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那精神體驗當中退了出來,感到有些頭暈。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北辰之星!
在操法者出現以前就存在於高高蒼穹之上的北辰之星!就連神祗們都不得不借助它的力量,才能夠施展神力……如此存在,怎麼會對一個地上界的凡人產生惡意?
太陽……會對某一個人產生惡意嗎?當然不會!
在發現能夠讓科技的通話器相互溝通的“暗星”時,我一度產生一個猜想——那北辰之星會不會也是上一代文明的造物?但之後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爲那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個是魔力之源,一個是以系統理論爲指導而發展出來的另類力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相互矛盾的。
一直以來,我都有深藏心底的一個疑惑:這世界上爲什麼會出現魔法?
法師們當然有自己的理論。然而同“科技”這東西相比,法師們的理論顯得空洞無力。
雖然我們寫出了厚厚的“魔藥學”、“魔法概論”、“塑能理論基礎”等等神秘學的基本理論,但是……依我今天的眼光看來,那些絕大多數都是經驗之談的積累而已。
我知道通過一定數量的施法材料,配合恰當的手文、咒文可以施展一個魔法……
但爲什麼是這些材料?爲什麼是這種手勢?爲什麼是這幾句話?
神秘學理論中的確對此做過解釋——因爲某某與某某混合在一處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某某手文與某某咒文又可以產生怎樣的效果。這兩種效果疊加、相互作用,便會產生魔力反應……
但爲什麼?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效果?
火球術的根本原理是什麼?倘若不用那些千萬年累積的經驗之談來解釋……如何得到一個理智清晰的答案?
一柄火槍發射彈丸的時候,因爲火藥劇烈燃燒,所以產生了氣體。氣體在狹小的空間裡推動彈丸,彈丸發射了出來。
整個理論清晰完美。令人無法不信服,並且可以套用在更多的情況之中——於是有了長槍、短槍、火炮。
然而火球術……
就像法師們只知道扣動扳機、便會射出子彈。至於爲什麼會射出來?千萬年間我們一無所知。
也正是因爲早有此想法,我才覺得科技這東西終將取代魔法。因爲我們只會使用它,而不清楚它的本源、它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就如我今天才第一次發現,原來北辰之星……竟也會產生惡意。
迪格斯家族在一百七十多年間沒有操法者出現。原因就在於此麼?
我看着靜靜躺在書桌上的安博爾,嘆了口氣。她想要的,也許我給不了了。這個身上流淌着我與珍妮的血液的孩子……
我的動作僵在那裡。我與珍妮的血液?
馬迪爾家……定然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那麼……我呢?我身上的異常之處,可就太多了。其實從本質上來說,我已經不大屬於人類這個範疇了。我是半神之軀,我得到了羅格奧所謂“命運”的認可。甚至於我的靈魂都是殘缺的。
會是因爲我麼。但我並未感受到北辰的惡意……還是說,這種情緒只針對初生者?
一個念頭突然從腦海中跳了出來——但還有些模糊不清。於是我將那出現在這模糊意識之中的兩點慢慢聯繫到一起。
羅格奧,神祗。
羅格奧自稱真神,斥他們爲僞神。然而僞神卻使用着來自北辰之星的力量,無比強大。自稱真神的羅格奧則在大戰一場之後,轉生到了主物質位面。現在他試圖尋找一個凡人。並使其成爲神祗,似乎想要那人替他做一些自己無法辦到的事情。
至於這事情究竟是什麼……就只有米倫知曉了吧。只是她拒絕了那件事,選擇了自爆。所以……我不會認爲那是什麼好事。就連米倫那樣冷酷之人,都不惜犧牲自己……
因而羅格奧與星界衆神是全然對立的。爲了保全自己,他選擇了自我放逐。
而來到地上界的他,是一個巫師。就如我從前所想,巫師也是用北辰之星的力量。然而卻不是主動、積極的。
我得到了羅格奧的認可。體內留下他的印記。而羅格奧本身曾經選擇成爲巫師,而不是法師。這兩者之間……是因爲他也要避開北辰的惡意?因爲我們都具有同樣的氣息,因而,我的血脈才使得迪格斯家族再也無法出現操法者?
光天使亞撒……也是因爲他追隨着他的那位“真神”,使得他失掉了神力、墮落到了深淵地獄?如此推斷的話,也不是不合情理。否則……路尼亞之山與光天使身處深淵位面那麼久,嫉惡如仇的星界生物沒理由不對那裡的原著民大開殺戒。
是了、是了。
只有一個小漏洞。我呢?用北辰惡意只針對初生者這個理由,顯然無法解釋光天使失去魔力眷顧這一事實。那麼是什麼力量保護了我?
那麼新生的奧利弗……在昨夜遠遠逃離了我,除去“真名”這一因素只外,會不會也有這個原因?
