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節 罔顧

善與惡,像白晝與黑夜一樣對立着。

光,似乎是界定黑與白的唯一標準。

但,並不絕對。

太陽只在白晝出現,密佈在天空中,大概永遠也無法淡去的輻射雲,死死封閉着照耀世界的光明。陰沉、黑暗,更多的,則是鉛一樣的灰色。

夜晚可能是惡魔的專屬樂園。但它並沒有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隨時可能墜入深淵的地步。皎潔的月光偶爾也會從雲層當中探出,爲迷路的行人照出一片寒冷冰涼,卻能夠看清楚崎嶇道路的清輝。

有光。。。。。。

林翔不明白索克上尉的這番話究竟代表着什麼意思?他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追尋探究,忙於離開的上尉甚至也不給任何機會詳談。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如果文件當中提及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自己必須儘快做出應對計劃。

。。。。。。

從厚厚輻射雲層縫隙中灑落大地的陽光,似血般鮮紅。

站在鞋底明顯能夠感受到溫度與熾熱的沙礫地面上,神情疲憊的海因裡希轉過頭,看了一眼正從身後山脈邊緣緩緩墜落的夕陽,狠狠吐出一口夾雜着灰塵泥沙的骯髒濃痰。

他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是在哪一本舊時代書籍中看到過對於晚霞的描寫?

華麗的詞藻,毫不吝惜的讚美,對即將逝去光明的惋惜,以及對即將到來恬靜夜晚的期待。。。。。。就像婉轉小夜曲演奏前的波爾卡收尾,讓人們剛剛從熱情奔放的歡快中逐漸平息,另外感受到血液奔騰的躁動慢慢變得冷靜,在喧鬧與平淡之間作爲過渡,靠近黑暗,卻仍然牢牢固守着火熱血紅的光明邊緣。

騙子、垃圾、僞詐者。。。。。。

那些舊時代的作家,不是活生生的睜眼瞎子,就是根本沒有親身經歷過死亡與黑暗,永遠被陽光籠罩,只在想象中編造故事與謊言,不知道恐懼與威脅究竟爲何物的雜碎————

誰他/媽/的規定光明一定代表着正義?

哪個混蛋說過太陽底下永遠不可能存在罪惡?

當權者是手段卑劣的騙子、殺手、強/奸/犯,民衆可能會被愚弄,但他們真實感受到散佈在陽光下的悽慘與悲涼的時候,也終究會明白————無論在任何時代,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遺憾的是。。。。。。明白這個道理,實在太晚了。

自嘲地搖了搖頭,海因裡希舔了舔乾裂皴皺到能夠看見血絲的嘴脣,神情呆滯地轉過身,對着只能照到自己背後,卻在正前方地面上照出長長斜影的欲墜夕陽,沉悶地放了一個屁。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堅持多久?

爲了不被那些追蹤者抓到,他沒有選擇與目的地最近的直線道路。而是沿着一條與附近中度輻射區臨接的舊路,艱難、緩慢地朝前蹣跚着。

說是路,其實就是在紙質地圖表面,用紅色記號筆勾畫出的一條曲折細線。

沿途沒有水,沒有食物,也看不到一個活着的人。

這裡只有滿天飛舞的沙塵,枯死發黃的植物,以及荒涼得令人絕望的世界,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地平線。

這一切,海因裡希並不熟悉。

他不是流民,也從未真正體驗過在荒野上爲了一口水而往來奔波、流浪的生活。

他是艾拉布勞克家族的繼承人,延續了整整近千年百合花標誌擁有者,是控制着家族領地數百萬平民與奴隸的唯一主宰。

確切地說,這一切,都是他在兩天前擁有的東西。

至於現在。。。。。。它們早已蕩然無存。空幻、虛假,如果可能的話,海因裡希甚至願意用它們去換取一口麪包,幾滴能夠潤喉的水。

在飢餓與乾渴的時候聯想這些東西,只會讓疲憊不堪的身體更加難受。

長長地嘆了口氣,將腦子裡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統統驅除,擡起重若千鈞,酸漲麻木的腿,跟隨着正前方永遠也不可能被自己踩在腳下的影子,機械地朝着地圖上看似接近,實際上卻仍然還有十數公里遠的奧特城慢慢挪行。

