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到這條石板街道的盡頭,踏上黃土路面的時候,天氣開始陰沉下來。而人們似乎起了一陣騷動,向着“最後的歸宿”旅館聚集過去。一定是卡拉蒙發現了鋪滿旅館牆面的模糊血肉……呵呵。但願他先看到了那兩枚歐瑞金,不要被人趁亂撿了便宜。
我離開了繁榮的村莊中心,沿着土路一路走向艾舍莉的家。路邊的野草雜亂叢生,遠沒有小姑娘屋前的草坪那樣討人喜歡。而那些我喜愛的零碎野花也都隨着夏季的離去而凋零枯萎。秋天即將到來,戰爭也即將到來。
這一次的戰爭規模與烈度將遠超以往——我的那一部分邪惡特質不會令我失望。一旦達拉然伯爵發現此處的戰事遠不是他所能應付的,他必定將戰爭消耗轉嫁到王室的財政支出上。領主們有義務維護領地的治安,與亞人種的大規模戰爭則不在此列。
於是德爾塔王室將再次舉債,甚至令整個西大陸的國家都成爲歐瑞的債權人。當這些都統統完成之後,迪妮莎將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消滅德爾塔王室的所有成員。於是歐瑞王國羣龍無首,陷入無休止的紛爭。歐瑞的領主們不會替代已經死去的德爾塔王室償還債務,進而所有的國家都將因爲持有德爾塔王室的鉅額債券而陷入財政危機——歐瑞將拖垮半個西大陸的經濟,進而引發更多的戰亂紛爭。
到那個時候,提瑪克獸人帝國不會放棄這個佔據歐瑞西方最富饒的沃爾瑪平原的機會,周邊諸國也會對歐瑞王國境內儲量豐富的礦藏伸出手來。想象一下那時的情景吧:
在這個國家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因爲德爾塔王室高度集權的政策而導致兵力不足的歐瑞領主們混戰一團,獸人軍隊四處掠奪,周邊諸國明爭暗搶,甚至連暗精靈都會忍不住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這裡取得一塊足以供自己繁衍生息的土地。
世界大戰的萌芽開始孕育——因爲分贓不均、或者僅僅是爲了發動戰爭轉嫁因德爾塔王室而造成的財政危機。而後,只要有一個國家率先對鄰國發動戰爭,那麼更多的國家也將會陷入泥潭。
最終,整個西大陸都將被拖進無休止紛爭之中,而這些都是因爲那個挑起戰亂的人——迪妮莎。之後她也將承受整個人類的怒火,而我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她的死亡。
最關鍵的是,我將在這亂世重新攫取權力,然後有足夠的力量再一次謀劃對整個人類的復仇。曾經傷害過我的,我一個都不原諒。
自陰沉的天空之中落下的第一滴水打在我腳下的黃土路面上,濺起一陣塵土來。但更多的雨點緊接着落下,轉瞬之間就將灰黃的土地浸潤成了黑褐色。大雨來得很快,當我快步走到門口的時候,外衣已經幾乎溼透了。
但那個小姑娘此刻卻正要向外走,手裡還提着一個不小的包裹。“你要出去?”我大步走到房檐下,身上帶着一陣溼氣衝進了屋子裡,隨口問了一句。
“是……”她的臉色挺難看,眼睛發紅,像是剛剛哭過。
“你母親?”我有點兒意外,將那個用學徒的黑袍捲成的包裹放在餐廳的木桌上,脫下外面的襯衣抖着雨水。那個女人的確是痛風,然而吃了我的藥之後絕不該繼續惡化,是哪裡出了問題嗎?
“不是……她很好。您的藥很有效果。我要出去……買些吃的。”她將包裹往身後藏,卻磕在了門框上。灰色的包裹皮被裡面的東西撐出了一道縫隙——都是些銀灰色的錫製品。
“拿去賣錢?”我皺起眉頭,估摸着包裹裡東西的價值。雖然看起來體積不小,卻並不值多少錢。因爲錫製品在極寒冷的情況下會變成一堆粉末,只要不是太過拮据的家庭都已經換用了銅製品。然而我已經給了她不少錢——足夠她們衣食無憂地過上兩三年安定生活的錢,爲什麼還要去賣這些東西?於是我問她:“那些錢呢?”