我輕輕摸了摸安博爾的頭髮。喚醒了她。
她所感受到的北辰惡意,也是時斷時續。我想,我猜得沒錯。另有一種力量在守護着我們。使得我可以繼續借助北辰的力量施法,同時也恩澤我的後人。只是看起來……到了她這一代,那種力量已經變得微弱了。
小姑娘的睫毛輕顫。轉醒過來。她先是迷茫了一會兒,然後才坐起來,問我:“爺爺,怎麼樣?”
我笑着搖搖頭:“我看到了。但暫時還沒結果——也許你還得等上一段時間,我才能給你答覆。”
她失望地垂下頭、“哦”了一聲。隨後從書桌上跳下來,握着拳頭仰頭看我:“一定是命運的試煉的,對不對!”
我被她這幅摸樣逗得笑出聲,揉揉她的腦袋:“說的沒錯兒。小傢伙——現在回去繼續研究你的魔法吧!也許不久之後我們就可以正式開課了呢?”
她快活地給了我一個擁抱,領着睡袍的下襬跑出了書房。
聽着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從懷裡摸出了一本小冊子。然後,我打開它,翻到其中的某一頁。閉上眼睛、細細思索一番。
最終輕輕嘆了口氣,走到窗前。
外面的天已經亮起來了。花園中起了薄薄的晨霧。白色的水汽瀰漫在花草之間,彷彿它們都漂浮在雲朵裡。幾隻早歸的鳥雀在枝頭歡叫,聲音裡滿是勃勃生機……
我又聽到早起的僕從們走動、灑掃的聲音……
一切都是如此真實親切。
我試着深深呼吸微涼的早間空氣,又看了一眼書房地面……那被我處理掉的刺客所留下的灰燼痕跡。這個世界,殺戮、仇恨、死亡、溫情、感動、幸福……所有的情緒在大陸的每一處上演。無論一個人遭遇何種狀況,總是在體驗這個世界、感受這個世界。
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個都是。我這樣想着,又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白日很快過去。接連三天,我都在這宅子裡安閒無事。出了安博爾,沒人敢來打擾我……但那小姑娘的到來也算不得打擾。與她相處的時候,我總能體會到輕鬆愉悅的感覺——除了她成爲魔法師這件事毫無進展。
莊園裡的每個人都對那晚的事情緘口不言。似乎它從未發生過。然而我明白,他們都是在等待什麼到來而已。
這種等待,在第五日的中午,迎來了答覆。
來者是帝國博地艮行省總督官署的代表——在某種意義上算是私人代表。因爲他們的行蹤隱秘,也沒有打起總督行署的旗幟。一隊大約三十多人,進入了莊園。
當然是爲我而來。
現在,總督代表彌爾頓?齊博裡伯爵就坐在我的書桌對面。
這是一個保養良好的中年人。有一雙野心勃勃的眸子與一臉誠懇恭謹的微笑,看起來從容有禮。但我感受得到,在他華服之下的劇烈心跳……他似乎相當緊張。
這是自然。假如我還是一個凡人,坐在一頭傳中說久未露面的巨龍面前,也會感到緊張。
“……所以說……”他爲難地攤開了手,“儘管總督大人對於您一直極爲仰慕,然而發生了這樣的事,他總得到一個答覆。”
我想了想,點點頭:“這一點,我是清楚的。但我想要弄明白的是。現在,帝國方面是以什麼樣的立場來同艾林交流?據我所知,早在一百七十多年以前,艾林就脫離了歐瑞帝國,成爲一個自治公國了。”
彌爾頓連忙在座椅上微微欠身:“我清楚這一點。總督閣下也對艾林的自治權保留極大尊重。更何況現在您——第一代艾林大公爵殿下死而復生。在這方面。帝國的立場還是像安德烈大帝時代那樣,承認艾林公國擁有完全的、合法的自主權。”
他又清了清嗓子:“但是您可能不清楚——容我爲您介紹一下——在新曆二年,帝國與艾林曾經簽訂了一個條約。帝國新政府認可艾林維持從前的自主地位。但……假如帝國的子民在艾林境內遇害,帝國的司法力量有義務、有權利協助艾林警備隊協同偵查。所以那夜發生的事情,從這方面來說,總督大人也是不得不過問的……”
但我打斷了他:“新曆?新政府?這是怎麼回事?皇室已經不是格爾茲家族了麼?”
彌爾頓笑道:“不,殿下,您誤會了。皇室仍是格爾茲家族——眼下在位的格爾茲十一世,菲利普皇帝。但我所說的新政府,是由議會組建的政府。政府代行了皇帝陛下的一部分權力,而陛下也樂意見到有人爲他分憂。新政府建立的那一年,就是新曆一年。總地來說,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情況。”
也許他是擔心我這位輔助安德烈重複歐瑞帝國的“老人”會感到不悅,因此說得相當委婉。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這個新政府在扮演什麼角色……他們在逐步削弱皇權,甚至試圖取而代之。
會有這種變化。的確是我沒有料到的。難道說這些新生貴族的力量,在東陸人的幫助下,已經如此強大了麼?
