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白沫的泉水從雕成魚嘴的窄管子中汩汩流出,然後濺回一個寬闊的石頭池塘。那個驕傲的年輕人管這叫“噴泉”,還解釋說原理是地下裝了水管。羅傑-德-弗洛一想到地下河在腳底縱橫交錯,沖刷着這座法塔林城的地基,就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廣場很大,是用平石板砌的一大塊平地,周圍是峭壁般的白色建築。這些空心的懸崖,裡面是樑柱和浮雕,高大的窗戶閃閃發光,爬滿了人。今天這裡似乎要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廣場遠端正用木樑搭起一座巨大的傾斜建築,無數木匠圍在那敲敲打打,揮舞着錘子和釘子,不時氣沖沖地互吼幾句。
他們周圍是堆積如山的木板和圓木、成桶的釘子和各式工具,足夠建造十個宏偉的大廳,或許更多。他們從地面升起架子,猶如大船的桅杆直衝天際,高度可與後面的巨大建築物相媲美。
羅傑-德-弗洛雙手叉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這具巨大的木製骨架。他走到一個穿着皮圍裙、肌肉發達的矮人面前,他正猛烈地鋸着一塊木板。“這個是什麼?”
“呃?”對方看都沒看他一眼。
“在建的這個,這是幹什麼用的??”
鋸子把木頭鋸斷了,切下來的碎木料嘩啦一下掉在地上。木匠把鋸好的木料放到旁邊木板堆上,他轉過身,狐疑地打量着羅傑-德-弗洛,抹去他閃亮的額頭上的汗水。
“看臺。”羅傑-德-弗洛茫然看着他。“什麼的看臺?”
“大賽的看臺!”木匠衝他大喊。羅傑-德-弗洛緩緩退了幾步。他完全聽不懂,只好轉身匆匆走開,離巨大的木架子和上面的人遠遠的。
他跌跌撞撞衝進一條大路,這路就像白色建築間一條幽深峽谷。遠處升起一座如同宮殿般的巨型建築,純白牆壁將周遭地毯般的建築盡數籠罩,耀眼陽光照在頂部光輝燦爛的圓頂上。羅傑-德-弗洛做夢也像不到人力能造出如此輝煌壯麗、驕傲牢靠的建築。在它背後的遠方,有座高塔尤其巍峨,它俯瞰一切,猶如一叢光滑的黑色樑柱支撐着天穹。
那座宮殿般建築的大門有無數穿着五顏六色長袍的人進進出出。這條街上的人羣要比羅傑在法塔林城任何一條街道上看到的人都多。這裡的人們行色沖沖,不時還會互相高聲叫喊地打下招呼。
道路兩旁擺着面面相對的雕像,它們比活人大得多,緊皺眉頭,盯着來往行人的腦袋。最近的雕像有些奇妙的熟悉感。羅傑-德-弗洛正準備過去細看,轉身時遇到一個匆匆走過的戴黑帽的小個男人,對方腋下夾着本厚書。
然後羅傑才注意到這個人原來是跟在一個穿着紅色長袍的哥布林身後,那個哥布林還不時回頭和小個男人說些什麼,就好像那個人是這個哥布林的隨從一樣。
羅傑-德-弗洛本來猜測這些雕像應該都是法塔林協會的統治者,類似其他地方的國王雕像之類,不過當羅傑仔細觀察這些雕像之後,發現似乎並不是這樣。首先,他們中沒有人帶着王冠。
即使他們中確實有些握寶劍,但有些卻託卷軸或船模。但還有個雕像腳下有條狗,另一個胳膊下夾着捆小麥,除此之外,它們無甚差異,有相似的嚴峻面孔。很難想象他們說過一句蠢話做過一件蠢事——甚至想象不出他們會吃喝拉撒。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羅傑-德-弗洛轉身,看見一個驕傲的年輕人沿路跑來,汗水浸透襯衫。羅傑-德-弗洛好奇他有什麼急事,但天氣這麼熱,瘋子纔會追去問他。不管怎麼說,這裡的謎團多着呢。
一條小路通往一片蔥翠的廣闊空間,好似有雙巨手挖出野外風光,培植到林立的高大建築間,但這又和羅傑-德-弗洛見過的鄉村不同。修整過的青草短而平整,如同一條鮮活的綠毯。花都排成直線、圓圈和更奇妙的綵帶。這裡也有繁茂的灌木和大樹,但都被牽拉、修剪和圈圍成不自然的形狀。這裡還有水——石階上流下的汩汩水流以及一個被無精打采的樹環繞的平靜小湖。
羅傑-德-弗洛在這片方形綠地中漫遊,腳踩在小灰石鋪就的路上。許多人聚集在這裡,擠在一起享受陽光。或蕩起輕舟,他們坐在小湖上的小船中,輕輕地一圈又一圈地划着,無謂地打轉。又或是他們在草地上懶洋洋地躺着,吃吃喝喝,還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有些人會指着羅傑-德-弗洛大喊大叫,或竊竊私語,或者直接躲開他。
他們看起來都挺奇怪,尤其是女人,皮膚幽靈般蒼白,身子被繁複衣裙包裹,頭髮堆得老高,插滿髮簪木梳,做成詭異的形狀,還戴着怪異的大羽毛或沒用的小帽子。她們就像羅傑-德-弗洛出門前見到的那個大花瓶——過於纖細精美,什麼都做不了,而且還被過多的裝飾破壞了美感。
好在這羣人並不算多,羅傑-德-弗洛懷疑這羣女人是當地政府官員的妻女,或者本地富商的家眷。她們開始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卻還沒能真正培養出上等人的氣質。然而羅傑-德-弗洛很久沒見過女人了,所以還是抱着僥倖心理衝她們興高采烈地微笑。她們有的被嚇壞了,有的還驚恐地喘氣。羅傑-德-弗洛長嘆一聲。他的魅力真是半分不減。
羅傑-德-弗洛繼續前行,停在另一個寬闊廣場旁,旁觀士兵操練。這些士兵他們看來很結實,身披重甲,肩扛長矛,胸甲和護脛打磨得鏡子般光亮。他們裝備相同,站在一起組成四個各約五十人的方陣,像路旁雕像般一動不動。
一個穿紅上衣的矮個——羅傑-德-弗洛推測是他們的頭兒——發出一聲吼叫,所有士兵轉了方向,端平長槍,在廣場上前進,沉重的靴子踩出統一節奏。同樣的武器,同樣的盔甲,同樣的步伐。這實在是一幅相當壯觀的景象,閃閃發光的金屬組成槍陣緩緩推進,槍尖閃爍,活像生了兩百條腿的巨型刺蝟。
毫無疑問,在平坦的大廣場上,他們足以消滅正前方的任何一個假想敵,但若在碎石地上,在淅瀝瀝的雨水下,在糾結的樹林中,它時如何工作的呢?羅傑不太確定。由於全副武裝,他們很快就會疲憊不堪,而且方陣被打破後他們會怎麼辦?只會並肩作戰的人,散開後還能單獨作戰嗎?
