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渝已經徹底明白了過來,其實問題還是老一套,那就是在他能夠掌控的範圍內,還能保證政策的實施,可是到了最基層的那一環節時,別說走樣不走樣的問題,連實施都是沒有的,因爲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做事人。
別說他是皇帝,可即便是皇帝,寧渝也只能直接管着朝裡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臣子們,再往下面就只能看各省各府的官員們,在針對基層強化後,也只能將皇權觸及到縣一級別,再往下的鄉里,就根本沒有任何插手的法子了。
崔萬採的神情儘管也很凝重,可是他反倒沒有寧渝想的那麼深刻,在他看來這種情況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底下的人要是不玩花樣不動手腳,天下怎麼有那麼多的禍事?
寧渝跟着獵戶談了許久,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在問,獵戶在回答,可是透過對方的回答,寧渝大概掌握了當地百姓的生存狀態——說白了,湊合着活下去,只要不餓死,那都是老天爺開眼了。
對於這裡的百姓們來說,他們連最爲便宜的私鹽都吃不起,至於官鹽也只是存在理論當中,從近在咫尺的漢陽府運過來的鹽,到了鄖陽就已經漲到一個難以接受的價格了,至於到了獵戶他們所在地,更是連接觸的資格都沒有——所有的買賣權都被當地的地保給壟斷了。
這裡面所隱藏的黑幕到底有多深,寧渝幾乎都不用想就明白,心裡暗暗記下後,隨即低聲問道:“那朝廷裡現在的攤丁入畝法令可曾有實行?”
獵戶低低嘆口氣,“這個是有的,可是小人家的這三畝薄田,放在哪裡說那都是下等田,可是經過了賬冊,小人家的田就變成了上等田,只是這理卻沒處說去......”
這也不是什麼稀罕操作,實際上自從攤丁入畝和士紳一體納糧制度全面鋪開後,許多大戶人家就開始藉助關係,將自家的上等田登記成下等田,將其他人的下等田登記成上等田,這樣一來幾乎把負擔都給轉嫁到了貧戶的身上,以致於許多貧戶徹底棄田逃亡,淪爲流民。
“先生,我看這老虎再兇猛,也不如某些人的野心大!”寧渝冷哼了一聲,很顯然已經透着幾分殺氣。
在寧渝的命令下,禁衛團很快便將當地的地保,還有相關一應士紳都給抓了起來,連同房縣的一應大小官員,都成爲了階下囚,然後寧渝哪裡也沒去,就呆在了獵戶家,傳召了鄖陽知府鄭明秋和房縣縣令文鼎之。
二人連夜趕路,從鄖縣趕往房縣,然後在內侍的帶領下,趕到了獵戶的家裡,只是那獵戶家地處過於偏僻,以致於等到二人抵達時,已經是月明星稀了。
只是到了獵戶家門口時,鄭明秋和文鼎之卻是有些傻眼了,面前的大門已然緊閉,根本沒有打開的意思,二人無奈之下,只得就此跪在了地上。
“罪臣鄭明秋叩見陛下!”
“罪臣文鼎之叩見陛下!”
而此時的寧渝卻在院子裡捧着一本書,他雖然聽到了這二人的聲音,卻絲毫不理,反倒是獵戶知道了寧渝的身份後,卻是有些戰戰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他倒是很想跪下去,可是卻被寧渝給扶起來了。
“皇上.......這......小民.......”
獵戶將門外的聲音聽得真真切切的,特別是在聽到其中一人是縣太爺的時候,當下卻是打了個哆嗦,他在外面跪着,自己在院子裡坐着,這將來能有好果子吃?
寧渝冷哼了一聲,“先讓他們跪着,好好冷靜冷靜,想一想自己的爲官之道!”
見皇帝在裡面沒有見他們二人的意思,鄭明秋心裡憂懼,只得老老實實跪在了地上,而文鼎之則是一臉悔悟,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什麼。
過了兩個多時辰,天色漸漸放明的時候,寧四卻是從院子裡走出來,來到了鄭明秋和文鼎之的面前,低聲道:“二位,請跟我來。”
等到見到了寧渝時,鄭明秋和文鼎之再一次跪在了地上,身體卻是有些微微顫抖,他們心裡明白這一次怕是沒那麼容易熬過去了。
寧渝瞧了一眼二人,連着一夜趕路再加上跪了兩個時辰,臉色卻是顯得無比蒼白,甚至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
“朕讓你們跪兩個時辰,不是給朕跪下來的,是給這位兄弟,給你們的子民跪下來的!”
