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豪,吃晚飯了!”舒婷背對着書房正準備把最後一道三鮮湯放在桌上,書房的門“吱嘎”一聲被輕輕打開,一邊打理着剛穿上的外套,安景豪一臉嚴肅地朝大門走去。
“晚飯都做好了,好歹也坐下來吃點再走。”習慣性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油膩膩地雙手,舒婷關切地看着已經站到了門口的安景豪。
這兩天因爲老爹的事兒,一直把舒婷撂在了一邊,轉過身,看到她臉上的倦容,安景豪的心裡不由地升起了幾分歉意,自責地走到了舒婷身邊,安慰地握緊了她微鎖的雙肩,“這兩天你一個人忙裡忙外的,一定累壞了吧?!我跟你保證等事情結束了,我一定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不用等我了,吃完晚飯就早點歇着吧!”
“我沒事兒,只是擔心你。如果有些事兒你實在不想告訴我,真的沒關係。我只是要你記得,我們是夫妻,只要可以幫到你,不管是什麼事兒,我都會去做,哪怕只是準備一桌再平凡不過的晚飯。”說着,舒婷體貼地笑了笑,“好了,你快去吧!飯菜都會幫你熱着,要是回來晚了的話記得自己端出來吃!”
同樣的路線,從客廳到大門,一遍遍,就這麼走了十幾年,如今,再次站在門口揮手告別揚長而去的丈夫,舒婷的心裡忽然有一種物是人非的陌生感。這個她陪伴了半輩子的男人,她真的瞭解他嗎?至少這一次,在她面前他選擇了武裝。
一桌清粥小菜配上一杯香濃地道的清酒,這就是老爹一貫以來的晚飯。在他看來,人老了,吃點清淡兒的心裡反倒舒坦。清淡了一輩子,突然間大雨大肉的還真是不習慣。至於左手邊的那一小杯清酒嘛!就更是必不可少了,這一眨眼過去了多少年,他早已經數不清了,只是依稀還記得,那個記憶裡的小陽臺上,她總會怏怏地給他倒下一杯自釀的薄酒。漸漸地,他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酒杯裡自來的一股沁脾的芳香,不知不覺地已成了幾十年的嗜好。
默默地掩在門外,安景豪的雙眼不覺被眼淚打溼,原以爲他已經不是那個會輕易落淚的小男孩,沒想到,這麼多年下來了,他還是那麼的沒出息。
深吸一口氣,迅速地擦乾了眼角殘留的淚痕,安景豪終於鼓起勇氣,大步地走了進去。
本來就面朝大門做着的老爹一擡頭就看見了大步走來的安景豪,微笑着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額頭上的幾條皺紋被微笑簇到了一起,更顯出了幾分無力的滄桑感,“景豪啊,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會過來?正好,老爹我正愁一個人喝酒太悶了呢,來來來!坐下來陪老爹喝幾杯!”
努力地按捺下澎湃了的心潮,幾秒的停頓後,安景豪還是送上了一如往常的豪爽微笑,“一猜就知道您老這會兒一定一個人躲在這兒偷喝好酒呢!這不,特意從家裡趕來陪你喝酒來了!”微笑着,安景豪挨着老爹就坐了下來,拿起酒壺添滿了老爹那快要見底了的小瓷杯,“今個兒,咱爺倆來個不醉不歸!”
