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鷹公爵悄然穿過城堡的走廊,感覺到厚厚的地毯被他那穿着裝甲靴子的雙腳踩在腳下。長長的深紅色披風從他身後翻騰而出,拂過大廳兩側裸露出石頭的牆壁,有時會打亂那些生動的肖像和裝飾它們的華麗掛毯。
血鷹公爵把這些古老家族的傳家寶從阿基坦城堡的畫廊裡解放了出來,這些傳家寶曾在那裡不被打擾地懸掛了好幾代人。他把它們帶到這座山上的城堡,不僅僅是爲了掠奪,也不是爲了貪婪地享受囤積財富的樂趣。他一直把它們帶在身邊,因爲它們與他的過去有關,因爲它們是他與過去的紐帶,使他能夠記住他的家人是誰。
他是誰。
每一天,血鷹公爵都能感覺到他內心中那邪惡黑暗的飢餓在增長,如同癌變般的不停吞噬着他的身份。他內心的仇恨依然強烈,但是那曾經使他產生仇恨的悲傷卻漸漸消失了,隨着每一個黎明的到來,它又消失了一點。
對血鷹公爵來說,要想回憶起妻子頭髮的味道,以及她的手指被他緊緊抓住的感覺,已經是很困難的事情了。想到有一天,他甚至會忘記她的聲音,他感覺這件事就像熱熨斗壓在他的皮膚上一樣折磨着他。
血鷹公爵穿過走廊的步伐終於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來,面對着牆壁,兩眼敏銳地盯着一張櫻桃木桌子上方掛着的兩幅肖像。右邊的畫像是一位嚴肅的年輕騎士,他的神情自豪而大膽。曾經有一段時間,血鷹公爵能從他拿着的任何一面鏡子裡看到這張臉回望着他。而現在只有一個可怕的影子會從他留在城堡裡的那面鏡子裡向他投來怒視。
血鷹公爵迅速地把臉從他的畫像上移開,他熱切的眼睛飛快地望向另一塊畫布,他妻子的笑臉會映照在畫布上,把一些光照進已經成爲他靈魂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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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鷹公爵帶着盔甲手套的手伸向一堆瓦礫,穿過現在空無一物的地方,那裡曾經有這座城堡裡最珍貴的寶藏。他絕望的目光掃視着這片荒涼的土地,竭力否認那種足以摧毀這個怪物那顆乾癟的心的恐懼。
一聲痛苦的嚎叫在血鷹公爵城堡的廢墟中迴盪。血鷹公爵跪在倒塌的牆邊,手指抓向地面,在石板上刨出一條條溝來。怪物擡起頭來,淒涼地凝視曾經掛着公爵夫人畫像的空曠之處時,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掉了下來。當他握緊拳頭捂着眼睛時,這個怪物又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哀號。
他妻子的臉不見了,消失在吞噬他靈魂的陰影裡。血鷹公爵需要她的畫像把她的形象牢牢地印在他的腦海裡,使她不再是一個冰冷的死寂的記憶。當血鷹公爵痛苦的哭喊聲散落在黑暗中,他知道他所哀悼的不只是那個女人,而是時間和不死詛咒從他身上偷走的情感。他還記得他對她的愛,失去她時的痛苦,他復仇時的憤怒,但是現在他已經感覺不到了。那個人和那個怪物之間最後一根脆弱的紐帶已經丟失了。
血鷹公爵從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站了起來,他那憔悴的臉上的憤怒代替了悲傷。他那全副武裝的拳頭砸在一堵仍然屹立着的牆壁上,一股碎石流從牆上衝了出去,十尺高的一段牆體轟然倒地。
從殘骸中升起的塵霧中,吸血鬼昂首闊步地離開,每邁一步,他的怒火都在增長。他所有的珍寶和財富都沒有了,他的偉大堡壘也荒廢了。那些對這些事情負有責任的人將會後悔這麼做,他們會後悔自己出生的那一天,並祈求在血鷹公爵消滅他們之前便能得到死神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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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大廳在他面前伸展開來,大理石地板上鋪着血跡斑斑的戰袍和倒下騎士的披風。這個房間兩側都有一排高大的柱子;每根柱子的每一面都用鐵鏈鎖着那些敢於反抗他的人的屍體和垂死之人的殘骸。
