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恩邁着輕快的步伐前進。他一點也不累,儘管前一天晚上他沒有睡好,而且他們經過的地形崎嶇,也沒有使他膽戰心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甚至享受着寧靜的空氣和發黴的森林氣息。至少他還能呼吸。
他還活着!陽光透過樹葉,捕捉着旋轉的塵埃,讓它們像仙女的燈光一樣翩翩起舞。他想伸手去抓一把,就好像那是一種神奇的粉末。一瞬間,森林發生了變化;就好像他們穿過一個被施了魔法的樹林,在大樹的陰影下,長出了一尺高的蘑菇。這時它們看上去並不兇惡;它們是生命延續的保證。
他還活着。他像唸咒語一樣對自己重複這句話。他經歷了恐懼,並且面對它走了出來。他的敵人,那些想要殺死他的怪物,都已經死了。而他還在這裡,感受着陽光,在空氣中暢飲,看着格雷羅根和凱特小心地選擇下山的路,在陡峭而溼滑的泥濘中從一塊石頭走到另一塊石頭。
他的感覺更加敏銳,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活力,更充滿能量。在這裡有一種簡單的快樂。
蛛網上閃爍着晨露。鳥兒在唱歌。森林周圍到處是生機勃勃的景象。小動物們穿過矮樹叢。白恩停下來讓一條蛇穿過小路,並沒有想要殺死它。今天早晨,他感到生命是多麼寶貴,多麼脆弱。
與那些怪物的戰鬥使他認識到,他對生活的把握是多麼不牢靠,維繫着他生命的繩索是多麼容易被割斷。也許他會躺在一個沒有標記的冰冷地墳墓裡,或者更可能是填滿了野獸或者怪物們的肚子。不同之處在於一些運氣,一些技巧和如何正確使用他的劍。一切都可以變得如此不同。只要犯下一個錯誤,他可能就不會在這裡享受這個美好的早晨了。他可能在莫爾朦朧的灰色王國裡遊蕩,可能會出現在奈塔爾的無底深坑,也可能是陷入了被遺忘的境地,一些學者聲稱這是死後唯一的東西。
他知道這個想法會使他害怕——但事實並非如此。此時此地,他太高興了。在他的腦海裡,戰鬥的每一擊都在回放,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一種接近最愉悅的感覺。他感到很興奮;他與強大的敵人對抗,並戰勝了它們。今天森林改變不了他的心情。
他知道這種感覺是人爲的;他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感覺,而且是在戰鬥之後。他知道這種感覺會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所做所爲的恐懼和內疚,但眼下他可以控制自己。他不得不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承認,他很享受這場戰鬥。
白恩以爲自己在黑塔的經歷讓他不會再出現這種情緒,他應該已經適應了一切,甚至不再會恐懼和內疚,殺戮已經讓他變得——適應。但這一次的暴力激起了他內心的某種陰暗的東西,一種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幾乎可以理解那些追隨戰爭之神奎託斯或者殺戮之神寇霍恩的人,他們沉迷於流血、戰鬥和刺激,白恩覺得其實兩者並沒有什麼不同。沒有什麼比拿生命做賭注更讓人激動的了。沒有比這更高的賭注了,也許除了你的靈魂。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人或者神明可以操控靈魂的話。
這個想法讓他停了下來。他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一直在引導他走上罪惡的道路,白恩不擔心這條道路罪惡與否,但是他擔心這條路是錯誤的,他絕不願意選擇一條錯誤的道路。也許所有那些把自己出賣給邪惡力量的人都是這樣開始的,以自己的黑暗面爲樂。他已經看到了這條路的方向,所以他讓自己的思想轉向了。白恩明白,自己應該選擇正確的道路,無關罪惡與正義,這些只是完成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時的手段,目的地對自己才重要。
