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頭耷腦的燕楚頓時精神一振,“快說!”
“回稟王爺,玉姑娘同司馬公子,一道,一道在梅園裡消失了!”說到後面,門外歸來的黑衣影衛,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什麼!”燕楚和秦管家幾乎是異口同聲。
不同的是,在驚愕中反應過來後,燕楚的臉色當即就垮了下去,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頓時大發雷霆,隔着一道織錦簾子的一道掌風,直接就打在了門外來報的影衛身上,“廢物!!逼”
打完人,收回手,二話不說向外走。
徒留秦管家一臉無奈的樣子,泱泱的拄着柺棍跟了上去,出了客堂之後,眼神憐憫的看着一掌被打飛到了院中雪地上的影衛,並沒有再繼續跟隨已經駕馭輕功,遠遠往梅園而去的燕王身後,畢竟腿腳不便,只得朝那可憐的影衛招了招手。
“你過來,跟我說說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比起躁動的自家爺,秦管家可冷靜自持的很,既然知道了玉姑娘就是自家王妃,他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玉姑娘就絕不是那種會像王爺現在所想的那樣兒,跟司馬大官人跑了之類的云云。
特委屈特無辜的影衛吐了一口血,眨巴眨巴眼睛,乖乖的就到了秦管家的跟前跪着,開始講訴跟蹤水玉一路的所有來龍去脈。
進入地道以後,這黑漆漆的地道里,兩側牆壁之上,便開始次第亮起了一盞盞燈火。
每往前一步,這青銅火把鑄就的燈火,就像長了眼睛似地,就會自動的亮起三盞。
“想不到這燕王府,還有這樣的別有洞天,嘖,機括也做得不錯,想來,定然是耗費了大量的金錢吧?”司馬流雲一邊揉着剛纔摔下來時,摔疼了的屁股和一把老腰,一邊隨在水玉的身後繼續走着,眼睛卻是在仔細的觀賞着沿路的地道景象,嘖嘖稱讚,“哎呀,看來這燕王府有錢,還真不是吹的。”
一直沒有再說話的水玉,突然頭也不回的嗤笑了一聲,“我若告訴你,這地道挖的分文沒花,你信麼。”
司馬流雲兩眼一瞠,“有這麼好事兒?我看這挖地道的手藝,可不是普通人能挖的出來的啊——”
潛臺詞,就是外面有這份手藝,專門靠這個活計吃飯的人乾的。
既然是靠這個吃飯的,可能分文不取麼?何況這地道看起來工程可不小,哪個有這手藝的人這麼大方,把大半年的時間耗在這裡,給人免費打地道的?除非是個瘋子吧!
“水玉山莊的人,能有普通人麼。”水玉眯了眯眼睛,語氣頗有幾分自傲。
聞言,司馬眼珠咕嚕一轉,然後怪笑一聲,“我說嘛,原來都是自家人,難怪分文不要了,就更不奇怪,你進了這裡就跟進了自己家似地熟門熟路。”
“這本來就是……。”脫口而出的話只說了一半,被生生卡在了喉嚨裡,水玉的臉色在昏黃的火把光輝映照下,時而青黑,時而紅白,在瞬息之間,又全部的歸於平靜,還是寒霜罩面的樣子,“這次你可真是說錯了,地道這事,本來我並不知情,而燕楚那時也並不知道我是水玉山莊的掌舵人,要不是後來我發現了,讓那幾個土夫子先離開了這裡,恐怕,他們幾個現在,早已經做了這地道的三牲祭。”
期間的來龍去脈,她並沒有細說,只是避重就輕的,把事情的原委和結果,說了個分明。
司馬是個聰明人,雖然雞婆了一點兒,但聽出了對方話中有隱瞞事情詳細的過程,但他並沒有打算要去追問的意思,只是摸了摸下巴,眯縫着眼睛,一臉深沉的得出了一個很中肯的結論,“照這麼說,你家那位從頭到尾就打算讓人白乾活不給錢倒還罷了,還要取人性命,嘖嘖,真是有夠卑劣無恥的。”
水玉哼了一聲,“第一,我和他早就已經和離,沒有了任何關係,你不要老是你家你家的,聽了可真刺耳。第二,這件事如果放在我的身上,我也會跟他做同樣的事情,換言之,如果這挖的不是地道,而是你司馬家的寶庫,你司馬流雲,也一樣會如此的卑劣。”
在京都裡挖地道,那本來就已經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莫要說皇帝,就算是那些文武百官,恐怕也不會有一個人會願意——
畢竟,有一條隱秘的通道居然可以無聲無息的在自家府邸之下,你不會知道,說不定哪天的夜裡,從地道里就會爬出一個人來,然後悄無聲息的進出自家府邸猶如無人之境,家中財寶被盜走倒還罷了,可萬一有些不能爲外人道也的辛秘被人知道了,那說不定就是要禍及性命,禍及九族的滔天大難!
