心的,而且聽說,那個巫師被拉到宮外以後,並不是埋了,而是有小太監點了一把火,把他的屍體給…….燒成了灰。這個巫師,實在是太招人恨了,聽說皇阿瑪如今也變的昏庸,動不動就要殺人,所以我更害怕……..”
迴雪四下望望,確認沒有人偷聽。才壓着聲音道:“大阿哥也應該小心隔牆有耳,昏庸二字。切不可再提。”
大阿哥的親生額娘榮妃當年曾經說過,大阿哥就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如今看來,倒也有一點點對的地方。
昏庸二字,是歷代皇帝的忌諱。
若讓皇上知道大阿哥如此評價他,那大阿哥的下場。就不得而知了。
大阿哥心無城府,說話也直來直去。他並沒有想到,昏庸二字有多重。他只是在表達他不滿的情緒。
迴雪安慰他道:“我也知道,鎖兒是無辜的,若不然,我也不會把她接到相印殿裡來住。”
大阿哥擦擦眼角道:“謝鬱妃娘娘一片好心,這後-宮裡能有鬱妃娘娘主持正義,算是這後-宮的福氣,不然,如今的形勢,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聽奴才說,你來過相印殿好幾趟了,每次都是在外面站站就回去了,你不要怪我狠心。”迴雪幽幽的道。
大阿哥點頭道:“我知道,皇阿瑪當初是下了旨意的,讓鎖兒在相印殿裡反思,讓我也回阿哥府去反思,若我們輕易見面,皇阿瑪會多疑的,到時候對我們都不好,如今形勢敏感,我們要分外冷靜纔好。”
迴雪心裡暗歎大阿哥能瞭解自己的一片苦心。
天色漸晚。
紅色的宮牆也漸漸變的模糊。
將黑的時候,風漸漸吹起來。卷積着宮道上的黃沙,吹的人眼睛裡澀澀的,迴雪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道:“如今的忍耐,是爲了以後的不再忍耐,小不忍則會亂大謀,大阿哥飽讀詩書,這些道理,一定比我更明白。”
大阿哥點點頭:“鬱妃娘娘說的是。”
“以後,在皇上答應放了鎖兒側福晉以前,你還是少進宮,就是進宮,也是去給你皇阿瑪請安,儘量少來相印殿,宮裡人多口雜,又生出什麼是非,傳到你皇阿瑪耳朵裡,就得不償失了。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鎖兒,我會好好照顧她的,相印殿裡什麼都不缺,奴才們也盡心,你可放寬心了。”迴雪又交待了一回。
這些肺腑之言,果然聽的大阿哥十分感動:“謝鬱妃娘娘周全,若有朝一日…”
迴雪輕輕的搖搖頭,打住了大阿哥的話:“我幫助你們,並沒有想過要你們回報,你回吧。”
大阿哥給迴雪連連鞠躬,這纔去了。
天色已晚。
大阿哥的背影漸漸變的模糊。
王方提着燈在門口探看,見迴雪點頭,他便快速追了上去,將八角宮燈遞給大阿哥提着:“大阿哥,天晚了,路不好走,您當心着些。”
大阿哥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動。接過八角宮燈,回望相印殿的方向,迴雪還默默的站在那,一動不動。
雖然八角宮燈不很明亮,甚至,燭火搖曳,透過薄紙發出昏黃的光。
可這昏黃的光卻照亮了大阿哥的五臟六腑,直照的他心裡暖暖的。
迴雪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八角宮燈的微弱亮光,直到大阿哥穿過垂花門,同那盞宮燈一起,消失在宮道的盡頭,迴雪才由煙紫扶着回了相印殿。
沒想到,鎖兒卻站在廊下,兩眼通紅。
廊下陸陸續續點起了七八盞宮燈,雖色澤昏黃,但一盞一盞照在鎖兒臉上,鎖兒眼神裡的哀傷還是被迴雪瞧的一清二楚。
廊下有遊移的光。
那是因爲風吹動了燈籠,燈籠裡的燭火晃動了。
遊移的光層層疊疊的聚攏在一起,像是夏日樹蔭下的光圈。
“這些光圈,很美是吧?”迴雪不知鎖兒爲何頂着涼風站在廊下,又不知她是否聽到了些什麼,便故意扯開話題,問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話。
鎖兒卻是答非所問:“剛纔,是大阿哥來了嗎?”
迴雪本想隱瞞着她。可看來,她什麼都知道了,便拉着她的手進了內室,靠着炭盆坐下了,重新拿起她的剪刀,咔嚓咔嚓將一張窗花剪完。才幽幽的道:“你都知道了?”
