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上的太陽緩緩移動,林間的樹影由斜長變得粗短。那女孩梳理完了自己的頭髮,又站在牀邊眺望了一會兒遠處的濛濛霧氣,關上了窗戶,再無動靜。這半個小時的時間裡她沒有流露出絲毫等人歸來的神態,於是我們終於決定潛入木塔之下。
這幾十米的空地走得緩慢而謹慎。庫爾蘇勒的四蹄輕擡輕放,以保證自己不會發出大的聲響來。而我小心地查探着周圍是否有我們所不知的魔法陷阱,直到靠近那木門,不虞被塔上的女人發現才鬆了口氣。
“魔法偵測”——沒有發現“吸取生命”之類的魔法陷阱。
“初級開鎖術”——木門上的鐵鎖應聲脫落,我及時地接住了它。
“偵測亡靈”——裡面的通道里也沒有亡靈、怨靈、或是幽靈。
一切都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庫爾蘇勒的彪悍體形並不適合在狹窄的樓道上行走,因此我讓他守在門口,並且塞給艾舍莉一打鍊金藥劑——從強酸到麻痹毒液林林種種,足以毒死一個村落的人。
然後我牽着羅格奧的手,腰間帶着瑟琳娜,放緩了腳步——就像一個潛入了人家的盜賊,輕輕地走上去。
塔內的樓梯螺旋上升,我保持着側頭向側上方看的姿勢,過了幾分鐘就覺得腦袋有些發酸。這螺旋的樓梯應該要上升十幾米的高度。然而前方沒有明確的標示,我提防着有可能在下一個轉彎就忽然看到房門的可能性,在走了十幾分鍾之後將腳步放得更加緩慢……
然而就在又轉了一道彎,我探頭向前看去的時候,牆壁側面竟然也探出了一個腦袋來
那正是在塔上見到的那個女子——幾縷黑髮從肩頭垂下,面容同昨夜在我身上的那個女妖一模一樣。我嚇了一跳,立即後退了兩步。“束縛亡靈”脫手而出——這魔法針對所有的黑暗生物都有效果,女妖當然也包括在內。
微亮的白光在她的身上一閃而過……而後那個女孩卻向後微微後退了一步——她沒有受到魔法的約束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個女孩的臉上同樣是驚詫莫名的表情。只是她的驚詫當中還包含了“難以置信”與“欣喜若狂”這兩種情緒。她低下頭去看了看自己身上一閃而過的白光,然後微微張開嘴看向了我:“您……是王子嗎?您是來救我的嗎?”
嗯?我愣了一下,但隨即微微皺起眉頭,一個“灼熱射線”在手中蓄勢待發。
“束縛亡靈”對她毫無效果,難道她的確是另一個人?然而我能感受得到她身上不同尋常的氣息——不同於法師、巫師,或者純粹的靈魂體的氣息——那與我昨天夜裡見到的女妖幾乎一模一樣。
那女孩見我沉默起來,又上前一步——而我則踏後了一步。“您在害怕我?不不不,請別誤會——”她就像是無數驚慌失措的普通女孩那樣搖着雙手,“我只是一個可憐的、被邪惡的女巫囚禁起來的女孩子——那女巫就住在山下,就住在山下的小木屋裡……”
“小木屋的周圍還總有霧氣?”我冷冷地說道。
“對的”她連連點頭,烏黑的髮絲隨着她的動作一漾一漾地跳躍着,眼睛裡瞬間就蒙上了一層水汽,“就是她把我囚禁了起來——不許我離開這座高塔……”
我不知道這女孩想要玩什麼花樣。只是此時她已經不再歌唱,我的心裡也就不再像剛纔那樣……幻想她的美麗與善良。我在聽說她自稱被“女巫”關押起來之後就心生警惕,打定主意不能再被她迷惑。實際上兩個人都不是蠢貨,她大可不必這樣的來戲弄我。況且她的身上沒有任何魔法防護,我只消一道“灼熱射線”就能把她的腦漿煮得沸騰起來。
只是她喜歡玩這樣的把戲,我就冷眼旁觀——身上的鍊金藥劑重新變成了灰色,說明此地並不是幻境。被加持在身上的防護魔法和手中的法術也令我安心了許多——但面對的是一個神祗的殘魂,我仍舊不能掉以輕心。
目前的情況反常,我總得弄明白女妖爲何做出這樣的舉動,爲何對那個“束縛亡靈”的魔法沒有反應。因此我靜下心來同她演對手戲,問道:“那麼……誰來給你送吃的?”
這個問題似乎令她爲難了。她將手攀在牆壁上——我擔心她是不是要像那晚一樣飛上棚頂,心裡暗自戒備起來——然後迷茫地搖了搖頭:“似乎是……女巫給我送食物的時候,就要我把長髮放下去,然後把籃子系在上面……”
哈……真是完美而富有想象力的好藉口。
“所以說你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冷冷地問道。
“不,我知道”女孩困擾地搖着頭,“我叫唯安塔”
唯安塔。沒錯兒。在月光山谷裡遇到那隻魅的時候,她曾經說過西蒙爲她取了一個名字——唯安塔。
“夠了”我大喝道,“女妖,不要再進行這種毫無意義的遊戲了我來到這裡,只是要問一個問題——昨晚你所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有什麼目的?”