垂暮夕陽對面的陰沉天空,從輻射雲中間露出一抹淡薄灰白的月色。彷彿有一架肉眼無發看到的隱形蹺蹺板,前者重重墜落的同時,也將後者高高擡起,代替原本被自己佔據的天空座標。

地面,傳來一陣的輕微的震動。

震源來自身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接近。

跑————

連海因裡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從哪裡來的力氣,像發瘋一樣在荒野上拔足狂奔。

他只穿着一條長度還不能蓋過膝蓋的棉質睡褲,一件華貴精美,卻並不足以遮風擋寒的絲鍛襯衫。

逃離艾拉布勞克城堡的時候,他腦子唯一的念頭,就是拼盡一切力量逃跑、存活。至於服裝是否符合家族繼承人的形象?是否能夠對應自己英俊迷人的外表?這些都不在考慮範圍。哪怕就算身無寸縷,吊墜着生殖器與白得晃眼的屁股,也必須像發*受驚的駝鳥一樣,在堅硬紮腳的沙礫上瘋狂奔跑。

來自背後地面的震動,越來越大,空氣中也傳來車輛引擎若隱若辨的咆哮聲。海因裡希大張着嘴,像脫水缺氧的魚一樣劇烈起伏着胸腹。近乎衰竭的肌肉與跳躍激烈的心臟,頻頻發出必須停下腳步立刻休息的警告,迅速消耗的體力也一再抵制來自大腦的命令。他需要休息,需要放鬆,可是在潛意識對於死亡與危險的本能感測驅使下,搖晃的雙腿仍然保持比走動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沉重、艱難地朝前交替移動。

咒罵、喊叫、夾雜着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追逐腳步鑽進耳朵。其中,也有肆無忌憚的狂笑、子彈劃破空氣的呼嘯、模糊難辨卻勉強能夠聽出帶有譏虐意味的嘲諷聲。

“繼續跑啊艾拉布勞克家的小崽子————”

“你老孃昨天晚上已經被老子活活操死,快給老子站住,跪下,舔我的生殖器,老子就是你的新爹————”

“別一槍打死他,讓我們看看這傢伙究竟還能跑多遠?我賭五百米,兩百骷髏元,還有誰想下注?”

兩輛形狀奇特,顯然是用殘骸零件拼湊而成的中型改裝卡車,帶着從車尾滾滾翻騰而起,又被黑暗迅速吞沒的濃密塵土,出現在海因裡希剛剛跋涉而過的身後。車頭大燈直射出閃亮刺眼的白色光柱,將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逃亡者牢牢罩在中央。空氣中不時傳來沉悶無規律的槍聲,帶着刺耳尖嘯的子彈從海因裡希身側兩邊穿過,直接斜鑽進沙地,留下一道道筆直的凹形槽痕。

他已經兩眼發直,大腦再也沒有絲毫體力可供絲毫。劇烈消耗的氧氣,使肌肉與骨胳根本無法產生動力作用。當左足腳尖,重重踢上一條半埋在沙地當中乾枯植物根莖的時候,失去平衡的身體再也無法保持穩定,只能傾斜着,在陡然掉轉的上半身重心牽引下,毫無防備重重摔倒。

乾燥的沙子灌進鼻孔,漫進嘴脣,肆無忌憚強佔牙齒與舌頭之間不多見的縫隙。海因裡希下意識地嚼了嚼,有種充斥在悲哀與絕望中的燥末感。

一隻強勁有力的大手,用力揪住衣服後領,將他從沙地上重重拽起。脆弱的絲質襯衫根本無法承受這種狂暴猛烈的摧殘,在清晰入耳的“哧啦”聲中,被撕裂成幾片柔軟滑膩的碎料。突然之間失去控制,讓已經牢牢抓起海因裡希的追殺者覺得很不舒服————就像已經到手的獵物因爲自己疏忽大意再次逃脫,片刻的驚訝與茫然過後,憤怒與報復感立刻成爲思維意識的絕對統治。他怪叫聲一聲,高高輪圓手中的槍托,朝着癱倒在地面上,已經沒有絲毫力氣動彈的海因裡希狠狠砸下。