獵戶聽到了寧渝這般說,連忙跪下來道:“皇上,小民不敢......二位大人豈能給小民下跪?這實在是......”
寧渝冷哼了一聲,“他們給你跪是應該的,還要給房縣和鄖陽的百姓跪!”
鄭明秋和文鼎之連忙磕頭道:“罪臣實在是罪有應得,請皇上嚴懲。”
“我大楚立國之根基,在於天下之百姓。湖廣子民爲新朝之創立,犧牲頗多,鄖陽家家戶戶,試問哪家沒有子弟在我復漢軍當中當兵?如果咱們連後方都不能保證,讓百姓們吃不飽飯,這些子弟兵如何能爲大楚效死?”
“罪臣汗顏,辜負了陛下的一番苦心,無論如何嚴懲,罪臣都心甘情願。”
“你們先起來吧!”
寧渝發了一通火之後,心情也就沒那麼糟糕了,“鄭明秋,朕不會因爲你是鄭家子弟,就對你有別的看法,你只要一顆心是向着朕向着百姓,那就沒人能把你怎麼樣!”
鄭明秋聽到這句話涕淚橫流,他最爲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如今見皇帝親口給他許諾,心裡便多少有了底,連忙跪下磕頭頌恩,隨後便退到了一旁。
寧渝又轉頭看向了文鼎之,先前對於這個人,他還是頗爲看好的,因此反倒有些失望的情緒,輕輕搖頭嘆息道:“文鼎之,朕還是瞭解你不夠多,今天之所以把你們二人叫道這裡來,你可知朕的用意?”
文鼎之臉上露出愧色,“罪臣明白,這是陛下在告訴罪臣,什麼是爲臣之道。”
“先前給你們縣令上的那一課,確實還不夠.....作爲地方守牧,你們的所作所爲,將會直接影響到百姓們對朝廷的看法,你們少做錯做一分,百姓們就要多受苦十分!咱們既要高屋建瓴,更要彎下腰聽聽百姓們的想法!”
“罪臣知錯!還請陛下嚴懲!”
文鼎之將官帽擱在了一旁,深深伏在地上,以示慚愧之意。
寧渝冷哼一聲,“把帽子給朕戴好!現在朝廷缺人,朕也不可能專程過來就是爲了摘你們的帽子,發現問題就要去把問題給朕解決好!當然,這件事不能這麼算了,鄭明秋連降三級暫代鄖陽知府,文鼎之連降三級暫代房縣縣令。都察院對一應涉案官吏全部進行深入調查,該殺的殺,該關的關。”
“對於鄖陽百姓,應該全面落實咱們的政策,田稅制度嚴格區分上中下田畝制度,後面朕會讓農業部拿個條例出來,徹底取消分田等級制度,從根本上避免這種弊病。”
寧渝不經意間又拋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話題,卻是聽得崔萬採、鄭明秋等人心驚肉跳,他們豈會不明白這裡面牽涉的利益有多大,可以說在這種政策下,一刀切很容易鬧出一些問題來。
“鄖陽府所缺的一應生活物資,都要做好保障,在鄖陽各縣裡需要設立市場,一應的鹽糧價格要平穩下來,官府在這裡面要起到主導作用,要嚴厲打擊囤積居奇和倒賣關鍵戰略物資的行爲。”
“是!”
