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鄧名在萬縣一天到晚沒有什麼事情,軍隊預備回奉節,不過暫時無法成行,鄧名覺得自己沒有必要耽擱,還是應該迅速前去奉節和文安之見面,同時手中這支軍隊的指揮權也需要進行移交——周開荒和他的部下肯定要回大昌,但是原譚文部肯定會歸文安之節制。
鄧名就把衆軍官召集到一起,把文安之來信要自己前去奉節一事相告,至於軍中事務當然交給周開荒和李星漢負責。聽到鄧名的安排後,不少人都一起嚷嚷,說鄧名一走就會軍心不穩,不過也有人支持,覺得鄧名身份尊貴,沒必要一天到晚守在萬縣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實際上鄧名也很少處理具體事務。
眼下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軍官中讓誰留下來防守萬縣。無論把誰留下都會很危險,兩千四百明軍加上俘虜就有六千多人了,一起行動不但緩慢而且物資也未必充足。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明軍幾天,鄧名倒是有個腹案,趁着自己還沒走趕快提出:“我們走,讓熊蘭斷後好了。”
新年前,鄧名因爲好奇熊蘭爲什麼一直鬱郁不得志,就招來幾個譚弘的手下詢問,結果發現其實這件事異乎尋常的簡單,原來熊蘭的生母是妾,相比這個,熊蘭靠着姨娘是譚弘的妾這層關係謀取個職務反倒不是什麼大事了。
當譚弘的部下面帶鄙夷地報告熊蘭是妾生子時,鄧名聽了還不覺得什麼,但其他軍官頓時臉上滿是不屑之色,一通鬨笑。看到他們紛紛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後,鄧名就明白譚弘的心腹手下羞於與熊蘭爲伍一點也不奇怪了。對這種歧視心理鄧名有點不理解,母親和姨娘都是妾,說明姐妹倆都是亂世裡的苦命女子,出身一定很低下而且很不幸,按說應該同情纔是。難道這些軍官的父母都是出身豪門麼?他們大多是窮苦人家的子弟,唯一的優勢就是明媒正娶罷了。鄧名意識到,他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這些明朝人眼中卻是了不得的大事,其他人即便出身再貧寒,也是光明正大的妻生子,在這些人眼裡熊蘭可以說是一個副產品。
“那個小婢養的?”得知熊蘭的出身以後,明軍就開始用這種罵人的話來稱呼熊蘭,而對他來說似乎這還不能稱之爲辱罵。
“我們不可能一下子都走,只能一批一批的走,不讓熊蘭帶人留守,難道要把我們自家兄弟留下嗎?”雖然手下軍官們都用這個蔑稱,但鄧名從未使用過這個稱呼。
鄧名認爲可以讓熊蘭帶着不太可靠的一批人留下,繼續開墾萬縣周圍的土地,兩千四百明軍則帶着一千多比較可靠的壯丁返回奉節。
“那小婢養的會老老實實的嗎?他已經翻來覆去兩次了。”
“總比留下其他人強。”鄧名也不認爲熊蘭是個值得信任的傢伙,但反過來說,這種反覆無常的人就是投了清軍危險也不大,三譚在萬縣周圍經營了多年,開墾了不少土地,若是棄之不顧實在有點可惜。
在鄧名和衆軍官商議這些軍務的時候,趙天霸一直沒有說話而是在邊上靜靜地沉思,趁着衆人交談中的一個停頓,趙天霸突然插嘴道:“鄧先生,能把督師的信再念一遍嗎?”
鄧名於是就又唸了一遍,趙天霸聽得很認真,等鄧名唸完後便道:“督師並沒有催促先生立刻去奉節。”
“是沒有,怎麼了?”文安之的信寫得很熱情,也表達了急於一見的意思,不過確實沒有要求鄧名立刻動身。
“能把督師的信給我看一下嗎?”趙天霸問道。
“當然,”鄧名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奇怪,不過還是把信交給了趙天霸,還笑着問道:“趙兄不是不識字麼?”
“只是檢查一下印章,”趙天霸接過信,口中答道,看了看信上的印章後突然擡頭大聲反問:“督師來信,檢查印章是慣例吧?難道鄧先生從來沒仔細看過麼?”
