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鄧名信心十足,但是劉體純卻依舊是將信將疑。在他看來,火藥的力量也就僅僅能夠把一個鐵球彈丸從炮膛裡推出去,想要炸塌幾米厚的城牆是不能想象的;袁宗第同樣知道劉宗敏失敗的教訓,不過他倒是傾向於一試。他覺得,昆明之戰似乎證明了三太子這個人對火勢有一種特別的促進效果,根據周開荒對昆明武庫爆炸的描述,好像三太子有一個直徑數裡的作用範圍,在這個範圍裡火藥的威力能夠得到極大的提升。
作爲一個現代人,鄧名認爲用火藥進行爆破是理所當然的。在他原來的世界,這種戰術要等到太平天國時期纔會被大規模應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楊秀清進攻南京。南京的城牆是朱元璋修建的,牆基厚達十五米,高十餘米,固若金湯。當時滿清兩江總督陸建瀛手中只有五千人,就敢憑藉南京城牆抵抗數十萬、號稱百萬的太平軍——陸建瀛認爲南京城池堅固,清初擁有大量火炮的鄭成功都拿它無可奈何,防禦太平軍也不成問題。
一開始太平軍也確實無計可施,雖然兵力百倍於城內的清軍,依舊無法突破城防。太平軍曾集中火炮對南京城牆進行晝夜不休的炮擊,但密如雨點的炮彈都被十五米厚的城牆擋開,只能對城樓上的建築造成有限的破壞。後來楊秀清就挖掘地道至南京牆基下,用棺材盛滿了黑火藥,封閉地道後進行爆破,將幾乎堅不可摧的南京城牆炸塌,從而奪取了這座城市。
鄧名本來建議打造一個木製的容器,但袁宗第和楊秀清不謀而合,說何必這麼麻煩,去挖一具棺材用不就得了?
士兵們從亂墳崗找來幾具還算堅固的棺材後,鄧名挑了一個看上去最結實的。明軍的計劃是首先把這具空棺材運入地道,按照棺材的大小,在鄖陽的牆基上掏一個窟窿,然後把火藥從袋子裡倒出來,放在棺材裡攪拌均勻。
鄧名總覺得挖墳取棺不道德,不過看袁宗第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鄧名知道勸也沒用,只是在心裡琢磨若是爆破能夠成功,以後一定要自己製造容器。劉體純在邊上看着士兵們的準備工作,依舊不相信這一招能夠管用。畢竟從來沒有聽說過成功的先例,只有劉宗敏失敗的教訓,劉體純不信這麼點火藥能夠起到多大的作用。
爆破這戰術目前除了鄧名沒有其他人知曉,更不會明白封閉空間的重要意義,因此鄧名就帶着親衛親自下地道去查看牆基下的空隙。
趁着鄧名離開,劉體純就對袁宗第抱怨道:“就算把這個棺材盛滿了,頂多也就是十口袋火藥吧?如果是用來開炮能打多少炮,這些炮彈就能把城牆轟出缺口來嗎?能打掉一層皮就不錯了。”劉體純仍然覺得火藥只能推動大炮的彈丸,就算把全軍所有的火藥都用來發射彈丸也砸不開鄖陽的城牆,那麼其中一部分火藥當然更不行,還別提連一個鐵球都沒有。
“你不是說過昆明有個‘明’字,會旺火麼?”袁宗第覺得沒必要和鄧名對着幹,攻城以來三太子一直認真學習,從沒有指手畫腳,現在提出唯一的一個建議而且充滿了信心,不好斷然拒絕:“這鄖陽不也有個‘陽’字嘛,一樣旺火。再說還有鄧先生,皇明三百年的火德,那是鬧着玩的嗎?”
