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恩疲憊地沿着山路行進。他的鎖子甲鏈衫在半身盔甲下感覺又重又奇怪,因爲這是他幾天來第一次穿它們。不過他還是很高興能擁有它。這些山裡有獸人,他想要得到所有他能得到的保護。而矮人專門爲他打造的這間半身板甲提供了相當良好的防護。
在他前面的是奧列格和斯坦達。他們站在安吉莉卡身邊,而安吉莉卡顯然是不理他的。她已經接受了他爲他酗酒所作的道歉,但現在她又在生他的悶氣了。好吧,至少她決定跟他一起走到通往第聶伯河的岔路口。這三個卡斯勒夫人都穿着皮甲,拿着弓。
儘管山頂的道路被認爲是安全地帶,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不停掃視着山腰。他猜想僅僅是在山裡他們就會感到精神緊張。畢竟,他們的家是卡斯勒夫平坦的平原,他們更習慣於騎馬,而不是步行。
艾森海姆-施耐德就在他們身後,倚着一根沉甸甸的橡木手杖走着,白恩不知道他從來弄來的這根法杖,在之前,他似乎都是憑空施法。艾森海姆-施耐德穿着他在城裡定做的金黃錦緞的新袍子,看上去很精神。
不過他在這裡顯得侷促不安,繼續觀察着這條路,彷彿認爲他們隨時都可能遭到伏擊。白恩非常理解他的恐懼。在灰矮人的殺戮堡流傳的謠言不僅提到了龍,還提到了山中的獸人、半獸人和哥布林。白恩以前曾與這些獸人戰鬥過,他不喜歡再與他們相遇。
他回頭看了一眼,想消除心中的疑慮。他們出城的時候,不光大量的矮人民衆聚集,還有稀奇的新同伴。四個新的棄誓者加入了隊伍。那個矮人竊賊斯泰格也加入了他們,正如他所說的,他會在大門外等着。他們離開前,他一直殺戮堡的大門口潛伏。
烏力,那個自吹自擂的年輕棄誓者,已經在路上跟他們走了幾百步。一個叫比喬尼-喬爾森的醜陋矮人向安吉莉卡會意地拋了個媚眼,並請求加入他們。當沒有人回答時,他似乎認爲這是理所當然的,就跟在後面。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白恩在杜拉爾神殿看到的那個揮舞着錘子的矮人就追上了他們。他似乎知道他們是誰,於是加大步伐跟上了隊伍。
格雷羅根大步走着,陰沉着臉。他的斧頭扛在肩上,他似乎在盡力不去理睬他的同行們。當比喬尼-喬爾森大聲唱出某首淫穢歌曲的第九十七節時,斯諾瑞咯咯地笑了起來,這首歌裡有一個棄誓者、一個巨魔和一個滿是威立雅修女的修道院。
比喬尼-喬爾森一直在用通用語唱歌,這樣大家都可以從他的幽默中受益。白恩對於他在歌詞中表現出的想象力感到驚訝。他懷疑這個棄誓者唱的東西有一半是真的。
馬凱森跟在他們後面。他駕着一輛裝滿神秘設備的大車,上面掛着厚厚的防水帆布,不讓任何人看見。馬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來顛去,白恩能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所以他知道這位矮人工程師在鐵匠鋪的日子裡,已經制造出了某種東西,儘管他不知道是什麼。馬凱森不時地把繮繩一拉,讓那兩匹小矮馬拉那輛沉重的馬車時用力一點。
白恩苦笑了一下。他之前建議卡斯勒夫試着騎這種類似法塔林島上的矮種馬,這是殺戮堡裡唯一能得到的馬匹,而正是這個建議讓他在安吉莉卡面前徹底失寵。她並不想看到這個笑話。
他猜想,她畢竟已經因爲不得不跟那些看上去完全不靠譜的矮人棄誓者在一起而感到足夠尷尬,而他的建議也只能激起她的怒火。可惜他的洞察力來得太晚了,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馬車後面是斯泰格,每當他們停下來時,白恩偶爾會看到他偷偷地偷看馬車,似乎對車上有什麼極爲好奇。只是因爲走在最後的兩個矮人——烏力和那個沉默的新來者在場,他纔沒有去調查。白恩不知道是比約尼的歌聲更糟糕,還是烏力無休止的吹噓更糟糕。至少最後那個無名的矮人是安靜的。這是值得感激的一點。
他認爲還有其他值得感激的事情。這是一個美麗的一天。山上的空氣清新而純淨。天空晴朗蔚藍,看不見一絲雲彩。山花沿着山口盛開。如果不是因爲他們最終的目的地,白恩幾乎可以享受這段旅程。在他作爲格雷羅根偉大死亡的記錄者的職業生涯中,他曾到過遠不如這裡吸引人的地方。
在這裡,山頂的山口很寬,很容易通行。它一直延伸到馬爾努斯帝國東部的平原,並加入了通過奧斯特行省的貿易道路。這條路也很寬,路面鋪着有裂縫的石板,這說明矮人們在這條路上走了很長時間。白恩本想沿着這條路回到人類的土地上,但他對格雷羅根的誓言和對與安吉莉卡在一起的渴望迫使他放棄了這條路。