老鼠在俘虜身上咬來咬去,蟲子則在他們敞開的傷口裡蠕動。這羣可憐人絕望的呻吟聲在大廳裡顫抖着。一些人向那位女士禱告,祈求或者她的慈悲,另一些人詛咒他們曾經發出的誓言,並試圖宣誓效忠於逮捕他們的人。
有一位比大多數騎士都要堅強的騎士,曾試圖吞下自己的舌頭來結束自己的痛苦。他還沒來得及死就被那個怪物抓住了,然後被那個所施展的黑魔法救活了。現在這位堅強的騎士只能用他那破爛不全的殘舌向血鷹公爵咳出詛咒的話語。
那個怪物坐在他的桌子旁,在垂死的人中間吃晚餐時,他覺得囚犯們發出的聲音能舒緩他的情緒。他認爲把他的敵人的女兒們帶到他的餐桌上,在她們飽經摺磨的父親們飢餓的眼睛前,用豐盛的盛宴宴請女士們,這是一件特別愉快的事。
那些曾經是血鷹公爵俘虜的人早就知道晚餐將如何結束,他們懷着越來越恐懼的心情看着那個怪物把桌上所有的肉和酒都扔掉。血鷹公爵坐在他那利爪形的寶座上,望着他們,細細品味着俘虜們臉上每一絲絕望的痛苦。
最後,那個怪物會厭倦他的娛樂。然後他就可以填飽肚子了。只要他拍一拍手,他的僕人們就會拖着腐爛的軀殼,笨重地走進大廳。而那些穿著乾淨制服的殭屍會出席血鷹公爵的宴會。
首先,他們會抓住他的晚餐客人,把公爵從他妻子衣櫃裡找出來的任何一件華麗禮服從她身上剝下來,以突顯他的受害者的形象。當那些殭屍抓住這個女孩的時候,被囚禁的騎士們會有一個令他們震驚的恐怖時刻,接着是騎士囚犯們無力的威脅和懇求。然後,當笨拙的殭屍從掙扎的女孩身上撕下衣服時,騎士們會在那一刻異常憤怒和難以置信。
血鷹公爵的客人將會渾身發抖,回到出生時的樣子,躺在桌子上。繩子會綁住客人掙扎的雙手,鎖鏈會鎖在客人不停踢踏的腳上。一個活着的僕人會把鏈子系在掛在天花板上不顯眼的鉤子上,而一個強壯的殭屍會把輪子套在後牆上。客人會被向上拉,她的恐懼會隨着車輪的每一次顫抖而加劇。一寸一寸地,客人會被拉向天花板,但只高到足夠滿足血鷹公爵的需要。
血鷹公爵披風華麗一抖,他便會從座位上站起來,從腰帶上抽出一把鋼製匕首。他永遠不會用刀鋒去刺他的受害者,而是用鋒利的刀尖在她脖子的一側刺了一個看起來很精緻的傷口。傷口只會穿透哭泣客人光滑皮膚下的動脈,讓血從傷口中自由而大量地流出。
血鷹公爵總是用水晶高腳杯來盛放這場盛宴,而且總是記得當他把他的客人喝乾的時候,要向他的聽衆們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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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鷹公爵搖了搖頭,想理清自己的思緒,困惑地盯着剛纔握着高腳杯的那隻空手。他把目光投向他那破爛不堪的大廳。柱子倒在地上,長桌和利爪形的寶座腐爛成廢墟。他可以看到鐵輪嵌在後面的牆上,現在已經被腐蝕成了一團剝落的鐵鏽。
這座城堡已被徹底摧毀。血鷹公爵現在想起來了。敵人攻破了城牆,攻陷並掠奪了他強大的堡壘。但有個疑問依然存在。誰做到了這一點,又是如何做到的呢?當他離開阿基坦去驅趕篡位者的軍隊離開時,血鷹公爵把保衛他的城堡的任務交給了柯比寧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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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發慈悲吧,大人!”柯比寧的喊聲在潮溼的地牢裡迴盪。
血鷹公爵轉過身去,避開了他一直在上空盤旋的那個邪惡的裝置。它看起來像一張長長的木桌,上面掛滿了帶刺的鉤子。桌子的兩頭都拴着一個大絞盤。乾涸的鮮血覆蓋着桌子和桌子下面的地板。
地牢牆上閃爍的火把照亮了架子上每一寸可怕的地方,這個裝置的創造者是一個殘暴的艾爾厄拜人,他把它命名爲“惡魔之指”。
血鷹公爵走近了他那誤入歧途的僕從被鎖住的那堵牆。他在被囚禁的騎士夠不到的地方停了下來。柯比寧知道,去試圖接近折磨他的人是沒有用的,但這並沒有阻止他的嘗試。血鷹公爵嘲弄地看着他,這個人努力爭取把自己的身體從牆上脫離,想用手掐住吸血鬼的喉嚨,卻徒勞無功。
“是我違抗了你!”柯比寧懇求道。“她什麼也沒對你做!讓她走!”