“……丟了。”她咬了很久嘴脣,在我耐心用盡之前說道,聲音裡帶上了哭腔,“我明明把它們收好了,可是轉眼就不見了。我會盡量賠償您的損失的……我把這些賣掉,至少今晚就會有錢吃飯了……”
我直視着她——綠色的瞳仁和泛紅的眼白,微微抽動的鼻翼,因爲用力抓住包裹而泛白的指關節。這些跡象表明她似乎並沒有說謊,不是爲了謀求更多的錢財而對我說謊。只是這錢丟得蹊蹺——人們大概不會知道她得到了這麼一大筆錢,也更沒可能在她待在家裡的時候就無聲無息地找到藏錢的地方並且將其盜走。
“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問她,“莫名其妙地丟過東西?或者附近的人也是這樣子?”
“有的!”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一直覺得這房子很怪,爸爸去世以後就經常丟東西,有的時候準備好給母親請醫生的錢也會丟。住在後面的塔裡佛斯一家也是。他們一直懷疑附近有個賊,可一個賊不可能在人一轉身的時候就偷走東西然後連個影子也看不到呀!他們家的小羅格奧就常常會說看到有東西偷走了他們的錢,可是大家都說那是小孩子在撒謊……但是我最瞭解他了,那孩子從不撒謊——除了這件事……”她說到這裡忽然打住了,大概不想將這裡描述得太過令人不安,導致我這個多金的住客提前搬走。
“冬天的時候,從沒有這種情況發生吧?”我想了想,問她。
“……嗯?”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愣了一會才說,“好像……的確是沒有在冬天的時候丟過東西。”
於是我的嘴邊露出些笑容來……我開始覺得這件事有些意思了。不是因爲大概知道了錢到底跑去了哪裡,而是因爲那個叫做羅格奧·塔裡佛斯的小男孩。
“不,先生,我說的都是真的!雖然我們需要錢,但是我絕對不會騙您!”她見我笑了起來,緊張地大叫。
我擺擺手,示意她平靜下來:“放鬆點,小姑娘。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現在麻煩你去我的房間裡把我那件黑色的外套拿過來,我就能找到你的錢——記得不要亂碰衣服裡面的東西。”她又愣在那裡——我總覺得年輕的小姑娘們會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發愣,這其實是一種挺不好習慣。“去吧。”我又催促了她一聲,艾舍莉才放下那個沉甸甸的包裹,一路小跑衝進我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捧出我的袍子來。
她退開來站在一邊,像看救世主一樣看着我。這種目光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久到我已然忘記了上一次這樣看我的是一個人類還是一個亞人種。再一次感受到這種目光的感覺不壞——至少現在感覺不壞。
我把手伸進袍袖一格格的小布袋裡,從裡面取出一個指甲大小的銀色玻璃筒。這裡面裝有一種金屬,一種極其特殊的、可以流動的金屬,是我在那個小小的法師塔裡提煉出來的東西。因爲它的光澤看起來與白銀是如此相似,我將它命名爲“水銀”。
這東西有毒,但如此少量的一瓶對人體卻並無大礙。我小心地撥開上面的木塞,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木桌上,然後就拿起袍子走向珍妮的房間。
“……先生?”艾舍莉在我身後怯生生地問了一句。
“就讓它放在那裡。但是你離它遠一點……對,就是這麼遠。什麼時候發現它動了,你就馬上來叫我。”
“它……動了?”這個小姑娘紅着眼圈,弄不清楚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她當然無法想象,一塊看起來是裝在玻璃瓶裡的銀子怎麼會動。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可是,您今天晚上吃什麼?”她在我打開房門的時候又問。
真是一個麻煩的小姑娘。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身:“不是還有兩條半黑麪包麼?那個就可以了。”
她的臉上又露出發愣的表情……這些凡人啊。哪怕將生命裡用於發愣和玩樂的那部分時間的五分之一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情,人生也不至於如此的灰暗。那種神態……真把我當成錦衣玉食的貴族老爺了麼?
呵呵……我受過的苦,可不是你們任何一個人能夠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