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朋策府邸到這聚英樓,也有好一段路。蘇明海在路上聽謝朋策絮絮叨叨將這寇康的事蹟講了不少,他到底也有着一二少年心性,對這人總不免有一些好奇。跟着進了後堂,見當中一個老者,睜着一雙充滿了血絲的水泡眼,正懶洋洋靠在椅背上吱溜吱溜喝茶,桌上還放着三四盤糕點水果。
這老頭見謝朋策進門,也不起身,隨手拿了一塊糕點扔進嘴裡嚼了,這才擡了臉看人。眼光轉到蘇明海身上,稍微眯了一下,又懶洋洋地將身子靠回了椅背裡。
謝朋策也是極爲隨意,沒模沒樣地一拱手道:“寇老爺子安好!”言罷自顧自拉了蘇明海找了椅子坐下。
“什麼好不好的,我老頭子不願打鐵,跑這兒來開個飯館子,不就是圖個舒舒坦坦喝茶吃飯的日子嘛!”
寇康的聲音極爲沙啞,響聲卻是極大。蘇明海看他人蜷縮在椅背上,看似完全不存在一般,一開口,卻連屋中窗戶,都震的嗡嗡作響。偏偏謝朋策還鎮定自如,彷彿人家就應該這麼說話一般,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種詭異之極的感覺。
那老頭又將水泡眼睜了一睜,將蘇明海瞄了一眼,又道:
“不過你謝大人今兒帶了客人來,我老頭子怕又要不好了……”
謝朋策嘿嘿笑道:“哈哈,寇老爺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咱們永平這段日子聲名鵲起的蘇明海,蘇大魔師!”
寇康其實也看出了蘇明海的身份——這能讓石柱關郡守大人親自陪着上門的少年高手,除了蘇明海這個魔師又能是誰?
但他這聚英樓在三個月前,出了一樁人命,店中的小二林老三在一場鬥毆中死了。寇康本身也是八級的人物,自然能看得出當時林老三死的蹊蹺——這天底下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一個人竟被一隻折斷的筷子給插入了心口?而且看這用力的情況,擺明了是自己拍進去自殺的(詳見第一卷四十二章《遇襲》)。
但店裡打了一架,雖說有人賠償,但總要費許多功夫收拾。而且又出了人命,你寇康能看出是自殺的,但來辦事的衙役兵丁可沒這個能耐——即使看出來了,但自殺的動機呢?是不是你寇老闆讓人家打工的上下班鑽狗洞逼的啊?寇康雖然和謝朋策極爲熟悉,但對上這些見錢眼開的官兵,可也着實費了不少手腳。
結果,後來事情也大致給他想明白了——感情他這聚英樓,就是人家陷害蘇明海的一個工具!江伯禽弄出許多條人命,就是爲了讓鐵釘謝廣心煩,給刺殺蘇明海留個後手!
這老頭本就有些小氣——要不然也不會在退休時賴着趙袛討二百金幣。因此損失還是小事,要賠的人家也賠給他了,可他這一下想了個明白,這心中就不樂意了。所以剛纔他明明看出了眼前這少年就是蘇明海,也照樣愛理不理,躺在椅子上喝他的茶。他心中是篤定得很,沮樺帝國十六行省,大匠師只有十二人,魔師卻隨便哪一個行省都最少能拿出二個三個。論身份,他寇康大匠師和你蘇明海也差不了多少。到時揭開了說話,料你蘇明海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可如今謝朋策將人介紹了,他寇康再坐着,可就不行了。這老頭當了九年的酒店老闆,也學會了商人的圓滑,立時一跳而起,大笑道:
“原來是蘇大人來看我這個老頭子了,哈哈,恕罪恕罪啊,蘇大人還請恕過在下老眼昏花,竟認不出這麼一位少年英雄來,哈哈哈哈……”又轉頭責怪謝朋策道:“謝大人怎麼也不事先打個招呼,這麼不聲不響帶着人來,可是要存心看我老頭子的笑話嘛?”