劉體純也就是隨口抱怨幾句罷了,他和袁宗第的想法差不多,既然鄧名堅持那怎麼也得讓他試試,而且就是失敗了他們也絕不會責備鄧名浪費火藥和時間,反倒一定會寬慰他一番。
明軍在下面掏牆基的時候,城內的清軍正在牆後面挖水渠。鄖陽的防守者不認爲明軍會強攻,所以也沒打算出城去逆襲土丘,而是選擇了挖水渠的應對策略。這條渠的挖掘速度並不是很快,清軍認爲,按照正常進度,還要好多天明軍才能把牆基掏空,至少現在守將還沒有看到明軍把木樁運進地道。不過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萬一明軍想不開,真要挖塌勳陽的城牆,清軍守將就立刻灌水淹沒坑道,給明軍一個顏色看看。
清軍守將按部就班地挖渠的時候,並不知道此時明軍的攻城準備工作已經接近完成,而不是他預想中的十數日之後。
用來爆破的棺材已經裝滿了黑火藥,在把它密封到牆基裡面之前,鄧名還需要測試一下導火索。最好用的導火材料無疑還是黑火藥,它不需要任何空氣就可以發生反應。爲了防止導火索的火藥受潮,鄧名用柏油刷過的棉布做了一條長長的帶子,裡面裝上火藥。
先把一條裝滿火藥的袋子埋在土裡測試了一遍,確認可以勝任導火索後,鄧名就下令把棺材塞到挖出來的窟窿裡去,他本人親自在地道里負責密封。選擇爆破的這段鄖陽城牆大約有三米寬,牆基接近五米。明軍挖出來的窟窿差不多四米深,棺材放置在城牆的正下方。在朝外的棺材板上打了一個洞,爲了保險,安放了兩條導火索,然後開始把窟窿填實。
使用的材料包括大量的石磚,鄧名先砌一面牆,然後糊上一層土,再開始砌第二面牆;下一面牆的磚塊和上一面牆的磚塊交錯擺放,然後再糊上一層土……一層接着一層。鄧名唯恐密封不好,層層之間都要夾上土層,也不知道最後砌了多少面牆,反正是不計其數。挖出來的地道被磚牆堵上了一小半,密封層恐怕得有十幾米寬了,如果不是導火索不夠長了,鄧名本來還想再砌幾道牆。
擺好石磚後,鄧名依然擔心密封層會鬆動導致爆炸失敗,就用幾根大木頭死死頂住最外的牆面。
在鄧名緊鑼密鼓地進行密封工作時,鄖陽守將好奇地在城頭觀察明軍的動靜。看到明軍往坑道里面搬運石磚時,清將百思不得其解:這是要幫我修固牆基麼?
往坑道里面運木頭雖然是穴攻的正常步驟,不過落在清將眼裡同樣顯得十分古怪,他確信明軍不可能這麼快就挖出了足夠大的洞穴,現在運進木頭,除了給挖掘和運土造成麻煩,沒有任何其它的好處。
在正常情況下,運木料進坑道也是隨挖隨運,每當挖空一塊地方就用一根木料支撐住牆基,不可能一口氣挖完然後再同時把木料運進去,因爲那樣牆基早就會下陷,把裡面挖掘的人壓死。最後,清軍守將覺得,明軍運進地道的木料看上去並不適合用來做支撐立柱,而且明軍運了幾根以後不繼續運了,顯然是放棄了。
“哼!就算是練兵,也得當真的去做纔會有效果。”清將對城下的明將嗤之以鼻。他直到最後也沒想明白明軍運磚塊是要幹什麼,不過斷定敵人仍是在訓煉隊伍,而且訓練工作進行得很潦草:“要是讓新兵們看了,認爲這種小木料就能當支柱的話,以後真要攻城不是要出大笑話!”
