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渝坐在了崔府的前廳裡,面對面的正是老師崔萬採。
如同上次一般,屋內依然傳來了淡淡的琴音,不由得讓寧渝浮想萬千。
根據寧渝的瞭解,崔萬採的髮妻早年身亡,便留下一個一個待嫁閨中的女兒,如今似乎也沒有續絃。想來這府中彈琴之人,就是他的女兒了。
想到這裡,寧渝心裡有些異樣,這老師究竟是何意?要許配給自己爲妻?可是自己畢竟年幼,這如今又是忙碌之時,待會是拒絕呢?還是答應呢?真是讓人糾結,寧渝在心裡長嘆。
“動心了?”正在寧渝心裡想東想西的時候,崔萬採突然蹦出來了一句。
寧渝不由得老臉一紅,心虛道:“老師,學生不知老師所謂何意。”
崔萬採笑眯眯道:“爲師我像你這個年紀,可沒你這般虛僞。好了,今天來府上所謂何事?”
寧渝便將自己這最近的事態全都說了一遍,臉上帶着三分疲憊七分不解,說道:“老師,這世上做事情實在是太難了。”
崔萬採輕聲道:“爲何做事感覺無力?表面看是人的問題,其實還是大勢的問題。”
“如今太平年月,這縱然有餓死人的情況,可掙扎着也能活下去。既然能活下去,人就會貪圖安逸,貪圖享受,你想推動他們去做什麼,就會困難重重。”
這一番話卻如同撥雲見日一般,將寧渝心裡的煩惱說開了。
說來說去,如今是太平年月,想要在太平年月做出什麼事情來,絕非尋常難度。
崔萬採微笑道:“不知你對前明太祖如何評價?”這一番話說的寧渝心驚肉跳,在本朝談論前朝的事情是大忌諱,若是讓有心人聽了,弄不好就是殺頭的罪過。
至於留下隻言片語?那就更不得了,自康熙繼位以來,便屢屢興起文字大案,八年前的南山集一案砍了多少人的腦袋?
寧渝思索了一會,道:“明太祖皇帝起於微末,卻能在元末羣雄中殺出一片天地來,接連戰勝了陳友諒與張士誠,更是將北元驅逐到大漠之中,堪稱一代人傑。”
崔萬採點頭,微笑道:“太祖皇帝能得起,就在於一個字——勢。無論是大元,還是陳友諒張士誠等勢力,都沒有得勢。”
“何爲勢,是對天下大勢的一種掌控和利用,你若懂得了如何取勢,便不會擔心大勢,因爲你可以借勢,最後你自己便是大勢!”
字字珠璣,聲聲灌耳。連同屋內的琴聲,也不知何時停了。
崔萬採喝了一口茶,向屋內笑道:“繼續彈,莫要停了。”
寧渝緩緩開口道:“老師,那根據你所見,本朝的勢取自何方?”
崔萬採沒有說話,只是指了一下寧渝。
“我?”寧渝不敢置信。
崔萬採還是沒說話,又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
“老師這是何意?”寧渝有些不明白了。
崔萬採嘆息道:“大清之勢,從一開始就來自像你我這樣的漢人。”
寧渝有些沉默,道:“還請老師多多賜教。”
崔萬採站起身子,望着屋外,聲音有些微妙:“自大清入關以來,便是藉着漢人的力打的天下,無論是平滅南明還是打下張獻忠之輩,抑或是平三藩,都是靠的這綠營經制兵。”
崔萬採沉聲道:“如今天下在冊綠營經制兵足有六十萬之衆,被安排在各個星羅棋佈的塘汛駐紮,每地不過三五百兵,互相轄制,互不統屬,一旦有事,便駐守待援。這大清真真把前明的教訓學到骨子裡了。”
崔萬採嘆息道:“若只是綠營倒也無妨,無根之木不能久存,可這大清很明顯是由高人的,取勢有道,一進關便大肆封賞,這地方實力派盡數歸附,便使得綠營這顆大樹越長越高。”
這點寧渝這也知道的,就好比湖廣綠營總共不過四萬人,可這四萬人卻被分爲幾十個營,上百個駐守防汛,控制每一處要道,鎮壓一切。
寧渝試探道:“那這大清命脈就在綠營之上?”,這話若是讓外人聽到,恐怕會嚇死。
崔萬採搖頭道:“癡兒,這綠營只是表象,此勢雖成,可畢竟是抱薪救火,這大清君臣自然是憂心竭慮,既用之,且防之。”
隨後崔萬採斬釘截鐵斷言道:“這清廷上下是萬萬不敢徹底信任綠營的,就在三十年前,湖廣總督蔡毓榮被抓入獄,而後旗下的督標五千精銳被裁撤,當今聖上更是以‘此總督之缺無用’下令廢掉湖廣總督這個職位,導致綠營士卒作亂。”
“此亂雖然鮮爲人知,可是影響力卻頗大,當時的亂卒首領夏逢龍將新任巡撫柯永升都給逼死了,更是擁數萬之衆,接連攻佔武昌、咸寧、嘉魚、蒲圻、漢陽等周邊各縣,聲勢之大,震動朝野。”
“後來此亂平息之後,荊州便進駐了數千的八旗兵,形成了今日的荊州滿營,從此亂之後,聖上便尤爲忌憚綠營了。”
寧渝默默感嘆道:“我曾祖、祖父包括我父親,都是這綠營沿襲軍將,想來他們心中也是清楚的。”
崔萬採頗具深意的說到:“如今這大清江山,一大半是在這些地主鄉紳的手裡的,若真有什麼潑天大亂,賬面上的六十萬綠營兵打光了不要緊,只要這滿天下的地主鄉紳還站在滿清這一頭,就還會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青壯能打出來。”
寧渝一下子明白了,徹徹底底明白了,滿清能得天下跟什麼八旗騎射無雙沒有半毛錢關係,就算這十幾萬八旗兵是鐵打銅鑄的,又能耗過幾時?
關鍵還是在於勢,借勢以自成,便是大勢。
而這大清江山的勢,不在於那一百多萬八旗子弟身上,而在億萬萬的漢人身上。
似乎一縷陽光穿透了濃濃的黑霧,寧渝第一次發現了摧毀眼前這座高山的可能,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
這場戰爭在人心,在大勢,在天道。
崔萬採帶着欣慰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弟子,一切都不用多說了。
北方的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你做好了應對這場戰爭的準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