謝朋策面上堆笑,心中卻暗自忖道:“誰不知你這老頭小氣吝嗇,你要知道我帶着蘇明海過來,還不立馬知道又要麻煩你打鐵了?到時不事先跑路纔怪呢?”
蘇明海也有些看出這老頭不喜歡自己,不過他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只得臉皮甜美,心頭苦澀,堆着笑容,裝出一副小輩模樣和寇康客氣。
“阿牛啊,給客人泡茶……”寇康重新請了二人落座,這纔回頭叫人上茶。纔剛剛坐下,猛然聽得後面的聲響不對,連忙又大聲叫道:
“阿牛!今兒來的是貴客,你把我那小紅袍給沏上嘍!”
小紅袍乃是溫迪得商盟蒼山行省的名產,據說一年說出,也不過二百來斤。謝朋策乃是一代儒將,自然也是風雅中人,聞言口中流涎,忍不住跳起來大罵道:
“好你個寇康寇老頭子!我三五天就往你這兒跑一趟,怎麼從來沒喝過你這茶葉!”
寇康水泡眼一翻,淡淡地道:“我就半斤,你三五天就往我家跑一趟,當我是瘟豬啊?也供養得起你這茶中老饕?”說罷把自己面前的茶盞往謝朋策面前一探:“你看看,我自己還喝不起捏,今兒還是第一次拿出來待客!”
一句話把謝朋策說得兩眼翻白,仰身跌倒,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寇康見自己言語大佔戰上風,嘎嘎而笑。頓時小氣吝嗇的脾性又涌上了心頭,拿眼瞄了蘇明海一眼,半開玩笑地道:
“唉,蘇大人,你可害得我好苦啊……”
蘇明海大是奇怪,對寇康道:“寇大師,小子和大師還是首次蒙面,不知在下哪裡有所得罪,還請大師明言。也好讓在下有個賠罪的機會。”
寇康見蘇明海落套,更加高興,又嘆了口氣道:
“哈哈,說起來也不能怪蘇大人,二月底的時候,那攬蒼山的江伯禽謀刺蘇大人,在咱們石柱關可做了不少案子……嘿嘿,不巧,我這家小店也給人家選中了,把我砸的七零八落的……那個慘喲……事後可累壞我老頭子嘍……”
蘇明海是對寇康的脾性沒切身刻骨的體會,因此一時還摸不着頭腦,見自家給人還真造成了麻煩,就準備欠身道歉。謝朋策卻知道這老頭純粹是個鑽錢眼裡的貨,只要有了機會,便是一文兩文,也是要的,頓時怒道:
“你這老頭,你當我不知道,雲金剛那傻胚早把你那打碎的傢什賠了,你從中還賺了不少!你這老貨,是見人就敲詐的嘛?”
寇康這老頭,一次謝朋策來聚英樓吃飯,結賬時多給了許多小費。但臨出門時,不小心踩碎了一口喂狗的粗瓷碗,結果雖說單單那小費都能買上幾十口粗瓷碗了,但這老頭卻還硬是追到郡守府裡,向謝朋策要了二文錢的賠償——因爲在這老頭看來,小費是小費,賠償是賠償,這完全是兩碼事。
但他雖然小氣吝嗇,但一輩子也沒賺出什麼錢財。爲什麼?因爲這老頭平時極有原則,自己覺得沒道理的錢,那是絕對不賺的,他身爲沮樺十二匠師之一,平時給人打造了無數出名的利器,還真沒多收過人家一文的。但若給他抓住了道理,還真是連一文兩文的錢也要。
因此寇康一聽謝朋策如此說話,頓時大怒。但他也怕真給落下個敲詐的名頭,故而只是兩眼一翻,解釋道:
“你謝大人高高在上,哪裡知道我這小老百姓的苦處!我那小二林老三死了,我可是風風光光給他安葬的,單單給他出殯安撫,我就化了將近五個金幣,誰給我賠錢了?不說因這事,還有旁的費用呢。”
這店小二在他店裡死了,公認的賠償確實要四個金幣——這還是野民的賠償,這老頭這麼一說,還真是極有原則,五個金幣還真的沒有多說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