在寧渝的關注下,還有都察院進駐之後,這件事情很快被調查的一清二楚,嚴格來說並不是什麼大案要案,連縣一級別都沒有牽涉進去,純粹是那些在下面辦事的地保們,想方設法爲自己撈私利罷了。
等到了寧渝回到南京時,這件案子已經被徹底處理完畢,湖北左布政使寧萬鈞、鄖陽知府鄭明秋還有省都察院督察御史薛永聯合呈文,將此事的前後因果詳述了一遍,相應的涉案人員都得到了嚴懲,那些壟斷鹽利的地保們,都被明正典刑,且將家產全部抄沒充公。
在朝廷諸公的心裡,這完全就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崔萬採心裡也以爲這般處理就足夠了——便將響應的奏摺呈遞了上去,還附帶了一些內閣的意見,相關責任人從嚴從重處理,以儆效尤。
嚴格來說沒什麼問題,可是寧渝看完以後卻有些生氣,他直接將內閣各部中人還有都察院、大理寺的人都召集了過來,開了一次御前會議。
“啪”
那本摺子被寧渝狠狠拋在了衆人面前,長長的摺子直接散落在地上,上面的硃批彷彿帶着血色一般,展現在衆人的面前。
“這就是內閣給朕的答覆?如果只是這樣,朕在鄖陽就已經做完了,還要你們幹什麼?”
“陛下,臣等失職,罪該萬死。”
寧渝輕輕嘆口氣,“原本朕最不願意做的,就是這所謂的青天大老爺,因爲在朕看來,這是咱們的失職!如果官府能夠解決問題,又何須一個所謂的青天老爺?”
“當然,眼下咱們的官府剛剛確立,很多人和事都還在確立......”寧渝的語氣略微和緩了幾分,“朕明白大家都有難處,但是做不到事前,也得抓好事後的監督工作,朕以爲,後面雖然朕不會去巡視,但是朝廷相關的巡視制度,必須要確定下來!”
衆人互相看了看,卻感覺有些莫名其妙,難不成要安排欽差大臣不成?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紱皺了皺眉頭,他對於皇帝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這般大張旗鼓卻不以爲意,說來說去一個小地方的貪腐案件,實在不值當去關注什麼,只是善於揣摩人心的李紱,在這回根本沒有明白寧渝的想法。
寧渝在這件事情上根本就沒有賣關子,而是很快將自己的想法陳述了一番,那就是組建定期的督察巡視組,最主要的職責便是貫徹落實朝廷裡頒發的各方面政策,並且做好相關的記錄工作,但是督察巡視組的權力只限於調查取證,不涉及具體的處罰措施。
巡視組的巡視行爲將會覆蓋到從中央到地方的各個府衙,而且是不定期巡視,所涉及到的巡視成員都將提前組織,而不設立專門的巡視人員,以此避免一些人利用巡視制度,來爲自己謀取私利。
“朝廷不能袖手空談國事,巡視制度不僅僅是監督,而是一次自我學習的過程,咱們只有充分了解下面的情況,纔不會惹出笑話來。”
說起來,寧渝對巡視制度最主要的期望,並不是用來對付下面的官員,而是通過這種自上而下的渠道,爲民衆多一個發生的渠道,讓更多的士紳和官員們心裡有個數,那就是無論皇帝多麼繁忙,都會留下一個眼睛盯着基層。
當然,在這個年代去確定巡視制度,其實是有些理想化的,至少寧渝也沒有打算一蹴而就,但是隻要能讓事情更好一點,他也會選擇做的。對於巡視組本身,寧渝也做好了提前的預防工作,只有調查權,沒有處置權,而且不得接受地方賄賂,不得跟地方調查對象接觸,從而在更大的程度上避免巡視組本身會出現問題。
在寧渝的設想當中,巡視組制度將會是一項長期政策,而不僅僅只是一次或者兩次的針對性巡視,此外還會通過巡視組的方式,去各地鄉鎮宣傳寧楚的相關政策,補充縣級以下政府的空白,對於一部分勾結官員的地主鄉紳,更需要進行多方位打擊,確保新政的實施。
“這次的問題不僅僅只有勳陽府,很多其他府縣,或多或少還存在一些前清留下來的苛政,甚至是朕明旨廢除的火耗,還有一些苛捐雜稅,居然依然堂而皇之在收取......朕的報紙沒辦法覆蓋到縣鄉當中,因此才需要巡視組的多發宣傳。”
“對於那些故意隱瞞新政不宣傳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統統給朕拿下!”
“對於那些勾結官吏,繼續收取苛捐雜稅的土豪士紳,全部依法查辦!”
寧渝磨刀霍霍,將目標指向了那些在基層稱王稱霸的士紳們,他絕不會容忍這幫子人去破壞國家的根基,明清時的官府不下鄉的潛規則,算是被寧渝的這一番命令給打破了,不光要下鄉,還要大大深入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