試問有這樣的隱患存在着,哪個人還能睡的安寢?
司馬眸子一動,倒是頗爲認同的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來,“看來,你家那……咳,燕王,嘶,這個燕王還真是個有心機之人吶。”
水玉並不否認,聲音有些悶,“若沒猜錯,當年他輕易讓子卿全軍覆沒,這地道的功勞可不小。”
按說當年的兵馬,子卿和燕楚的兵馬可謂說是旗鼓相當,雖然子卿麾下的兵馬在經歷過與太子一戰後,損失不小,可同樣的,燕楚麾下的兵馬從千里地外的關外連夜趕來,早就已經是兵倦馬乏,再說,他又主張的是攻城之戰,比起有城牆圍護的子卿兵馬來說,所處的下風更要多些。
可當時,僅僅不到三天的時間,他燕楚毫不費吹灰之力,甚至在沒有犧牲什麼兵馬的前提下,一舉就將京都拿下,讓子卿成了顛覆大燕的叛賊,階下囚。
若說不是因爲有此地道,讓他的兵馬神出鬼沒,靠着地道潛進了京都核心,這一仗,子卿恐怕未必會輸!
後來,她想清楚這件事的時候,都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地道是她的人建造的,這無疑是在無形中,她也同樣給予了他燕楚一張王牌,讓他靠着這張王牌,輕易擊潰了她耗盡一年心血,才扶持起來的子卿……
這種感覺很不妙,真的非常不妙,就好像,冥冥之中,上天在利用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作爲當年在那場戰爭裡,最收穫不小,賺得盆滿鉢滿的司馬大官人,司馬流雲當然花了不少的錢,才得以瞭解過那場大燕有史以來最大的內戰。
也正是因爲那場戰爭,他纔對她這個昔日的燕王妃胭脂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不過關於這個地道的事情他還真不知道,現在聽到她自顧說的話,自然就轉眼想明白了這其中的曲折,不由得,也有些愕然的說不出了話,心中只道,命運弄人。
水玉心情不好的時候,比起旁人的安慰,她更喜歡清靜一點兒,讓自己來撫平自己的心情。
這一點,司馬做的很好,他沒有再說話,給予了她足夠的時間空間,來平復自己由於當年的記憶,而起了波瀾的心緒。
水玉略有感激,但她並不道謝,對於在足夠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很多枝梢末節,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何況她現在,確實要抓緊時間,來平復自己紛亂的情緒,這纔是最重要的。
因爲她知道,很快,將會有一件更令她心潮澎湃的事——還在等着她!
彼時,地面上的整個燕王府,幾乎已經是要翻了天了。
燕楚把睡下的花想容給揪到了自己的面前,集結了府內所有的親兵,在發號施令。
“左翼親衛聽令,即刻封鎖府中大小出入口,一隻蒼蠅都不許給本王放過!”站在前院大堂的高階之上,面目冷酷而蕭殺的燕王,簡直就像一頭髮狠的雄獅,也可以說他很像一個暴君,總之,渾身通體,都散發着令人畏懼的陰戾氣息,“中翼親衛聽令,即刻封鎖京都各大要塞城門,絕不容許進出一個人,一條狗都不行!右翼親衛聽令,給本王全面排查京都每一個客棧民宅,如有違抗不從者,當以通敵叛國罪論處!聽明白沒有——”
擠滿前院,將近一千人有餘的燕王府所有親衛,不管是不是輪班休息或者該站崗值勤的,現在都一掃臉上的睏乏之色,精神抖擻的面向着站處高階之上的主子,每人的眼中既有崇拜火熱,亦有懼怕敬畏,異口同聲,聲勢震天,“是!!”
