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忠源依舊是給自己泡了一杯山茶,自從寧渝從雲夢大山中將那茶葉帶回後,便愛上了那一口略微苦澀的滋味,當然還有寧渝的師傅崔萬採,亦獨愛山茶之苦。因此這種原本很土氣的山茶,卻成爲了武昌城內達官貴人的心頭好。光是楚王府,每年都會採購上千斤。
這樣一來,卻是讓雲夢山中百姓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很多人沒有田地可耕種,便在山裡採茶爲生,也能養活一家老小,而對於拯救他們的大都督的寧渝,心裡也是極爲感恩戴德。
寧渝深深吸了一口山茶的香味,卻是感嘆道:“早些年在雲夢練兵的時候,事情雜亂得緊,每日裡忙得不可開交,全是靠着這茶葉撐着。”
寧忠源臉上帶着笑,“嘿嘿,你師父當年說你讓那些百姓種茶所圖太小,可是爲父卻不這麼認爲,這百姓能靠着種茶養活自己一家老小,便已經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寧渝卻是感慨了一聲,“師傅說的卻是對的,自從我這出征一來,才發覺我華夏之宏大,人口之茂密,光靠一種兩種甚至是幾十種辦法,是沒辦法幫助到所有人的,唯有掌握了大道根源,才能讓更多的人爲之受益。”
“唔,你說的莫不是這一次扶持工商的事?”
寧忠源臉上帶着一絲苦笑,“可是此事如今在內部的反對聲太大,很多人心裡會擔心,將來商人會亂政。我復漢軍如今只要拿下江南,便有機會平定東南,取得半壁江山,如今何必節外生枝?”
寧渝心裡明白,這雖然是他父親寧忠源說出來的話,可是卻是代表目前復漢軍裡的那些人說的,若是連他寧忠源都無法說服,那麼這個議案自然無法拿去政事堂談。
當然,寧渝也可以選擇強行推動政令,但是這樣只會造成內部離心離德,絕沒有半點的好處,因此只有說服對方,說服復漢軍大部分人,才能推動下去。
“父親,如今我復漢軍與清廷已經出現了相持之勢,短時間內再難有外患,那麼此時既是我軍改革的大好良機,也是在跟雍正比賽誰能更快調理好內部,只要雍正比我們快上一步,到時候他便絕不會放任我軍進行改變,到時候怕是再也沒有了機會。”
寧忠源心裡一嘆,他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如今雖然打仗贏了不少,可是大清畢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加上雍正這麼一個年輕有爲之君,未來倒也難說。
“可是,眼下你得給大家一個交代,要不然大夥心裡會覺得不平衡。”
寧忠源這話說的隱晦,可是寧渝卻是聽懂了,地主士紳出人出錢出力打仗,到時候讓工商來摘桃子,這放誰誰都不幹,不是想要給工商出頭嗎?那先拿出誠意來吧。光是前面那些軍費,可是還遠遠不夠。
雖然想要真正談出來很困難,可是寧忠源的話,卻是已經給寧渝留了條口子,因此寧渝心裡也能夠接受這樣的一個結果,至於代表工商來談,眼下卻沒有一個合適的支撐點,因此寧渝還得細細思量一番。
父子二人繼續談論了一陣,卻是沒有再討論這個話題,反而是開始討論着如今打的這幾仗。寧忠源聽到寧渝的高談闊論,卻是饞的不行,他想在戰場上馳騁縱橫的想法,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心裡總的跟那野草一樣。
“你小子,等到你老子我再上一次戰場,親手打給你瞧瞧!嘿,上次那個傅爾丹不作數,居然趁夜偷襲老子,哼!”