狂亂的人羣立刻爆發出狂亂的噓聲與喊叫,熾白的車燈映照着他們,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扭曲變形的黑色,也照出海因裡希額頭上那塊迅速青淤腫脹的傷痕,以及正沿着慘白麪孔緩緩下流,淹沒整個右邊眼眶的鮮紅液體。

“把他綁在車頭吹吹風,帶回艾拉布勞克城堡。別那麼早把這傢伙玩死,應該讓他親眼看看自己老爹被砍下來插在鐵釺上的腦袋。還有那些姓艾拉布勞克的小妞被所有人輪乾的時候,表情究竟有多麼放蕩————”

“應該把他扔進黑窟,奴隸們肯定會非常喜歡這種新鮮肉食。那幫賤/種做夢都想嚐嚐貴族究竟是什麼滋味兒————”

“我承認,你們的主意都不錯。但在這之前,必須先把這傢伙帶回城堡,由尊貴的騎士大人親自發落。別忘了,他們需要一個活的艾拉布勞克崽子,而不是被你們弄成人肉玩具的廢物————”

一個如同鐵塔般沉重魁梧,渾身上下散發着八級進化氣息的壯漢,分開雙腿穩穩站在海因裡希面前。獰笑着,揮舞着一根帶有鋒利倒刺的鐵鉤,呼嘯着破空直下,狠狠扎透他的左肩膀。不等眼睛猛外鼓凸的海因裡希從喉嚨裡發出慘叫,已經拖拽着被鉤尖牢牢鎖定的骨頭,將其整個人從沙地上用力拉起。空置的左手張開,強勁粗糙的五指死死卡住他脆弱的咽喉,張狂肆意“桀桀”虐笑:“五級進化人。。。。。。嘿嘿嘿嘿在我面前就是他/媽/的一個廢物。他們只說要你,卻沒有規定必須健康或者還是一個殘廢。只要鉤斷肩胛,你永遠都只能是一個連手都舉不起來的渣子————”

海因裡希的雙眼驟然睜大,在那雙漂亮的淡藍色的瞳仁中,竟然出現了一絲古怪的興奮與期盼。

壯漢臉上的笑意一滯。雖然不明白在一個瀕死者身上,爲什麼會出現這種前後差別巨大的變化。但他多少能夠猜到————海因裡希那雙視線方向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藍色眼珠,肯定是看到了某種自己無法觀察到的東西。

他猛然轉過身,與此同時,完全隱沒在黑暗中的遠方,也傳來一道粗暴野蠻的槍聲。壯漢的頭顱被強烈的死亡能量直線貫穿,在無法抗拒的巨大壓力下轟然爆炸。他顫抖着鬆開緊扣住海因裡希咽喉與鐵鉤的雙手,如同失去控制的提線木偶,原地倒退,又漫無目的前行幾步,終於像失去支撐的山一樣重重摔倒。

咬緊牙齒,強忍着從骨**隙中傳來的劇烈痛苦,海因裡希艱難地擡起滲透出密密麻麻冷汗的額頭,從沾滿灰塵與污垢的條狀發綹當中,看到從遠處奧特城方向射來,亮得眩目的白色燈光。

那是車燈,接近速度迅猛無比的車燈。

刺眼的白光扎得海因裡希瞳孔一陣收縮,但他絲毫不想閉上雙眼或者側身避開光線直射。甚至,像死人一樣蒼白的面頰兩邊,也突顯出極不正常,像鮮血一樣瘋狂暈開的潮紅。

十餘輛體形龐大的“勇士”越野車,在的引擎瘋狂嘶吼聲中着從黑暗深處衝出,帶着極其張狂與強勁的態勢,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起伏騰越,在散碎的岩石表面撒出大片火花,絲毫沒有想要減速的意思,直接撲向兩輛停住的卡車。