過了一會兒,血鷹公爵對柯比寧微微一笑,似乎在考慮騎士的請求。然後這個怪物張開了嘴,露出了他殘忍的獠牙。“我把那個姑娘從她父親的城堡帶走的那一刻起,她就註定要死了。你明明知道這一點,可是你卻故意違抗我。”
“求求您,陛下,求您饒恕她吧!”
血鷹公爵對他的俘虜皺起了眉頭。“擁有愛是件可憐的事情。”這個怪物發出噓聲。他用戴着手套的一隻手做了個手勢。隨從們從黑暗中拖着腳步走出來,他們的臉藏在皮兜帽下。在他們之間,施刑者抱着一名年輕女子軟弱無力的身體。
血鷹公爵看着他的手下把俘虜領到桌旁,然後轉過身來瞪着柯比寧。“一個男人所愛的一切都會死去。”那個怪物說道。“他所珍視的一切都必須化爲灰燼。當一個人的內心只有一個東西,他纔可以永遠與之相伴。比如忠誠和榮譽。”
“我承認我背叛了你!”柯比寧哀泣道。“我知道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但懲罰我,而不是她!”
那個怪物再次轉過身去,看着施刑者把昏迷的女人擡到桌子上。當帶刺的鉤子刺進她的皮膚時,她的身體畏縮了。男人們早先對她的殷勤是相當周到的,但是她很快就會恢復知覺的。而“惡魔之指”也會注意到這點的。
“你知道這個裝置嗎?”血鷹公爵問柯比寧。“這是魔法王國艾爾厄拜人的發明,用來懲罰那些冒犯法王后宮的人。罪犯被放在桌子上,鉤子鉤住了冒犯者的皮膚。然後冒犯者的手臂被綁在桌子頂端的滑輪上。當絞車轉動時,冒犯者被拖過鉤子,皮膚被剝去。這需要很長時間。有時候,冒犯者如果能很好地忍受痛苦,艾爾厄拜人就會寬恕冒犯者。但我想我應該忽略這個傳統。”
柯比寧又撲向那個怪物,他身上的鐵鏈嘩啦嘩啦地響着,再一次把他拉回牆邊。“我要殺了你!”騎士發誓道。“即使我必須從奈塔爾的無底深坑裡爬出來,我也要殺了你!”
血鷹公爵迴應騎士的是一個微笑。“要特別注意她的痛苦,因爲你將是下一個。你死後,我將幫助你從奈塔爾的無底深坑中爬出來。我想,一旦你擺脫肉體的干擾,你就會更加忠實地爲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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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比寧!”血鷹公爵喊道,他那威嚴的聲音從他那破爛不堪的城堡大廳裡傳出來。蝙蝠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從剩下的塔樓的破窗戶裡飛了出來。一隻骨瘦如柴的狼從一堆石料堆裡跑了出來,咬住了一隻嗚嗚叫小狼的嘴。“柯比寧!”血鷹公爵又喊了一聲。
破碎的碎石發出的噼啪聲是廢墟中唯一能聽到的聲音。當血鷹公爵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廢墟上時,他那邪惡力量帶來的不可思議的感知力告訴他,他找到了死去已久的騎士。這個怪物快步走向廢墟。他可以看見從瓦礫堆下伸出來的臺階的輪廓。曾經,這條樓梯連接着城堡下面的地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柯比寧第二次被關在那些地牢裡,血鷹公爵並沒有忘記這一點。
“柯比寧!”血鷹公爵厲聲說道。“來見你的主人吧!這是我的命令!”
瓦礫還在繼續移動。很快,石塊從廢墟中滾落下來,在血鷹公爵腳下的石板上噼啪作響。過了一會兒,一個隧道似的洞口露出來了。一個黑色細長的身影從洞裡探出頭來,它的臉是一個沒有肉的頭骨,眼窩深處燃燒着綠色的邪惡光芒。一頂生鏽的蝙蝠翼頭盔包裹着它的頭骨,骨架周圍覆蓋着腐爛的盔甲。
騎士默默地盯着血鷹公爵。它瘦骨嶙峋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插在腰間的劍。那傢伙悄無聲息地拔出了劍。
血鷹公爵冷冷地凝視着這具恐怖的骷髏,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來抵禦騎士的劍。公爵知道這個不死生物已經沒有獨立的意志了。如果有的話,它早就可以挖通這裡,自由地離開了。
騎士仍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把劍的劍刃刺入地下,單膝跪下,在他的老主人面前低頭。這麼多年來,還不足以把柯比寧爵士從他那可怕的主人手裡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