應聲領完命令以後,一隊隊人馬開始分工做起了自己要執行的任務,每人的面部表情很嚴謹,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分散出去的每一個隊形,也是相當的齊整,半點不亂。
花想容用小木棍撐着自己幾番想要耷拉下去的睏倦眼皮,看着這樣聲勢浩大的陣仗,不由攏了攏袖子裡自己剛纔畫好的幾張畫像,無語望天。
這要是讓這羣鬥志昂揚的親們都知道,自家爺搞這麼大,就是爲了找自己不久前丟失的小媳婦兒,不知道會不會鬥志一下就會偃旗息鼓了呢?
要知道,大家可都是有着保家衛國信念的兵,這樣動不動就爲了一個小女人,總是把燕王府,現在好了,乃至整個京都都要搞的人仰馬翻起來,作爲一個燃燒着熊熊鬥志的士兵,要特孃的怎麼想?
“花想容。”燕楚連名帶姓的冷聲一喝。
還正在望天兀自腹誹自家爺是個色令智昏的昏君的花想容,乍一聽到自家爺叫自
己,就跟踩到了尾巴的狗一樣,立刻跳了起來,然後涎着臉,屁顛屁顛的湊了過去,“嘿嘿爺,您吩咐。”
燕楚看也不看他,陰沉的目光悠遠的望着燕王府外,那燈火闌珊的不夜之城,“把畫像分發下去,給每隊的伍長就可,別讓旁的人知道,記住,讓這些伍長的嘴,都給本王放嚴實一點,聽明白沒有。”
“明白明白,小的當然明白——”花想容狗腿的點頭哈腰着回答,其實心裡卻在撇嘴。
都說人老成精,現在好了,自家爺這纔剛步入男人的黃金年齡三十歲,就已經混的如此老奸巨猾,要是年紀再大點,那不是要上天吶!
剛纔紊亂軍心之類的事情他果然是白擔心了,有他家爺這樣一搞,那些可憐的小兵哪裡會知道?只怕還以爲自己真的在抓叛賊刺客吧?
唉,可憐哦……
當然,他花想容也不可否認自己家爺這個做法是對的,這樣的話,就算今晚把整個京都給鬧得雞飛狗跳了,那皇帝恐怕也未必會懷疑到別的什麼事情上去,有抓叛賊的名頭掛着,就算想發落自家爺,那也得有證據說是自家爺胡搞吧?
沒證據的話,就算民怨四起,哀聲載道,百官人人上奏彈劾,他皇帝燕陌也只得氣的吃癟吧?
反正他已經看不慣皇帝這頭白眼狼很久了,能讓皇帝吃癟,想想就特孃的渾身舒坦,也就不覺得玉姑奶奶這一消失,未必事件壞事兒了!
想到這,花想容訕訕的趕緊退了下去,絕對不能讓自家爺看出自己莫名的興奮來,不然這身皮又得遭罪了——
人都散光了,雖然前院依然燈火通明,但仍有種人去樓空的冷寂。
燕楚攏了攏捂在狐毛手套裡的雙手,呵出了一口熱息,緋眸始終遙望着燕王府外的不夜京城,縱使那花花世界燈火達旦,卻暖不了他眼中的淒冷,“雪,我到底該拿你如何……。”
他已經經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她,哪怕就是和全世界爲敵,他也要她回到自己的身邊!
可事實偏又是那樣的矛盾,他對她很想,真的很想很想拼了命的去憐惜,去疼愛,所以他不想再去折斷她的翅膀,把她鎖拷在自己的身邊,成爲被囚的籠中金絲雀。
以爲比起她的身體,他更需要的,是她那顆心——
而他心裡卻很清楚,一旦又走回老路,把她囚禁在自己的身邊,那接下來的結局,很有可能,會繼續重蹈覆轍!