然而這似乎也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就像是在我的年輕時代。那個時候,領主們還有就此處死犯罪子民的權力。但到了歐瑞王國、德爾塔皇室時代,這種權力也收歸總督行署所有了。
對此我並無他想象中的強烈反感——畢竟經歷了這樣漫長的時間。我深深清楚沒什麼事情是會一成不變的。實際上,當我知道是個一百七十年之後,皇室仍是格爾茲家族的時候,我便感到略略有些詫異。
我從未想過安德里的帝國會千秋萬代……眼下這種狀況,我也不想去改變它。也許正因爲皇帝做出了這樣的妥協,因而才能保得自身安穩太平。
於是笑了笑:“原來如此。那麼回到正題。你們的總督,打算得到一個什麼答覆?”
說到這件事,彌爾頓的表情略微嚴肅起來:“也許您還不清楚,被您所殺的那一位,是東陸帝國的伯爵——並且政治地位還要高一些。也正是因爲這樣,他才能夠憑藉外交特權。在歐瑞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眼下帝國的很多資源,都需要通過與東陸的口岸貿易進行交換。比如優質的鋼鐵、上等的絲綢、一些稍微先進的技藝……總督,或者議會政府,乃至陛下本人,都不大希望看到兩方交惡的情況。所以……”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所以我們需要有那麼一個人……那麼一個有能力,有動機的人……”
“唔。替罪羊。”我隨口說道。
彌爾頓勉強地笑了起來:“也可以這麼說。因爲我們都不相信,艾林的大公爵殿下是會殺人兇手。”
我笑了笑。站起身走到窗前,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然後問他:“在帝國的史書裡,撒爾坦?迪格斯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突如其來的另一個話題讓他愣了愣,隨後回道:“關於殿下您的記載……我從小就已知道了。強大、仁慈、睿智……這樣的詞彙都可以用在您的身上。今日見到您本人,我更加深信不疑。”
我聽得有趣,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到了今天你還這樣想?”
他見到我的表情,略顯尷尬地笑着,攤了攤手。
於是我肅然道:“那麼我本人可以告訴你,那些都是溢美之詞。真正的我,就如你今日所見。或是前日所聞的那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冷血的魔法師。仁慈這東西……呵呵。”
“我此時便可給你答覆。替罪羊這種東西……對於別人或許可以。但對於我來說,絕無可能。我倒不是一個自命清高的人。而是,這世上還沒有哪一個凡人能夠冒用我的名號。”我慢慢說道,“你可以對你們的總督說。撒爾坦?迪格斯就是那個殺人兇手。而我,會親自前往東陸商會的駐地,處理這件事。其他的……就不需要他費心了。”
彌爾頓站起身來,沉聲道:“殿下,請您三思。這並非您個人的恩怨糾葛,而是關係到帝國的整體利益。處理不當的話……”
“我想我會處理妥當。”我簡短地說道,並且揮了揮手,“你可以退下了。”
這位伯爵還想要試圖說服我。但我已轉過身不看他。他在我身後猶豫了一會兒,留下一聲嘆息退出了門。
東陸人……帝國的整體利益。
我在心裡笑了起來。這新政府……似乎也不比一人獨裁的皇帝更理智。利益自然是有的……但怎知不是爲了餵飽他們,然後纔會操起屠刀?不像這些被利益弄花了眼的凡人,我對於那一片土地之上的另一個國家,可一直抱着深深的警惕心理。
他們只是被一些事情拖住了腳步,沒顧得上西侵。而依照現在的情勢來看,另一種入侵早已展開了。就連西大陸上的同族之間都會高舉刀劍相互屠戮,還能指望遠隔代瑟雷特洋的異種人有什麼好心?
我倒是的確打算去會一會那些東陸人,順便見識一下,一百七十年多年之後的帝都裡,究竟有些什麼新鮮東西。從我這幾日得到的信息來看,那裡與目前已經落後於時代的艾林……幾乎是兩個世界。
也許我能夠在那裡得到一些啓發……也能從東陸的商人那裡瞭解到另一片土地目前的狀況。昨夜的刺客畢竟屬於底層階級,他們所知並不多。
但在此之前,我要等待瑟琳娜的到來。闊別已久,我渴望見到我那位唯一的舊時代老朋友。這一百七十多年,她竟也成爲了大法師,並且守護我的家族至今。我想要好好感謝她……感謝一位不離不棄的老友。
過不了多久,就又會開始遊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