懷着對敵人的極度鄙視,清軍守將離開了城牆,到下面去檢查水渠挖掘的進度,感到自己嚴肅認真的態度同外面那些敷衍了事的明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看我,就是明知道對方不會真的穴攻,還是要認真地挖着溝渠,真的挖一個池塘出來並且蓄水……這樣練兵纔有作用嘛。”
儘管不贊同鄧名的計劃,可是當劉體純看到鄧名滿身塵土地從地道里爬出來後,還是深感這個宗室子弟果然與衆不同,這種下坑道的事情一般的將領都是不屑於親歷親爲的。
鄧名又做了一條新的導火索,把它同地道里的導火索牢牢地連接起來,依舊是用香燭當作延時引信。部署好這一切後,鄧名就要求劉體純和袁宗第下令軍隊遠離這一帶。黑火藥若是沒有發生爆炸,那頂多是有灼熱的氣流,但若是發生爆炸,肯定會有衝擊波出現,在昆明的時候鄧名就有體會,現在就指望爆炸的衝擊波能夠破壞鄖陽的城牆了。
因爲沒有爆破過,所以鄧名也不知道人們距離多遠纔算安全,只是一個勁地讓大家再走遠一些。最後,明軍一直退到了距離爆破點一里地以外。
鄖陽守軍注意到了明軍的異常,覺得今天明軍的古怪行爲實在太多了,把他們看得稀裡糊塗的,不過他們並不認爲和城牆有什麼關係。就算時間足夠,就算明軍已經完成穴攻的前期準備,打算燒燬立柱讓城牆坍塌了,也不該把軍隊躲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城牆就算坍塌也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能夠造成一個可供攀登的斜坡就屬於很成功的穴攻了。
一般在發起穴攻前,攻擊者都會在目標牆段前擺好進攻陣型,準備在第一時刻奪取可能出現的斜坡。而守軍也會因此而得到警報,同樣會集中軍隊準備保衛危險的城牆,同時放水灌地道。
看到所有的人都遠離危險區域後,鄧名親手點燃了香燭,然後飛快地離開地道,發足全力跑向不遠處的馬,跳上馬背就頭也不回地遠離土丘而去。
袁宗第和劉體純等着看鄧名這一番辛苦佈置的結果。
他們兩人身邊的明軍並不多,此時大部分明軍正在遠處修築雲梯、挖梅花樁,其它幾個新土丘下的地道挖掘也在繼續。在這羣人當中最有熱情的就是跟着鄧名去過昆明的那批衛士,不過其中幾個諸如李星漢就擔心火藥量太少,畢竟一棺材火藥不能和昆明的一倉庫火藥比。趙天霸和穆潭聽說鄧名的計劃後,反應和劉體純差不多,他們從未聽說過這種戰術,因此心中都有些懷疑。
因爲擔心地道里通風狀況不好,所以插在火藥導索上的香燭很短,鄧名估計現在應該已經點燃導火索了。砌牆過程添加的都是乾土,而且牆壁內的火藥束用棉布包裹着,應該不會有受潮問題。
“不知道一棺材火藥夠不夠。”鄧名也有同樣的擔憂。他知道,很快導火索就會把棺材裡的火藥引燃,幾百斤的火藥在充分反應後,會化作一團溫度很高的高壓氣體,估計能有一千度左右。如果四周都能抗得住這壓力的話,這團氣體最後就會慢慢冷卻,同時不停地從縫隙中逸出,讓鄧名白辛苦一場;而如果有某一個方向抵抗不住這壓力的話,氣團就會破土而出,造成劇烈的爆炸。
“如果火藥夠了的話,會從哪裡噴出來呢?”鄧名思考着這個問題。地心是肯定不可能的,氣團壓力再高也不能往地下跑;水平的另外三面是結實的大地,比較脆弱的一面是地道方向,即使砌了十幾米厚的磚土混合牆,它的堅固程度也無法與大地相比。
但是最脆弱的應該是位於爆破點上方的城牆。鄧名想起,初中物理學上好像說過壓力等於面積與壓強的乘積,棺材上表面的面積最大。