我的沉聲怒喝似乎令她吃了一驚,她的身子甚至陡然顫了一顫,接着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我:“您……您不是來救我的?”然後慢慢地退後幾步,轉身向房門跑去,“你是和那個女巫一夥兒的”
在我沒來得及說話之前,房門就“砰”的一聲被牢牢關上。我大步走上前去,釋放手中的“灼熱射線”——高溫的光線立即穿透了把手上的鐵質門鎖,隨後我用力一踢,木門應聲而來。
緊接着一個“風刃術”從我的意識之海中浮現出來,隨時可以向眼前的敵人發出銳利的真空刀片。只是我還沒來得及施展魔法,就看見了眼前令我哭笑不得的一幕——
那女孩的長髮被我踢開的木門夾在了牆角,此刻她正側着頭辛苦地試圖把它掙脫出來。這姑娘回身發現我走進了房間裡,就再也顧不得她的頭髮,而是貓下腰飛快地鑽到了一張木桌之下——棉質的桌布瑟瑟發抖,再不肯出來。
我愣在那裡,腳下邊就是她被夾在門縫中的長髮,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看眼前的狀況,似乎我用一個魔法就可以輕易擊殺她,而她表現出來的畏懼似乎不像是僞裝。如果那個女妖想要迷惑我的話,斷然不會用這種方式——隨時都可能丟掉自己的性命。
然而她所說的話,似乎也沒有一句是真實的。“山下的女巫”指的自然是艾舍莉,但……艾舍莉絕對不會是那個女妖。因爲昨天陷入那個女妖的幻境的時候,屍體們被人操縱着向我們發起攻擊的時候,我識破了幻境看到我身上的那個人的時候,艾舍莉都待在了我的身邊。
不,不可能是她。
然而……我這樣試圖說服自己,然而另一個可怕的念頭又浮現在我的心頭。
在古魯丁的時候,艾舍莉同樣表現得像是一個溫順無害的人類女孩。那麼這一次……她會不會是用某種方法制造了一個假象,再一次瞞過了我?
這個可怕的念頭一旦在我的腦海裡生根,就變得愈發強烈。我站在原地緊皺眉頭,只覺得進退兩難。直到發現腳下的黑髮動了動——似乎是桌子下面的女孩在爬行,我才猛然回過神來,同時發現自己身上的那層鍊金藥劑粉末又在微微發亮——該死的,她是在用言語的力量蠱惑我麼?
“可惡的女妖”我憤怒地吼叫一聲,“風刃術”脫手而出——幾道真空刀刃像切開奶油一樣沒入那張鋪着棉桌布的桌子,然後毫無懸念地將它斬成了碎片。房間裡一時煙塵瀰漫,桌布的碎片像是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落下。然而……那個女妖竟然還是沒有反抗
此刻她瞪大眼睛,就像是一個被嚇傻了的普通少女,茫然無措地靠在牆邊,臉頰邊被一道風刃擦過,細小的傷口正慢慢變大,接着流出鮮紅的血液來。而她所倚靠着的牆壁上,魔法造成的傷痕足有幾公分深,若是直接命中她的身體,此刻她就應該是一具死屍了。
“爲什麼不躲?”我沉聲問她,“難道認爲我不會殺死你?”
她顫抖着嘴脣,呆呆地望着我,好半天才嘶聲道:“您……求您……求您不要殺死我,我只是被囚禁起來……您要什麼都可以拿去,求您別殺死我……”
我退後了兩步,在一張靠着木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皺起眉頭仔細地打量她。
她會流血,有可以被傷害的身體。女妖可以具有這樣的特徵,魅也可以凝聚出這樣的特徵。女妖是魔法生物,同人類一樣有心臟,身體受到致命打擊會喪失生命——就如強大的法師被人刺穿了心臟同樣會死去一樣。
我不認爲——如果她真的是由那個魅所凝聚而成的女妖的話——會用自己的生命來同我開玩笑。
那麼……似乎她說出來的那些話就有某些成分是可信的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隔着房間的木質地板向她俯過身子:“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叫什麼名字?”
她將臉側在牆壁上,睫毛上沾染着大滴淚珠,哽咽着說:“……唯安塔。”
她盤坐在地上,從裙下露出修長雪白的腿來——蜷曲交疊着,在黑色衣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誘人。
我不由得想起昨夜和眼前這個女孩——不,也許是另一個同她相貌一樣的女妖——共度的那段時光來,乾澀地嚥了咽口水。
“你仍舊堅持自己是被一個女巫囚禁在這裡?”
“是的,先生……”她的眼中馬上滴下淚水來——也許是因爲恐懼和委屈——然後試着擡起一隻手碰觸我,“我是無辜的……”
但我面色陰沉地指了指她,她立即委屈地縮了回去。
“在你被囚禁之前,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人麼?”
