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名發現正像那個部下報告的,一頭大象側躺在地上,已經死去多時,在這座小山一樣的動物旁邊,有個看上去不到三十的緬人正嚎啕大哭,抱着死去大象的腦袋,不停地撫摸着大象,溫柔得就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龐。
“哭得我都有些心酸了,”一個明軍軍官對鄧名說道。經過幾年來持之以恆的教育,這些年輕一代的常備軍官兵在鄧名面前使用“我”這個自稱的頻率越來越高了:“這個緬人翻來覆去就嚷着一句話,聽翻譯說就是‘不要吃它’。”
鄧名環顧了一圈,看到遠處還有幾個緬人俘虜向自己看過來,估計那幾個也都是被找出來的馭象夫,他們臉上都是同病相憐的悲慼之色。
“這頭大象是死了,但其它的大象還沒死哪。”剛纔派士兵去向鄧名報告的軍官走過來,對鄧名說道:“大象的肉又不好吃,依我看就算了吧。”
“你們的口都太刁了,這可是肉啊,有肉吃居然還挑三揀四!”鄧名搖頭嘆氣道。記得在兩年前,常備軍的官兵們一個個見了肉沒命,現在居然嫌棄象肉老……好吧,鄧名也承認象肉不好吃,是很不好吃。現在身處麗江河谷地區,有江魚也有其它的牲口,明軍打算用象肉製造肉乾也是以防萬一。
鄧名的話讓明軍將士想起了前半生的苦日子,頓時都不說話了。但鄧名再開口時,出乎意料地沒有下命令堅持把大象製成肉乾:“看這個人的年紀,這頭象的年紀應該也不太大,相依爲命的大象死了,要是再當着他的面把他的象兄弟吃了,好像確實有點太殘忍了。”
把那個緬甸馭象夫叫到面前,鄧名上下打量了一番——馭象夫一般家境還好,而且出入有大象當坐騎,比起這個時代的其他人多少顯得富態一點,但這個人一點兒都不胖,身材又高又瘦。鄧名讓翻譯問他打算如何處置這頭大象的屍體,如果任憑它曝屍野外的話,那即使是沒有被人吃了,但也便宜野狗和禿鶩了。緬人擦乾了眼淚,小心翼翼地答道,他想刨一個坑把他的大象埋了。
“這得多大的一個坑啊?”鄧名驚歎一聲。
當翻譯把鄧名的懷疑翻譯過去後,那個緬人信誓旦旦地說他特別善於挖坑。
“好吧,便宜細菌了。”鄧名說完後,翻譯沒有立刻對緬人說話而是投過來探詢的目光,顯然沒有聽懂。鄧名擺擺手,對翻譯說道:“我同意了,不吃他的大象,不過這坑他得自己去挖。”
……
扁牙簡在明軍繼續發起進攻前就逃離了西岸大營。完成了既定目標後,明軍一分爲二,鄧名帶着八千川西軍返回東岸;在狄三喜跟着過江之前,鄧名認真地對他交代說:“狄將軍,如果你手下的兒郎想自在快活,那就留在西岸吧,我這邊會有一些軍紀約束的。”
鄧名並不打算和白文選一樣對軍隊完全放任,而如果不提前說清楚,到時候光是川西軍自我剋制也沒有用,狄三喜的部下一樣能把沿途攪和得雞犬不寧。而且有建昌軍的壞榜樣,估計川軍也會受到影響,一旦發生大規模觸犯軍紀的事情,鄧名又會面臨兩難局面。
狄三喜立刻拍着胸脯保證他絕對能遵守鄧名的軍紀。但話纔出口,狄三喜就又有些後悔,他帶來的人大部分都是在建昌整天受氣的輔兵,現在好不容易打進蠻夷的領土,輔兵們不十倍、百倍地找夷狄撒氣纔是怪事;騎兵雖然人數較少,但除了慶陽王府的侍衛,就是建昌將領的親信,他們的父兄把後輩託付給狄三喜照顧,要是死在戰場上也就罷了,要是因爲殺了幾個夷狄被鄧名軍法從事,又算怎麼一回事?