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圍住海因裡希的追殺者們一陣慌亂。他們紛紛依託卡車形成掩護,用握在手裡的武器對準撲面而來的車隊。急促地議論着、咒罵着,猜測陌生來者身份的同時,也憤憤不平揚言要給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一個厲害。最終。。。。。。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扣動扳機。

十幾秒鐘後,來自奧特城方向的越野車隊,已經將所有追殺者團團包圍。衝在最前面的三輛車猛然剎住,在沙地上以倒側角度平滑出十幾米遠,厚重的輪胎斜剷起一片沖天塵土,掩蓋了蹲伏在卡車背後膽戰心驚的人們,站在車頂上的士兵,也同時牢牢把握住手中控制的重機槍,死死瞄準這些在燈光範圍中驚魂不定的傢伙。

林翔推開車門,跳下,慢慢走到已經癱軟在地上的海因裡希面前。陰沉淡漠的目光,冷冷睨視着從卡車周圍投射過來那一雙雙充滿敵意的眼睛。

擡起右手,併攏中、食二指,朝前平平壓下。側立在身後的兩名衛兵立刻衝出,分別扶住海因裡希的手臂與肩膀,以不弱於平常的奔跑速度,迅速消失在林翔身後。

見狀,站在一輛卡車旁邊的追殺者首領面色驟變,握在手中的突擊步槍也下意識擡高槍口。但他卻並沒有被暴怒思維驅使扣動扳機,而是用力地吞嚥着喉嚨,抿緊嘴脣,朝前邁出沉重而艱難的步伐。

“你們這樣做。。。。。。不符合規矩。”

他的說話聲顯然不如魁梧強壯的身軀那麼具有震撼力,音調也趨於乾澀:“我知道你們來自南面的奧特城,但。。。。。。那個人,我們必須把他帶回去。”

首領不得不這麼做。

與剛剛被子彈命中頭部當場暴死的壯漢一樣,他也擁有強至八級的進化異能。對普通人而言,這已經是相當於神一般的存在。但是在目前這種場合,引以爲傲的力量卻絲毫不能發揮作用。

他能夠感受到從對面這支車隊當中散發出來的強大氣息————有八級、九級的進化人,還有比這級別更高的寄生士。這些人手裡的武器比自己更加先進,嶄新。幾輛越野車上甚至還裝有火箭發射器。在這種毫無遮攔的平坦地形,被多達十餘挺重型機槍團團圍繞。。。。。。反抗或者違逆對方的要求,只有死路一條。

林翔穿着一身深黑色的緊身戰鬥服,緊貼肌肉的高彈面料,將那具充滿爆炸力量的男性軀體,用粗獷線條完美地勾勒出來。從額前垂落下來的髮絲被夜風吹撫着,飄散開一層如瑩若霧的朦朧,卻絲毫不能掩蓋從陰狠目光中直射出來的猙獰。

“殺光他們————”

“不,你不能。。。。。。”

冷厲殘忍的命令,與絕望震驚的尖叫同時響起。瞬間,已經被如狂風暴雨般響起的沉悶槍聲徹底掩蓋。穿透能力驚人的彈頭,在卡車與人體表面鑽出一個個深可及目的洞。被打得仰面倒翻的身體,被巨大的衝擊力帶出去十幾米遠。飛濺的鋼鐵碎片當中,綻放開一朵朵燦爛耀眼的血花。。。。。。僅僅只過了不到兩分鐘,所有追殺者已經全部趴倒在血泊之中。而那兩輛用各種零件拼湊而成,似乎隨時可能散架的卡車,已經徹底變成兩堆無法發揮作用的廢鐵。

“謝謝。。。。。。救了我。”

卡在海因裡希肩膀上的鐵鉤已經被取出,赤/裸/的身體,被白色繃帶纏繞出一個繞過胸口的斜三角。他默默注視着背朝自己站立的林翔,認真地說。

林翔彷彿沒有聽到從身後傳來的聲音,大步走向自己的座車。直到再次發動引擎,黑暗荒野上再次充斥着嘈雜機械噪音的時候,才嘴脣微動,輕輕自言自語。

“救你?我是在救我自己————”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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