“幸好我是把棺材直着推進去的。”因爲挖地道是件很艱苦的工作,所以在牆基下掏窟窿的時候,明軍自然而然地以那具棺材正前截面的尺寸爲標準,截面小工作量也就小。鄧名覺得比較脆弱的地道方向因爲截面小,受到的壓力相應也應該比較小。
不過鄧名想到了很多不足之處,既然密閉空間的大小和壓強成反比關係,那就應該儘可能地填充窟窿裡的空間纔對,棺材裡也應該用石頭充分壓實,把空間壓縮到最小。若是能少一半的空間,那壓強就能提高一倍,壓力也會增大一倍。以後一定要用特製的容器來裝火藥,最好是使用上表面寬闊、而且相當低矮的木匣,讓想破壞的那個方向上受到儘可能大的壓力。
有這麼多需要改善的地方,鄧名對沒能早點想到它們感到極爲懊喪,也對今天是否能夠獲得成功更加沒有把握。
站在鄧名身邊的趙天霸注意到鄧名的臉色忽喜忽憂——喜是因爲想起了壓強、壓力公式;憂是因爲隨即發現自己的設計有許多不足之處;緊接着趙天霸又聽到鄧名發出一聲長嘆,當鄧名想到自己沒有全力對爆破空間進行填充後,懷疑這個疏漏會大大降低爆破的成功率。
“先生……”
趙天霸側過頭想寬慰鄧名一下,但他剛一張嘴,就覺得腳下的地面突然晃動,接着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撲面而來,把他還沒有來得及吐出口的字句截斷。
趙天霸轉頭看向鄖陽,已經看不到什麼城牆了,只有漫天的煙霧、騰上半空的煙塵柱。
那些一直面朝鄖陽城的人也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個別眼力特別好的明軍覺得自己似乎看見鄖陽的城牆自內而外地爆裂開,磚石和裡面的灰土騰空而起,好似有一條蛟龍要從城牆的肚子中鑽出來。在那聲巨響的同時,這條蛟龍從地表竄上了半空,帶起的煙塵把這段鄖陽城牆遮蔽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到了。
所有明軍都仰起頭,看着那一直向上竄去的煙柱,其中好像還有沒燃燒完畢的火藥。過了好一會兒,突然爆破點附近稀里嘩啦地落下一陣碎石雨,大量的被炸得粉碎的磚末從空中落回地面,灑落出好遠,甚至一直落到遠方觀望動靜的明軍頭上。
劉體純、袁宗第、鄧名也都被一、兩顆小石子砸到,地面上有些碎石在亂滾,此時他們依舊無法透過煙塵看見後面的城牆。
“爆炸倒是爆炸了,就是不知道爆炸的效果如何?”鄧名急着想見到自己的成果,但是鄖陽城上瀰漫着黃色的煙塵,什麼也看不見。
爆炸發生時,鄖陽的守將正在衙門裡和知府喝茶,交換着對明軍軟弱無力的攻勢的蔑視。衝擊波抵達衙門時餘波已經很微弱,甚至不能把兩人茶杯中的水震出來。不過那聲巨響還是讓鄖陽的文武守臣心裡起疑,走出衙門來看發生了什麼怪事。
這兩個人來到爆破現場時,煙塵已經消散了不少,不至於像剛發生爆炸時那樣隔着幾米就看不見人。
守將俯下身看着地面,地上到處是碎石,看上去全是牆磚的碎塊,越靠近爆破點,碎塊就越密、體積也越大;有些清軍無聲地倒在地上,有些則在掙扎着求救,守將看到這些士兵的鼻腔和耳朵里正流出血來;在這些瓦礫和士兵的臉上、身上,全蓋着一層厚厚的塵土,守將伸手摸了一下,感覺好像是築城牆用的沙土。
這時一陣大風吹來,把本來已經稀薄的灰塵又吹散一些,守將擡起頭來,看到一個巨大的城牆豁口出現在自己眼前,磚面無影無蹤,靠近豁口兩邊的牆垛也不翼而飛,裡面的築土完全暴露出來。這個豁口呈放射狀,起點就是爆破點的正上方。透過這個豁口,守將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能夠看到遠處地面上的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