很快,他們就會轉向北方,走那條通往矮人城市克恩戈爾的古老公路,大部分人管它叫做挖掘堡。進入惡龍和憎恨人類的獸人出沒的山谷。他想盡力忘掉這件事,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圍的環境上。
一叢叢松樹把山坡遮暗了。正在燃燒的木炭冒出了濃煙。沿着更高處的小徑到處都有牧羊人看守着成羣的山羊和綿羊。對白恩來說,看到作爲年長種族的矮人從事如此世俗的職業,真是一個奇蹟。
他總是認爲矮人是隻有戰士、棄誓者、工程師和挖掘隧道工人這幾種職業的種族。對他來說,就像對大多數人類來說一樣,矮人是礦工,住在深深的隧道里,製造精良的武器。
現在,儘管他親眼所見,卻很難消除這種印象。儘管如此,他還是認爲,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年長的種族也得吃飯,而且肯定有矮人釀酒師、屠夫和麪包師。他在殺戮堡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他猜想,到目前爲止,他自己與矮人打交道的經驗,僅限於這些山中居民中算得上足夠奇特的職業類型:棄誓者、學者、工程師、牧師。他從來沒有去過一個功能齊全的矮人城市,只去過一個小小的殖民地,它坐落在石峰堡的廢墟中,還有一個巨大的、荒涼的、如同迷宮的失落要塞——岡特格瑞姆。
他知道,在那座倒塌的黑塔處,能夠孕育出‘格倫尼爾的意志’號的巨大工業綜合體絕非特列。但這是一個秘密,即使對大多數的矮人本身也是保密的。
他聳了聳肩,使他的揹包更舒服些。他曾考慮問馬凱森是否可以把它放在車上,但出於兩個原因,他決定不這麼做。首先,在此時此刻,這位棄誓者工程師已經足夠敏感的了。其次,如果因爲某種原因,他離開了隊伍,他想把他所有的東西都帶在身上。在多年的冒險生涯中,他學到了足夠的東西,知道永遠要做最壞的打算。
他搖了搖頭,意識到他思考這些,只是想分散自己對安吉莉卡的注意力。他知道,如果她不講道理,他也不講道理,並且他嘗試找到任何理由來解釋,那他就完了。
他只是對她的行爲似乎過於敏感。彷彿她做的每件事都有一種被放大了的效果似的。如果換作別人,他會認爲這是一個小毛病,但不知怎麼地,這卻成了她的一個大缺點。別人說的那些話本來只是個笑話,現在卻變成了微妙的侮辱和貶低,需要仔細琢磨和深入分析。
艾森海姆-施耐德走得離她更近了,這成了一種威脅,使他毫無理由地嫉妒起來。他一方面知道這種過分的敏感是因爲他戀愛了,也許她的古怪行爲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內心有一部分還是想按照自己不合理的衝動行事。這是愛情詩人們從來沒有提過的,他爲此感到煩惱。也許這意味着他並不是真的愛上了她。
或許愛情詩人簡化了事物,使它們更簡潔,並把它們變成更好的故事。也許他們也沒有不誠實。這只是記憶刷了一個小把戲。就像大多數人懷念就更遠一些的年代一樣,人們總是認爲更早的時代的生活更美好。
他努力地回憶起他在黑塔之中的日子,忘記了其中的大部分不好的事情,而崇拜美好的事物。然而,他知道他在黑塔中有過不愉快的日子,絕不僅僅是爭吵或者不想和對方說話,而是真的想要殺死對方,並且他確實這麼做了。
但現在想起來,似乎黑塔之中的生活也很不錯,如果不是去糾結某些事情,那麼對於他來說,便不一定算得上那種一提起便讓人無比痛苦的不好回憶。
也許這就是人,儘管在一生之中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但當他們回憶起的時候,尤其是不停地訴說這些不好的事情時,似乎這些事情也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會讓你覺得生活中有更多更好的事情,畢竟你能夠講述的不好的事情只有那麼些。
白恩認爲,確實是,畢竟,他可以編輯他的記憶,就像他曾經編織他的魔法一樣,挑選好的部分,把它們擦得鋥亮。好的部分會讓人覺得越來越好,而壞的部分,越擦拭似乎總能把它擦掉,後續仍然會留下一些痕跡,但確實看上去不像是當時發生時那麼糟糕了。
然而現實總是有缺陷的。當你和愛人在牀上時,肚子會咕咕叫。本應該說的話,有時候永遠不會說。真實的人是矛盾的,惱人的,有時自私的,甚至有時會是無私的。他提醒自己,就像他過去那樣。
他知道安吉莉卡是在無理取鬧。他知道他是對的。他知道他應該等她來道歉。他的自尊心要求他這麼做,這種近乎潛意識的憤怒也要求他這麼做。然而,不知怎麼地,他發現自己的腿向前伸到了她的身邊,嘴裡喃喃地道歉,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
和他所有過的其他事情一樣奇怪的是,他發現,即使他不快樂,至少也感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