“哈哈哈!”一陣年邁卻開懷的笑聲縈繞在了青磚白牆的樓子裡,“老爹我這麼多年來還從沒喝醉過,不過,既然今天你特地過來陪我,好,今天就破一回例,來個不醉不歸!”說完,拿起手邊的酒杯,一仰頭,“咕咚”一聲,杯裡早已經變得空蕩蕩的。
這麼仔細地看着他,安景豪突然覺得好可笑,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他身邊,可是,他竟然沒有發覺,這個賣着江南糕點,對漪兒呵護備至的人原來就是自己以爲早已經過世了爸爸。
“漪兒丫頭怎麼樣了?那個叫辰睿的小夥子,你和舒婷覺得怎麼樣?看起來丫頭好像挺喜歡他的!”一邊細細地嚼着剛剛從碟子裡夾起的花生,老爹一邊又拿過了酒壺準備斟慢眼前的瓷杯。
今晚的安景豪總算也體驗了一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滋味了!“辰睿那孩子人挺好的,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照顧漪兒,這漪兒要是真能嫁給他,我們啊,也就放心了!”半含糊地回答着老爹的問題,安景豪的視線幾乎一直也沒有離開老爹。他的一舉一動,每一個表情,在他的眼裡都是那麼的陌生,卻又透着一份熟悉的感覺。拿着酒壺的一雙糙手早已經變的筋脈突兀,黝黑的臉頰上,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已經佔據了要塞。第一次這麼真實的發現,老爹真的老了。仔細回想起來,他對他的印象淡的就好像毫無雜質的白開水。他離開他的那一年,他才4歲,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體會過什麼叫做父愛,那幅本也就不太清晰的肖像在他的腦子裡漸漸地暈染開來,越來越模糊,直到它只剩下了最基本的輪廓。每一天他都跟着母親東奔西走,吃酒店裡打包下來的剩飯,慢慢的,他開始憎恨那個狠心丟下了他們母子的男人,直到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那個他恨並愛着的人,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身邊。
這麼想着,他的心又痛了起來,悶悶地仰頭喝盡了杯裡的清酒,在那涼涼的液體碰觸到舌尖的一瞬間,每個細胞就好像觸電般一下子甦醒了過來,那種熟悉的味道,停留在了舌梢,久久不能散去。就好像穿越時空般,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垂蕩着紫藤的螢火夏夜。一陣陣溫暖的晚風就那麼愜意地吹過小院裡的那個小小的石桌,桌子旁,一家人正圍着石桌溫馨地嬉鬧着。一個4歲的小男孩正被追着滿院子跑,“豪豪!快跑快跑,媽媽就快捉到你囉哦!”
男人正含笑着坐在石凳上,手裡捏着那杯倒映着月光的清酒,他的眼裡只有夜色裡嬉笑着的母子兩人。
“哈哈!媽咪終於捉到你了!”寵溺地颳了刮兒子的小鼻子,女人笑的合不攏嘴,“怎麼樣?認不認輸?哈!認不認輸?”一邊捉弄着滿臉壞笑的兒子,女人倏地抱起半跪在地上的兒子就朝着坐在一邊的男人走了過去。
“爸爸!媽咪耍賴,媽咪耍賴!是小豪贏了,小豪贏了!”雖然已經被結結實實地抱在了手裡,孩子還是不甘心地朝着男人撒着嬌。
這會兒的功夫,女人已經抱着孩子坐到了男人身邊。
“好好好,小豪贏了,我們的豪豪最棒了!”說着,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送到了孩子嘴邊,“爲了獎勵你,來,爸爸給你喝天底下最好喝的東西!”
“易風!你也真是的,豪豪還這麼小你就給他喝酒,小心長大了變成個小酒鬼!”女人含情脈脈地嘀咕着。
不過,我們的小鬼頭也倒是配合,搶過酒杯,小舌頭試探地伸了伸,粉嫩嫩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滿足的弧度。
看着天生就有酒感的兒子,男人樂的不行,“你看,你看!這小傢伙喝的多開心!”說着,轉過頭來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都怪媽咪把酒釀的太好喝了對不對?”
剩下的話全部淹沒在了溫馨而幸福的笑聲裡,一陣秋風吹過,一切又掩進了半彎兒的月牙裡,清了清哽咽了的嗓子,安景豪放下了手裡的杯子,“老爹,您別說,這酒還真是好喝!”
自豪地笑了笑,習慣地幫他倒滿了酒杯,“那是當然,這酒啊,我可是喝了一輩子了!”談起手中的酒,安易風的眼神漸漸地開始變得迷離,彷彿藏了大半輩子的思緒又被翻了出來。
“什麼酒居然能讓老爹你喝了一輩子還這麼喜歡?莫非,這酒後面還別有一番趣事兒?!”
一句話說出口,安景豪的眼裡忍不住興奮地露出了些許最本性的期許,就這麼看着老爹對着酒杯發了一會兒呆,接下來伴着酒氣溢出來的話卻讓安景豪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微微地甩了甩頭,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笑容從他的嘴邊掠過,沒有回答,老爹只是鎮定地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又夾起了菜,“習慣啊!大半輩子的習慣,哪是說戒就戒的掉的?罷了,罷了!都是些沉年往事,沒什麼好說的!來,咱們接着喝酒!”