剛纔趙天霸的舉動讓鄧名不解,可是聽到趙天霸這聲反問後鄧名頓時心中釋然:原來這是軍中慣例。
“我確實不知道這個規矩,讓趙兄見笑了。”鄧名搖頭笑道。
“也是我忘記解釋了,這種書信從來都是要仔細檢查的,以防萬一。”趙天霸也是一笑,把文安之送來的信收入懷中:“一會兒再奉還鄧先生。”
“不着急。”鄧名扭過頭繼續和其他軍官討論留守、耕種和沿途行軍的問題。
趙天霸悄悄走出議事廳,把秦修採找到跟前,將文安之的信交給他:“給我慢慢讀上幾遍,一個字也不許錯!”
……
奉節。
文安之這幾天一直在關注萬縣那邊報來的消息,下午時分衛兵報告有一位使者從萬縣來,文安之馬上令人將其招入。
“卑職見過督師。”
文安之定睛一看,使者正是錦衣衛千戶趙天霸。去年奉命護送朝廷的幾位太監使者來夔州安撫軍隊後,趙天霸就一直在文安之身邊聽命。直到出征重慶,文安之才讓他去先鋒袁宗第軍中充當個聯繫人,當然也隱含着一點監軍之意,保證袁宗第能夠認真出力。當聽說趙天霸多半折損在重慶城下後,文安之也深爲損失了這麼一個得力的部下而難過。
文安之後來通過花名冊知道趙天霸還活着,不過趙天霸不會讀不會寫也很難和他秘密聯繫,現在趙天霸能夠單身前來奉節,文安之那是大喜過望。
“快起。”
“多謝督師,”趙天霸起身後也不遲疑,立刻就問道:“督師可有疑鄧先生之意?”
“鄧先生?那個鄧名?”文安之臉色一沉:“此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細細說來。”
“卑職也不敢說他到底是誰,不過以卑職看來,很可能是烈皇的……”趙天霸生怕文安之會魯莽從事,以現在鄧名在軍中的威信若是文安之對他不利的話,趙天霸恐怕會出大亂子,就是他本人也覺得鄧名多半是皇子,文安之要是對付鄧名趙天霸都會往皇家內部矛盾和自相殘殺上面聯想。
“住口!”文安之不待趙天霸說完就憤怒地喝止。連趙天霸這樣忠誠可靠的人竟然都被迷惑了,文安之感到十分驚訝:“事關烈皇英名,怎可信口雌黃!”
趙天霸也不着急,靜靜地聽着文安之的斥責,等文安之罵累了稍作休息時,趙天霸從懷中取出一卷畫紙,雙手捧着奉上:“督師請看。”
“這是什麼?”文安之奇道,伸手接過了那些紙張。趙天霸也不答話,就退後兩步靜靜站在一旁。他已經用安定人心等理由說服鄧名跟着大軍一起出發,自己則先去奉節和文安之講述一下重慶戰後的情況。
“這是……這是……”才翻開第一頁,文安之的聲音就突然有些顫抖,趙天霸看到文督師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張天安門圖,語不成調,雙臂都抖動了起來。
“這是從何而來?”文安之掉頭看着趙天霸,厲聲喝問道。
“卑職沒有去過京師,鄧先生前幾天在萬縣畫了一些京師的風物,其中就有這張,卑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趙天霸用平穩的口氣答道。從文安之剛纔的表現看,督師大人不用他提醒就立刻認出了畫上之物,而且顯然畫上的風景非同小可。
“這是那個鄧名畫的?”文安之回過頭又一次仔仔細細地審視那張畫,眼睛都快要貼到畫紙上去了,半響後纔出聲問道:“他可說過畫的是什麼嗎?”