寧渝有些哭笑不得,他當然明白,自家老夫這是不服老,再加上原本就打了半輩子仗了,如今卻整體跟文墨打交道,這心裡早就癢癢了。
“父親,等到拿下淮北的時候,孩兒便打算組織一隻專門的騎兵隊伍,到時候咱們復漢軍在面對清軍的時候,也不會那麼被動了。”
寧渝站起身子,給寧忠源眼前的杯子續滿了水,綠色的茶葉末在水裡上下游蕩着。
寧忠源笑道:“這淮北地勢平闊,善於騎馬者不勝可數,招募來編練騎兵正當合適,看來你小子是不用老子來教了。”話雖這麼說,可是聲音卻有些不是味。
寧渝連忙一拍腦袋,卻是從懷中掏出了一柄短劍,遞給了寧忠源,只見那劍鞘上面還鑲嵌着一些珠寶,看上去不像武器,更像一個藝術品。
寧忠源有些疑惑地望着寧渝,寧渝喝下茶水後,連忙獻着殷勤道:“父親,這是孩兒在戰場上擊殺清軍領侍衛大臣阿爾鬆阿時,繳獲的一把寶劍,據說此劍乃康熙親手所賜,孩兒見此劍華麗,特地贈與父親。”
寧忠源一聽卻是來了興趣,他拔出了短劍,劍刃彷彿發着一絲寒氣,一看便知是那等一等一的寶劍,只是再看看那柄流光溢彩的劍鞘,不由得撇了撇嘴:“劍是好劍,可是配上這麼一個劍鞘,卻是忒俗氣了些。”
寧渝不由得苦笑,這人康熙皇帝賜給自己侍衛大臣的玩意,自然不是指望着對方拿着這柄短劍去玩命的。不過好在有了這柄短劍,寧忠源上戰場的心思也就淡了。
等到寧渝和崔姒回到自家的小院中時,已經到了傍晚時分,整個院子裡都已經變得一片寂靜,一些下人和丫鬟們,也都是小心翼翼地走路。
“爲何大家都已經變成這般小心模樣?平日裡見着不是都挺好的嘛,如今這般反倒少了許多生氣。”寧渝有些疑惑不解。
崔姒有些幽怨地撇了一眼寧渝,哀聲嘆氣道:“前些陣子你不是打了好些個勝仗嘛......也不知道是哪個亂嚼舌頭的,說父親就要做皇上了,這以後院子裡的都得注意着點,別失了禮數身份。”
寧渝聽了此言,心裡卻是一驚,若只是一二小廝之言倒也罷了,可若是如今復漢軍高層都這般想,恐怕就有些不妙了。
是夜,夫妻二人也算是久別勝新婚,好一通胡鬧了一番,卻是讓崔姒臉色越發紅潤了。
次日,寧渝卻是早早便趕到了政事堂,只見大院中已經來了許多人,這些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算得上是復漢軍的核心支持者,因此像這般畢竟大的調整,都還是要徵詢一下這些人的想法。
倒不是說沒有這些人同意,這事就辦不成,其實主要還是想跟大家傳達一個信息,那就是復漢軍要拉攏團結士紳階層,絕不是那等過河拆橋的主,以此安定人心罷了。
見到寧渝到來,許多人直接跪在了地上行禮,畢竟在大清的統治下這麼多年,這別的沒學會,跪禮可是學了個十成十,一個個的口中頌着諛辭,希望能夠被這位世子爺施加青眼。
過了沒一會的功夫,寧忠源和程家老太爺便一同來了,而鄭先也急匆匆跟在後面,再往後便是一大串的家族中堅力量,還有崔萬採、高漢明、成孝章等臣子,一同走了進來。
衆人又是一番行禮,之後便十分默契地坐了下來。寧忠源自然不用說,坐在了正中央的主位上,而寧渝則坐在了旁邊的一張稍微矮小的椅子上,接着便是程家老太爺、鄭先、寧忠景、崔萬採等人依次排列下去,將這件還算寬大的屋子,塞得滿滿當當。
這場會議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基調,那就是關係到未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稅收標準。寧忠源這一次也算是爲了開一個好頭,不惜開始大力折騰起還稍顯稚嫩的復漢軍官僚體系。
“正所謂州牧縣令,乃親民之官,吏治之始基也。至於錢糧,關係尤重,絲毫顆粒皆百姓之脂膏。增一分則民受一分之累,減一分則民沾一分之澤。僞清之弊政歷歷在目,爾等不應不察。”
寧忠源臉色有些漲紅,措辭變得越發嚴厲,這一方面雖然是他演技逐漸上升的結果,可另一方面也是他內心的一些真實寫照。因此在目前這個年代,復漢軍跟大清也好,跟朱一貴也好,在本質上沒有任何的區別,都是極端反動落後的存在。當然,白蓮教那幫子人還要更低一籌。