強忍了這麼許久的怨氣怒氣在這一刻全部宣泄了出來,只不過,就好像爆炸前的氣球,此時此刻,它看上去依然是那麼的完好。安景豪右手死死地捏住了面前的杯子,恨不得一用勁就可以把它給捏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爲那個讓我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的男人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剛剛有那麼一剎那,我真的有一股衝動,真的好像抱緊這個我又愛又恨的人。現在我不得不再次承認,我還是那麼的幼稚,其實那個男人從來也就沒有想過要彌補他所犯下的罪過,原來,我的那點妄想都是那麼的奢侈,知道嗎?有那麼幾秒鐘,我真的以爲他從來就沒有背叛過他的家人。到頭來,他就是那麼一個心狠如鐵的人,我說的對嗎?爸!”
安景豪的聲音分外的低沉,彷彿在隱忍着些什麼,燈光下,他眼裡閃爍着的淚水或許已經替我們找到了答案。
一句“爸!”徹底震撼到了還沉浸在美好回憶裡的安易風,愣怔地擡起頭,蒼老的雙手開始有些顫抖,“你看,年紀大了就是不行,剛剛差點都幻聽了!來來來,不談那些事兒了,我們接着喝酒!”
已經到達了忍耐極限的安景豪倏地站了起來,“爸!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我再傻也不會記錯,你叫安易風不是嗎?爲什麼?這麼多來,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你的兒子,明明就知道漪兒是你的親孫女,爲什麼?爲什麼你始終都不和我們相認?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貪婪地告訴着自己,如果我有個像你一樣的爸爸該有多好!如果你就是我的親身父親,那該有多好!結果,到頭來,卻發現,原來我一直渴望着的這個人就在我的面前,而我卻像個傻瓜一樣被你騙了這麼多年!”
低垂着的面容上,一行老淚早已縱橫,“孩子,這麼多年來,我又何嘗不想一家人團聚,怡享天年!可是孩子,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當年害死了你媽。與其告訴你真相讓你永遠地離開我,倒不如永遠只是這麼遠遠地看着你們,看着我的漪兒一點一點地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對你媽,我知道,不管我再怎麼的後悔,也再沒有用了,可是,對你,我知道,我還可以用我的下半輩子來彌補我當年犯下的錯。景豪,你難道就不能原諒爸爸嗎?”
“彌補?把我當傻瓜一樣耍着玩兒就叫彌補嗎?”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的淚花終於濺落在了地上,“告訴你,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重重地把手裡的杯子砸在了桌上,轉身,安景豪飛奔到了門外。現在的他太激動,一時間難以理清自己的情緒,喘息着靠在了沒有溫度的牆上,他的腦海裡突然又浮現出了李冰倩的那句話,“你根本就是在撒謊,恨了這麼多年,怨了這麼多年,你卻還一直保留着他的照片!景豪,算我求你,不要把上天送給你的禮物據之門外!”
他的眼前又看見了那個含着笑偷喝着酒的小男孩,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後,寵溺地撓着他短短的碎髮,“我們家小豪長大了一定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說是不是啊?”
“是!小豪是男子漢!等小豪長大了就給爸爸買很多很多的酒喝!”
那個稚嫩的聲音依然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自嘲地笑了笑,原來,到最後,終於發現,那股骨子裡的恨,其實是多麼濃厚的思念。
老爹已經站起了身來,跌跌撞撞地正朝裡屋走去,他用了大半輩子來還債,結果,卻失去了自己一直深愛着的兒子。一瞬間,他彷彿又衰老了十幾歲。
“爸!”
一記響亮而顫抖着的身音叫住了踉蹌的背影,轉身,模糊了的淚眼裡,他惦念了一輩子的兒子就這麼好好地站在那兒。
沒有等老爹反應過來,安景豪就衝進了老爹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爸!我好想你!這麼多年,我真的好想你!謝謝你,謝謝你還在我的身邊!爸,我愛你!”
一雙枯枝丫般的手寬慰地拍了拍他寬闊的背脊,“乖兒子!乖兒子!”
月光下,那個銀鈴般的童聲再次迴響在了他的耳際,原來,愛就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