她擡起掛着淚珠的眼茫然地看了看我,然後怯怯地說道:“不記得了,先生……”
我吐出一口氣,挺直身子環視四周——塔頂房間的面積不算小。我們現在待的地方應當是被用作“客廳”,擺有一張木桌和六把椅子。除此之外,後方還有一個梳妝檯、一張牀、一個衣櫥。
“……你從來都不下塔?”
“是的,先生。”
“那麼這房間的盥洗室在哪裡?”我立即追問。
她愣了一下——我覺得她是在編造理由。然而她隨即疑惑地問我:“您說……什麼?”
“盥洗室。”我沒有料到她會給我這樣一個答案,“在你平時……內急的時候……”
“……內急,又是什麼,先生?”她的睫毛上還有淚珠兒,然而神情純潔得是一個像嬰兒。
我意識到糾結這個問題不能在短時間內帶給我想要的信息,於是再次問道:“好吧。昨天夜裡,你在哪裡?”
“在睡覺,先生……”她可憐巴巴地將自己蜷成一團,“求您不要殺死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盯着她,而她用那種毫無愧疚、只有恐懼與委屈的眼神回望我,令我不得不敗下陣來。
接着我嘆了一口氣,拉着羅格奧走到門前,將後背對着她:“那麼,你先待在這裡——我下樓去同幾個朋友匯合。”
我將這幾句話說得極慢,同時把肩頭鬆弛下來,做出一副毫無防備的姿態。如果她的確是一個危險人物的話,那麼這段時間就足夠她對我發起偷襲了。然而在許久之後,在我側臉用視線的餘光看她的時候,卻發現她拾起了地上一片碎木板擋在了胸前,只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像是那樣就可以阻擋我這個“壞人”。
“我會把我的朋友們帶上來。”我說道,“和你一起在這裡,等那個女巫到來。如果你對我說的都是實話……那麼我可以幫助你。”
然而我之前對她做出的舉動似乎的的確確把她嚇着了。她無聲地看着我,同時悄悄地移動到牆邊的木質柱子之後,又飛快地跳上了牀。
我終於放棄了將她認定爲那個女妖的想法,沿着樓梯走了下去,直到看見神情凝重的庫爾蘇勒與艾舍莉——後者的手中緊緊地攥着我給她的那些瓶瓶罐罐,不安地向樓梯上張望着。
這種“不安的張望”當然可以被理解爲兩種含義——一種是擔心我的安危,另一種是擔心自己……被識破。
我露出側臉看了看他們,然後又縮了回去,輕輕地拍了拍腰間的盒子:“瑟琳娜,你相信誰?”
過了好久,她纔回答我:“如果連你都拿不定主意……問我有什麼意義呢?樓上那女孩身上的,的確是塔克西斯的氣息,然而……她的表現不像是僞裝。”
“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我沉吟着說,“模仿神祗的氣息?”
“連‘偉大的’撒爾坦都不清楚的事情,我怎麼知道。”瑟琳娜尖聲尖氣地說,“爲什麼不問問你身邊的那個孩子?你總把他帶在身邊,又從不解釋他的來歷——他總不會是你的私生子吧?”
我的臉色變了變,看向羅格奧——所幸後者並無並無不快的表示,依舊以極淡的存在感站在我的身邊……實際上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會忘記自己帶着這樣的一個小男孩。
“那麼,好吧。”我嘆了口氣,走下樓去。
艾舍莉立即看到了我,上前一步:“怎麼樣了?上面的是什麼人?”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按在玻璃瓶的塞子旁邊,隨後都可以撥開它,然後將裡面的藥劑潑灑出來。可以理解爲她在防備着我身後的可能突然出現的敵人,也可以理解爲她打算用來對付我。
“一個被囚禁起來的女孩兒。”我不動聲色地說,同時謹慎地向她伸過手去,“這些藥劑太危險,一個不小心就會燒傷你的手,我來拿着吧。”
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它們遞給了我——直到我握住了那些玻璃瓶,纔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現在,我們得上去看着她。”我從兩人的身邊穿行過去,走到門口,好讓自己在一會上樓的時候可以走在他們的後面,“據她說,她是被一個邪惡的人囚禁了——”
艾舍莉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魔法傀儡的體溫一直維持在常溫狀態,又沒有呼吸,想從外表上判斷出她是否在說謊,的確是一件相當有難度的事情。
“——我們得和她一起待上一整夜,直到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庫爾蘇勒很不習慣這種狹小的樓梯,他無奈地低着頭,蹄子將木質臺階踏得“咚咚”作響:“會不會是她騙了你?”
“等你見到她就明白了。”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同時讓自己的腳步慢下來,好不被半人馬的尾巴掃到。艾舍莉在前方走得相當謹慎……完全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但她在古魯丁所做的那些事情又禁不住翻上我的心頭,我再一次嘆了口氣。
但願你這次不要令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