其中具體的表現就體現在,針對民間的稅收上,並沒有完全廢除清廷時存在的那些弊政,像火耗便是一項極爲常見的手段,百姓爲之深惡痛絕。
所謂的火耗,便是指地方各州縣在收完賦稅後,要把老百姓上交的碎銀子熔鍊後再鑄成銀錠,由於老百姓的的碎銀子純度質量不一,在這個熔鍊鑄錠的過程中,容易出現一些損耗,因此地方州縣在收稅的時候,就會飢餓“火耗”爲由,來多收一些賦稅。
這種火耗錢在康熙年間的時候,就已經非常多見了,可是由於清廷官制承襲前明,因此普通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一年俸祿也不過45兩,實在無力養活那麼一大家子人還有師爺,因此火耗也就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則。
對於寧忠源來說,自然是不想繼續讓這種漏洞繼續留存,他臉色極爲嚴肅地望着衆人,高聲道:“本王也知道你們的難處,這原先的有人請暫加火耗抵補虧空帑項,倒也不一定是完全爲自家着想,可是咱們如今不一樣了,不是那等鄉野之人。既然都登堂入室了,那就得給百姓們好好看看,咱們要比僞清強,還得是強上許多,這人心才能歸附啊!”
程老爺子這個時候雖然裝睡,可是寧忠源的話,他卻是一字不差地聽了進去,便微微咳嗽了一聲,見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時,才笑道:“這人年紀大了,便有些坐不住,坐下了就想睡覺,哈哈!”
衆人一聽也跟着笑了起來,卻是讓場內的氣氛沒有那麼凝重了,這一幕卻是讓寧渝也不得不暗自感嘆一聲,這姜還真是老的辣,對人心的把控幾乎是爐火純青。因爲有了他這番打岔,雙方談起來也有迴轉的餘地,不至於下不了臺。
“啓稟王爺,老朽原本不該在大政上插嘴,只是眼下卻是不得不多說幾句。”程老爺子有些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如今我復漢大業能有今天這般進展,與各位都是脫離不開關係的,試問在座的各位,哪家沒有幾個子侄在前線搏命?哪家沒有奉獻錢財支援大軍?眼下這個關鍵時候,咱們還得以人心爲重啊!”
衆人一聽這話,雖然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可是也都點了點頭,說起來奉獻,這在坐的諸位,可沒有誰比誰差的,大家不都是毀家紆難,共抗大清嘛。
寧渝此時卻站了出來,朝着程老爺子行了大禮,“外公所言,雖然有些道理,可是渝兒卻也斗膽,在這大政之事上發表一些自己的想法。”
程老爺子哈哈大笑,對於這個外孫他是極爲喜愛的,便撫須微笑道:“渝兒有什麼話,儘管說了便是。”
寧渝還未開口,卻是深深嘆了一口氣,“在座的諸位,嚴格來說都是我的叔伯長輩,渝兒在此開口倒有些無禮了,只是渝兒有些話卻是不吐不快。”
“康熙五十九年八月十五,我復漢大軍正式起兵抗清,與今日已經有一年半,已經拿下了湖廣和江西三省,安徽亦有半壁在手,可是這除了我大軍將士用命之外,也少不了那些百姓們的支持。”
想到了戰場上的一幕幕,寧渝總感覺眼圈有些微微發紅,“他們不懂民族大義,不懂爲何要恢復我漢室江山,可是他們心裡明白,眼下的這個大清,雖有所謂的‘永不加賦’,可是實質上種種弊政早已深埋,許多人都是徹底活不下去了,這才投奔我復漢大軍!”
“若是我軍依舊照搬清廷弊政,與僞清又有何異?將來我軍若想一統江山,又該何其之難?如今,廢除弊政已經到了不得不廢的時候,若是清廷趕在咱們前面廢除了,那這天下,咱們還有什麼希望?”
寧渝言辭之間盡是痛心疾首,他跪在了地上,“啓稟父王,如今州縣火耗任意增加,視爲成例,民何以堪乎?嗣後斷宜禁止,或被上司察劾,或被科道糾參,必從重治罪,決不寬貸。”
“至於各州縣官員用度,兒臣以爲該加俸餉,以礪人心之不足,補實缺之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