他繼續前行,經過寬闊的庭院和精巧的花園,汩汩的噴泉與驕傲的雕像,整潔的小路和寬闊的大道。他在狹窄的樓梯上走來走去,穿過橫跨溪流、道路乃至其他橋的橋。他碰見了很多衛兵,這些衛兵穿着形形色色的華麗制服,守衛着五花八門的大門、圍牆和小門,他們看他的目光都充滿懷疑。太陽升上了天空的最高處,羅傑-德-弗洛依然穿梭在建築羣中,累得腰痠腿麻,東西難辨,脖子也因總擡頭觀望而痠痛不已。
唯一不變的,是那凌駕一切、俯瞰一切的黑色巨塔,高高地聳立在萬物之上,讓其他建築都相形見絀。它永遠都在,停留在眼角,籠罩了城中最宏偉的建築。羅傑-德-弗洛不由自主地被一點點引向它,來到塔下陰影中的荒僻角落。
這裡有所斑駁的大房子,旁邊亂糟糟的草坪上擺了把老舊的木質長凳,上面爬滿了苔蘚和常春藤。羅傑-德-弗洛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氣,對那個巨大的身影皺起了眉頭。那座巨塔就像是一座用乾透了的、光禿禿的、死氣沉沉的石頭堆成的山。
沒有任何植物攀附在那座乾燥、荒蕪、死寂的人造石山上,巨磚間甚至沒有青苔點綴。它和羅傑-德-弗洛見過的建築都不一樣。羅傑看不到它的頂部,光禿禿的牆上也沒有門窗。它彷彿就是一叢雄偉並且棱角分明的石頭。爲何造出這麼雄偉的建築?誰是建造者?他只造過這個嗎?這座巍峨的黑塔?
“介意我坐下嗎?”一個女人俯視着羅傑-德-弗洛——羅傑覺得她比公園裡那些奇怪的幽靈更像女人。她很漂亮,穿着白裙子,黑髮散落在臉旁。
“介意?當然不。說來可笑,沒人願坐我旁邊。”
她坐在椅子遠端,胳膊拄在膝上,手抵着下顎,索然無味地打量巨塔:“大概是怕你吧。”
羅傑-德-弗洛看到一個穿着法師長袍的男人挾着一捆文件匆匆走過,始終瞪大眼睛看他:“恐怕是這樣。”
“你看來有點危險。”
“你是說我很醜吧。”
“我想什麼就說什麼,我說你有點危險。”
“呃,外表會騙人。”
她挑起一條眉,仔細打量羅傑-德-弗洛露出的傷疤:“你是說你愛好和平嘍。”
“哈……不全是。”兩人四目相對,女人似乎不害怕,也不輕蔑,甚至沒有好奇。羅傑下意識地問道。“你不怕我?”
“我來自——,我瞭解那些想逃離家鄉的人。並且——”她向後一仰頭,搭在長椅靠背上,“沒人和我說話。煩透了。”
羅傑-德-弗洛伸出手盯着看了一會兒,思考着對方的話,然後說道:“難怪。我是羅傑。”
“有名字真好,我誰都不是。”
“人都有名字。”
“我沒有。我誰都不是。我是透明人。”
羅傑-德-弗洛皺眉看向身邊的她。她靠在椅背上倒向他,修長光潔的脖頸沐浴在陽光下,胸口輕輕起伏。“但我看得見你。”
她擡頭看着羅傑-德-弗洛:“你……是位紳士。”
羅傑-德-弗洛哂然一笑。他一生中有過無數稱謂,但從沒被稱作紳士。年輕女士並無心情陪他笑。“我不屬於這裡。”她自言自語。
“我也一樣。”
“我看出來了。但這裡是我的家。”她從椅子上起來,“再見,羅傑。”
“再見,透明人。”他目送她轉身緩步離去,搖了搖頭。奧德李克-卡奧蘇斯說得沒錯。這個地方很奇怪,但這裡的人更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