鎖兒點點頭:“其它我知道,大阿哥每次來的時候,相印殿的奴才都用奇異的眼光看着我,她們也怕我會出去見大阿哥,特別是今天,王公公還特意點了八角宮燈送出去。可這宮燈,又不是爲鬱妃娘娘點的。很顯然,鬱妃娘娘在會客,如果是見一般妃嬪,這麼冷的天,一定是在相印殿內室說話了。爲什麼要站在外頭呢。”
迴雪點了點頭,放下剪刀。望着鎖兒。
“再則,如果是其它宮裡的奴才來跟鬱妃娘娘傳什麼話的,鬱妃娘娘就更不用出門而去了。而且,也不用王公公給他們準備八角宮燈了,想來想去,今兒來的人,只有大阿哥了。”鎖兒自然有她的分析。
她從廚房裡出來以後,本想回屋取暖去的,可廊下的太監看她的眼神,分明與之前不一樣,鎖兒心裡有疑,才站在廊下靜等了一會兒。
天晚了,風大了,大阿哥的聲音若隱若現,夾雜在風裡,一點一點的傳入鎖兒的耳朵裡。雖聽的不真切,但那種嗓音,鎖兒是熟悉的。
迴雪神色凝重的問鎖兒:“我不讓你見大阿哥,你可恨我?”
鎖兒搖搖頭,起身跪在地上:“我跟大阿哥,都要謝鬱妃娘娘的周全,又怎麼會恨鬱妃娘娘呢。”
迴雪這才點點頭,重新拿起剪刀,抽出一張猴子偷桃的窗紙,照着以前沒剪完的印跡剪了,一面頭也不擡,語氣和緩的道:“你跟大阿哥……總有見面的一天,如今皇上病着,若你們私下又見面,便是忤逆了皇上的旨意,那後果,可不是你們可以承受的。”
鎖兒點了點頭:“最近宮裡發生了很多事,有時候我做夢都會嚇醒,有時候又會覺得,最近發生的事,就像是噩夢一樣,也不知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迴雪又剪完了一張窗紙,將窗紙攤開,猴子活靈活現,而樹上的桃子也是紅撲撲的,又大又圓,總算剪的不錯,迴雪臉上有會心的微笑,將窗紙重新摺好,小心的遞給煙紫:“去把這張收起來。”一面又對鎖兒道:“是噩夢,就一定會有盡頭的,你說呢?”
鎖兒點點頭:“鬱妃娘娘說的很是,鬱妃娘娘放心吧,我一定會聽鬱妃娘娘的話,若鬱妃娘娘不讓我見大阿哥,我是不會見的,我說到就能做到,再說,如今我這個樣子,見大阿哥一次,只會讓我自己…….傷心一回。”
迴雪語重心長的對鎖兒道:“我不曾承受過你這般的痛苦,所以也無法感同身受,但我卻知道,大阿哥對你,是一片真心,你若再這樣說,再這樣自已瞧不起自己,便是辜負了大阿哥的一片心了。”
鎖兒這才擠出笑臉來,雖說是笑臉,但那笑在鎖兒臉上出現,卻還是顯的猙獰。
奴婢們忙着呈上晚飯了。
天冷的時候,小廚房做的飯都是算好時辰的。
不能早一刻,也不可晚一刻。
夏季的飯食,早一點點還好,這樣飯食涼了些,主子們用着也爽口。
但冬季的飯食若是做的早了,很快便會涼的厲害,主子用了這樣的飯食,身子會吃不消的。
這一晚,相印殿小廚房做的有紅燒排骨,孜然羊排,清蒸乳鴿,水煮魚片,素炒三鮮,蘑菇丸子,白水青橄欖,另外還有一鍋玉米雞蛋湯,一鍋紅棗大米湯。
煙紫給迴雪盛了一碗玉米雞蛋湯,又給鎖兒盛了碗紅棗大米湯。
這些菜品都是剛做好的,嫋嫋娜娜的冒着熱氣。
一時間,相印殿裡全是食物的香氣。
“用些吧,來了這些天,也沒有問你,相印殿的飯食,你用的可習慣。”迴雪給鎖兒夾了一筷子菜。
鎖兒忙起身行禮:“鬱妃娘娘相印殿裡的菜,我能有幸吃着,是我的福份。”
迴雪虛扶了一把:“在相印殿裡,就像在大阿哥府一樣,你也不必有這些虛禮,坐着用飯吧。”
鎖兒這才又重新坐了下來,一碗粥還沒有喝完,她便將粥碗放下了,一面又皺着眉頭,一陣嘆息。像是有什麼心事。
迴雪放下筷子問她:“怎麼了?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麼,要不要另外做些菜端上來?”
鎖兒搖搖頭,擡起頭來問迴雪:“鬱妃娘娘,你說皇上什麼時候會放了我?會讓我出宮去呢?”
“皇上的意思,一向不是誰能隨便猜的,或許,皇上哪一日心情好了,就放了你了。”迴雪只能這樣安慰她。
鎖兒悶聲道:“鬱妃娘娘的意思,我是明白的,若皇上的心情不好,便可能一輩子不放過我,鬱妃娘娘說皇上能放過我,不過是安慰我罷了。”
迴雪嘆了口氣道:“人總應該朝着好的一面想,你覺得呢?”
鎖兒搖搖頭,眼神裡有一絲驚恐:“鬱妃娘娘覺得,皇上會殺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