於是狄三喜就表示他需要回去和弟兄們商量商量。鄧名錶示儘管商量,無論行進在河東還是河西,這份同袍之情不會有變化,如果勉強一起走反倒容易傷了感情。和手下一番商議後,那些建昌兵也不願意受約束,於是狄三喜就再次跑來和鄧名商議,稱他們還是乾脆和鞏昌王統一行動好了。
這個決定鄧名也是求之不得,雖然他暗示對方自己的軍法森嚴,但真要是建昌軍違反自己的軍紀,鄧名還真不好進行懲罰。都是出境勤王的軍隊,難道鄧名真能爲了敵國的臣民和本國的士兵過不去嗎?歸根結底,鄧名給自己的定位是帝國x主義者,到時候就是明知有後患,也只能另想別的解決辦法了。
“派出使者通報沿途的村莊,讓他們提供糧食和草料給我軍。凡是滿足了我軍的要求,就是心懷先王的緬甸忠義之士,我就不派兵進入他們的村子。”回到東岸後,鄧名立刻讓手下準備檄文和榜文,向河谷周圍通報明軍的目的和要求。
“緬甸最有影響力的是什麼人?”中國的話語權掌握在縉紳手中,而緬甸這裡,鄧名卻不知道是貴族、武士還是其他的人。
華裔告訴鄧名,緬甸人大多是虔信宗教的人,如果有時間,百姓都希望能夠一天去附近的寺廟兩次,以便更貼近神佛。
“原來是僧侶。”鄧名隱隱認爲宗教是科學的敵人,如果想讓祖國富強,科學就是唯一的選擇,因此鄧名在川西老百姓和軍中不遺餘力地消除宗教的影響。不過這裡是緬甸,鄧名沒有理由在緬甸做科學的開路先鋒:“立刻給周圍的寺廟發去榜文,我——大明左都督、保國公、長江提督,也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此次弔民伐罪,爲緬甸先王存亡續絕,急需神佛的保佑;因此我誠懇地請僧侶們來軍中和我面談,爲我軍祈福,並在他們的寺廟裡帶領信男、信女們爲我們的勝利祈禱。我將保護他們的寺廟和產業,決不允許有士兵騷擾僧侶和他們的信衆。”
“遵命。”軍官們紛紛答道,如果這裡有誰不知道長江提督除了這張笑臉外還有一張完全相反的臉孔的話,那他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帝國軍人:“那些不肯來見大帥、不肯爲我軍祈福的僧侶呢?”
“我久聞緬甸乃是佛祖保佑之國,先王莽達和歷代緬王一樣都是神佛轉世,所以凡是抗拒我軍的都是披着僧侶外衣的佛敵。”鄧名冷笑一聲:“對佛敵還有什麼客氣的?寺產抄沒補充軍需,首惡問斬,脅從若是悔過可以不問,土地分給周圍的窮人。”
中軍官領命而去。很快鄧名發現他犯了一個想當然的錯誤,華裔告訴他本地的寺廟並不擁有土地。因爲緬甸實行的是一種類似秦朝和王莽新朝時代的土地制度,土地都屬於國王,由國王的官吏撥給百姓土地,然後收繳產出作爲稅收。緬甸的民戶繳納全額的賦稅並且服徭役,底層的軍戶服兵役並且繳納和民戶差不多的賦稅,中層軍戶繳納的賦稅大約只有民戶的四分之一,是緬甸軍隊的中堅力量。而高級武士階層免稅,他們擁有自己的戰象和馭象夫,是緬甸軍隊中的將領和軍官。
“制定這套制度的緬王是王莽轉世嗎?”鄧名聽了以後哈哈大笑。秦朝的土地全部歸王所有,這種制度其實是奴隸制的翻版,強迫推行全國後遭到六國百姓的激烈反對,是秦二世滅亡的重要原因之一;王莽想要恢復秦制,掠奪天下的私人財產爲王產,結果連二世都沒撐到:“沒想到緬甸居然是這樣,好辦了,我們將會是解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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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扁牙簡戰敗的報告傳入瓦城前,緬甸君臣就已經知道了慘敗的結果。大批的屍體順着麗江而下,即使是遠離前方的阿瓦,也每天都能看到屍體從城前漂過;上游的地方更多,江邊隨處可見浸泡得腫脹的陣亡將士,那些身披重甲的武士沉入江底,連被人發現的機會都沒有。
當扁牙簡的正式戰報抵達阿瓦後,緬甸王府上下失聲,緬北的精銳主力已經盡數失陷在此戰中,再也不可能在野外擋住明軍的進攻了。
“大王,我們雖然把大明君臣關起來了,但並沒有加害。”在咒水之難中,沐天波從緬兵手中奪取了一把刀,砍死了好幾個緬兵,不過緬甸方面最後還是決定嚥下這口氣,畢竟殘明還控制着雲南,沒有必要爲了幾個士兵就處死沐天波這樣重要的中國官員。
本來就不支持莽白對永曆流亡朝廷採取強硬措施的一派,終於敢於表明態度:“既然明軍是爲了他們的皇帝而來,那把大明天子送回去,他們就肯罷兵了吧?”
坐在阿瓦金殿上的莽白沒有吭聲,但另外一派則發出大聲的呵斥,認爲這隻會助長明軍的氣焰。扁牙簡的失敗雖然令人驚恐,但強硬派卻沒有什麼後退的餘地,他們奪取了大明流亡朝廷的宮人和眷屬,永曆天子的好幾個妃子都在變亂中上吊自盡,這種仇恨怎麼可能輕易消解?一旦大明天子脫困回到明軍中,怎麼可能不下令繼續進攻?
見莽白的心腹紛紛責罵,主和派都知趣地趕緊閉上了嘴巴。
“大王,既然是明軍,那他們皇帝的話他們總是會聽的吧?”一個主戰的心腹大聲對莽白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