前面,格雷羅根彎下腰去檢查泥漿中的一些痕跡。白恩推測,也許他太沉迷於戰鬥了。也許這就是他遵循他的特殊使命的原因——也許這既是爲了他自己的滿足,也是爲了贖罪他所犯下的罪。不然爲什麼還會有人選擇這樣一個奇怪的道路,選擇這條如此黑暗的道路?也許矮人的動機並不像他所假裝的那樣高尚和悲慘。
白恩嘆了口氣;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矮人對他來說是異類,是不同社會的產物,有着不同的道德準則,甚至可能是通過不同的感官來觀察世界的不同景象。他懷疑自己是否能理解格雷羅根。每一次當他感到接近矮人的想法時,但他就是無法理解。矮人是不同的——他的強壯是白恩永遠不會去奢求的,他的勇敢的超越理智,同時他似乎忘記了痛苦和疲憊。
這就是自己跟隨他的原因嗎?是出於欽佩和想要像他一樣嗎?擁有他的信心和力量?如果不是在荒郊野外那個醉醺醺的夜晚發過誓要追隨那個矮人,他現在的生活肯定會大不一樣。也許他會更快樂些。另一方面,他所看到的東西,無論好壞,連一半也看不到。有時,棄誓者就像專門纏着白恩自己的惡魔,被派來攪亂他的生活,把他帶到黑暗中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坡,望着腳下的地方,感受着皮靴薄底下堅硬的岩石。當他到達山腳時,他看到了格雷羅根和凱特正在看的東西。小路在岔路口分岔了。右手邊有一個路標——不是馬爾努斯帝國大道上通常樹立的石板,而是從樹幹上砍下來的一個簡單的木塊。白恩走過去閱讀它。
“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到弗倫斯堡了,”他說。
“如果它還存在的話,人類。”格雷羅根說着往地上吐了口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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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能像你一樣勇敢,白恩,”凱特突然說道。
白恩環視着那片開闊的林間空地。這裡的森林更薄,有伐木的跡象。樹樁散落在森林的地面上。他們周圍長着雜亂的植被。到處都長出了樹苗。空氣中有一股新伐木材的清香。在遠處,他覺得他能聽到河水的咆哮聲。頭頂上,透過樹枝的縫隙,天空明亮、清澈、湛藍。然而,在遙遠的東方,他們都能看到巨大的風暴團正在聚集。雷雨雲一個接一個地堆積着,巨大而虛無縹緲的山脈越靠越近。另一個邪惡的預兆。
他低頭瞥了那姑娘一眼。她那滿是煤煙的臉上的表情很嚴肅。“你說什麼?”
“我說,‘我希望我能像你一樣勇敢’。”
他笑了。她的坦率和真誠的願望彷彿打動了他。“我不是勇敢。”
“是的。與那些野獸搏鬥是勇敢的——就像故事裡的英雄會做的事情一樣。”
他試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英雄,就像他年輕時喜歡的傳奇故事中的人物——馬爾努斯或蓋坦那樣。不知怎麼搞的,他實在應付不過來。他太瞭解自己了。這些人都是神一般的存在,無可挑剔,完美無瑕。事實上,馬爾努斯和蓋坦已經成了神,都成了他們所建立的帝國的保護神。而其他地方的不少人也信仰他們,把馬爾努斯當成公正之神,把蓋坦當做人類的守護神。像那樣的人從不知道什麼是恐懼,什麼是懷疑,什麼是唯利是圖。
“事實上,我很害怕。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並不勇敢——格雷羅根纔是。”
她斷然搖了搖頭。“是的,他是——可你也是。你害怕了,還是選擇戰鬥。我想這就是你勇敢的原因。”
她完全是認真的。但她不明白白恩選擇戰鬥的原因是他明白,如果他不反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可憐他,會拯救他。但白恩確實覺得女孩的想法很有趣,也有點受寵若驚。“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指責過我。”
她轉過身來,撅着嘴,以爲他在取笑她。“不管怎麼說,我認爲你是。別人說什麼都沒關係。”