因爲她是一隻需要,也渴望自由和天空的蒼鷹,不是一個任人賞玩的金絲鳥,他的強硬,他的禁錮,只會引起她的強烈反抗和牴觸,只會把她逼的離自己越來越遠……
如此,兩個人恐怕,又會回到當年一樣,成爲一對非要彼此傷害,纔會痛快的怨偶。
這……不是他所希望,也不是他所願意看到的。
嘆息一聲,燕楚緊緊閉上了澀痛的雙眼,因爲牙關咬的很緊的關係,兩頰的肌肉青筋,都在扭曲而顫動着,可想而知,他此刻是如何的壓抑着。
按照腦子裡熟悉的地圖記憶,水玉帶着司馬流雲,很快就出了地道,來到了,她今晚所要到達的目的地。
此時此刻,她並不知道燕王府已經因爲自己,而快要變了天,她現在的視線和精神,全都只匯聚到了一處——
半仰着頭,望着面前瓊樓般的屋子,望着屋子上懸掛的,沒有燈火,卻被雪光映照的粼粼啞光流轉的匾額,水玉嘴角動了動,“西府海棠樓……。”
在側面看去,司馬流雲分明的看到,水玉那牽動的嘴角,並不是笑,而是一種顫抖,很細微的顫抖,他同樣聽得分明,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了起來,似乎因爲極力剋制什麼,而導致聲音變了味道,雖字正腔圓,卻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顫慄。
其實,他對燕王府中的事,並沒有完全的瞭解,只是知道了個大概的過程,就已經花了不少的金錢,而燕王府的治下一向嚴謹,他的銀子根本就使不進來,所以在這座深宅大院兒裡所發生的那些詳盡的經過,他是並不清楚的。
他不知道這座看起來似乎沒落了許久的院子,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裡面住着什麼人,但聰明如他,已然嗅到了很不尋常的味道,但是,他這次卻依然選擇安靜的看着,不置一詞。
因爲這樣的她,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過,而他知道她已經沉浸在了這座被成爲西府海棠樓的瓊樓裡,他不想打擾,亦不忍打擾。
水玉不知道自己盯着那塊匾額看了多久,沉默了多久,但她還是把沉浸下去的思緒,用力的從中剝離了出來,一點點理智,漸漸回籠。
雖然這裡燈火全無,死寂暗沉的,就像一座空置了許久的廢宅,但她眼睛同地上的白雪一樣的雪亮,能清楚的看見,那張匾額之上,金漆不僅已被蒙塵而失去了熠熠光輝,變得啞光黯淡,甚至還能清楚的看見,那金漆明顯的剝落痕跡。
這是需要怎樣的打擊和沒落,纔會令一幢華貴的房屋,僅在短短四年時間,變成了這般模樣?
瓦片滑落,朱漆脫落變色,院子雜草叢生,地面坑坑窪窪,這一處處一件件,無不在昭示着,這西府樓是何等的淒涼。
很多人都知道,一棟好的宅子,哪怕年久失修,就算失去了往昔的光鮮亮麗,也絕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年裡,荒廢的想座鬼屋一樣。
原因很簡單,因爲宅子是要靠人氣兒來養的,有人氣兒,哪怕你不去保養修繕它,它即便光鮮不在,依然還會保留它本身的氣勢,而一旦這宅子的人倒了,甭說若干年以後,就是幾天以後,一幢好好的宅院,都能頃刻變成一棟廢墟!
水玉深諳這其中道理,故而,她忽的笑了起來。
不是她平素冰冷的,清泠的,亦或是嘲諷的笑,而是一種從喉嚨裡,聲帶被撩動的,自動發出的一種笑。
這種笑聲很複雜,有壓抑,也有釋放,有暢快淋漓,也有極不甘心……咯咯的,既不尖銳,也不圓潤低啞,分外的詭異,而滲人。
即便是司馬流雲曾經見慣了水玉很多可怕面,現在聽到她這樣的笑聲,依然會覺得膽戰心驚,毛骨悚然。
等他還沒處理身上赫然立起的雞皮疙瘩,水玉已經邁開了步子,開始朝西府樓的主屋走去,穿過月洞門,踏過雜草叢生的庭院,步履踩在已經積累了厚厚一層的白雪上,發出一陣陣,極富節奏的咯吱咯吱聲。
近兩日的天兒實在是太冷了,平素看守在外的兩個小家丁,現在正躲在西府樓的前廳裡生火取暖,還抓了一隻野兔在火堆上燒烤着,這吃的肉足酒飽的,又有暖融融的火堆烤着,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睡着了。
以至於今夜來了這樣的不速之客,兩人卻還並不知曉。
水玉望了一眼癱倒在廳堂裡的火堆邊睡着的兩個家丁,眼中隱約的憂慮,也掃空而盡。
既然有人看守,那麼看來,這裡並非是座空屋,而她要見的那個人……十之八.九,必然在內。
心念一動,她忽然有些焦急起來,腳下的步子不由的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