他挺直身體,把破舊的披風拉緊。奇怪的是,他已經習慣了把格雷羅根看成是史詩故事裡的英雄,也就是他承諾要寫的關於棄誓者之死的故事。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爲那個故事的一部分。他總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看不見的觀察者,一個記錄矮人豐功偉績的編年史作者,但在書中卻不會提到。也許這孩子說的有道理。也許他也應該爲自己的冒險事業留出一些空間。
《棄誓者的傳奇》。不,我和格雷羅根一起旅行,應該叫《我和格雷羅根的旅途》。白恩先生著。想到這裡,他又笑了笑,也許他可以單獨爲自己寫一本書,畢竟矮人會追尋他的偉大結局,而他自己的冒險仍會繼續。那麼《白恩日記》似乎是個不錯的名字。他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本皮革封面的書,在法塔林協會的一臺印刷機上用完美的字體印刷而成。當然,這是會是一本很受歡迎的書。古典文學太古板,是學者、律師和牧師的語言。而日記這種寫法則親民的多,也許全世界都會讀到它。他可能會和那些偉大的作家一樣出名。
他會講述他各種各樣的冒險經歷。黑塔的經歷太過於讓人絕望,但是龍穴的冒險讀者應該很喜歡,還有法塔林協會的發展,大陸上的經歷,伊斯塔尼亞的戰爭。諾瓦里諾邊境上的女巫集會的毀滅;他們與獸人和狼騎兵在邊境之地發生衝突。所有這些事件都導致了那位可憐的男爵和他新佔領的廢棄城堡的毀滅。然後他們見到了舊日法師,還冒險進入古代矮人王國地底黑暗的世界。他們與角獸的戰鬥和他們之後的旅程。
他試着想象自己在故事中會如何塑造自己——當然,他會勇敢、忠誠、謙遜。現實幾乎立即開始侵入他的白日夢。勇敢嗎?也許吧。他曾面對過一些可怕的情況,卻沒有感到丟臉。忠誠嗎?黑塔之中的忠誠只有對那位女士,而不是對同僚。如果他一直和矮人廝混到最後,他一定會成爲堅持到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謙遜?不太可能,因爲把自己置身於別人的冒險故事裡是多麼謙虛啊?也許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他只能等着瞧了。
“如果你不是英雄,而格雷羅根是,你爲什麼要和他一起旅行呢?”凱特似乎並沒有打算放過白恩。
“小傢伙,你爲什麼要問這麼難的問題呢?”白恩問道,希望矮人聽不見。格雷羅根一直在前面的空地上徘徊,沉浸在自己陰鬱的思緒裡。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白恩決定這一點。他爲什麼追隨殺手?答案很簡單,因爲他發誓要這麼做。那天晚上,在矮人把他從食屍鬼的爪子下救出來之後,他喝醉了,發誓要這樣做。他有遵守諾言的義務。因爲矮人救了他的命,他欠了他一個人情。
一開始他以爲這就是他堅持留着格雷羅根的原因,但現在他有了另一個想法。這個矮人給了他一個絕佳的藉口去冒險,去看看這個世界上遙遠的地方和黑暗的東西。讓他感興趣和興奮的事情。他本可以待在法塔林島,成爲一個像當初黑塔導師一樣的法師,或者成爲阿門加農這樣的協會管理者,甚至可以成爲一名將軍或者混吃等死。
在法塔林島上,他有太多的選擇,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做,他總是反對這樣做。矮人的追求給了他一個離開法塔林協會的理由。他過去總是爲自己的願望找藉口,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太多的一切——都可以成爲藉口。但從那以後,他過着一種不同尋常的生活,與傳奇故事中的英雄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他不知道如果他不再和格雷羅根一起旅行,他會做什麼。他無法想象回到過去的生活,尤其是無法看到能實現自己心願的那種生活。
“該死的,我真的不知道,”白恩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