“回督師話,鄧先生說他畫的是皇城,後面這些張也都是。”趙天霸離開萬縣前設法從別人手裡又收集了幾張,帶給文安之的都是畫面比較清楚的。
聞言文安之急忙又翻動起來,一張張地看着後面的畫紙,其中有一張鄧名畫的是華表,在二十一世紀大家看到這東西不會很注意,但在封建帝制時代,華表代表着帝王的至高無上,王權的威嚴和神聖的尊卑秩序。
文安之曾經無數次地用崇拜的心情和目光去注視華表,但他自問也絕對畫不出這麼一張,一看就能夠想起來很多細節,但若是見不到這張畫這些記憶肯定是無法拾起,文安之相信能畫出這張畫的人肯定對華表極爲熟悉。他哪裡知道,鄧名曾經跟同學一塊去寫生,在故宮內外畫了幾十張建築速寫。文安之又翻回到最前面的一張,想起自己剛剛得中進士時瞻仰承天門的場面,周圍都是同年的進士、同進士,文安之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員,然後被引入皇宮大殿,和天子、帝師對答,被賜予庶吉士身份時的喜悅和榮耀,滿腔的壯志……文安之想起那時的書生意氣,那時的志向,那時怎麼會想到有一天大明會殘破如此。
文安之緩緩地向後翻,記憶中巍峨莊嚴的皇極殿又一次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不禁嘆道:“先帝啊……”
趙天霸吃驚地看到,文安之突然撫着那些鄧名的圖畫,眼中滿含着淚水。
“督師!”趙天霸走上前一步,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文安之纔好。
“這位先生,自稱是烈皇之後,是嗎?”文安之的失態並沒有持續多久,他擡起頭問道。
“鄧先生從未自稱過是烈皇之後……”
“那鄧先生自稱是哪位小王爺?”文安之有些不解地追問道,顯然有點忍受不了趙天霸那緩慢的語速。
“鄧先生也從未自稱過是某位王爺、世子。”這些天來鄧名屢次否認宗室身份,趙天霸把事情一樁樁詳細地說給文安之聽,後者的表情也越來越嚴肅。
“他若是真的,爲何要隱瞞身份?”文安之本來因爲看到畫而對鄧名的宗室身份信了幾分,但現在聽說鄧名否認得如此堅決,又感到非常奇怪。
“卑職愚鈍。”
文安之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通這裡的緣由,最後嘆道:“也罷,等鄧先生到了奉節,老夫再問不遲。”
不知不覺間,文安之對鄧名也換了稱呼。
……
在文安之的翹首盼望中,終於有士兵來報告鄧名已經率軍抵達奉節。
從重慶城下逃出的兩千四百多明軍盡數返回奉節,沒人願意留在萬縣那種險地,最後萬縣還是留給熊蘭打理。目前至少名義上,熊蘭在萬縣還是服從奉節領導的,奉命留守後他還上書奉節,請求至少給他一個千總的名義以節制手下。
文安之見過鄧名之後,就感到自己對他更是看不透了,對方滿不在乎地說冒稱宗室只是爲了安定軍心,是爲了擊敗譚弘、譚詣,好像根本沒有感到被數以千計的人稱爲“殿下”是件不妥的事。任憑文安之百般詢問,涉及到身世則一概用“忘了”這個理由來搪塞。豈有此理,身世忘了,那這些畫是怎麼畫出來的?文安之還聽趙天霸說過鄧名熟知歷史典故……不忘記宮殿,不忘記看過的書籍,不忘記如何書寫,單挑父母出身來忘,世上豈有這種定向失憶的人。
不過鄧名越是顯得有恃無恐,文安之越摸不清他的底細,客客氣氣地談了一下午,還是拿不準對方的身份,也猜不透對方的想法。拋開鄧名的身世不說,他的功勞卻是實打實的,文安之沒有什麼治他罪的好辦法——歸根結底,鄧名沒有自稱過宗室,雖然那副不在皇權之下的姿態讓人有種收拾他的慾望,但功勞和形勢擺在這裡,文安之感覺不好變臉拿人,也不便嚴刑拷打,最關鍵的一點是,文安之吃不準對面的人是不是有平視皇權的資格。
文安之有意地說起一些地理風物,旁敲側擊地想試探一下鄧名的身世,不過很快就發現對方知道的似乎比自己還多,不但大江大河都能講出名字而且好像連大海都見過,無論是華北平原還是江南水鄉,鄧名被問到這些地方的時候也都回答得差不太多,沒享受過電視新聞好處的文安之甚至有種感覺——這個年紀差不多隻是自己四分之一強的後生,見識要比自己還廣博,他這麼年輕,這麼多東西都是從哪裡看來的?
辨識真假有兩種途徑,比如有人牽一條狗來卻聲稱這是一頭豬,如果旁觀者很瞭解豬應該是什麼模樣,那當然立刻能夠辨清這是謊言;如果不認識豬的話,想識破這個謊言就需要認識狗,如果一眼認出牽來的肯定是條狗,那即使不知道豬是什麼模樣也不會受騙。以文安之眼下的狀況看,他如果對形形色色宗室都有清楚的認識,並確定鄧名不是其中的一員那就可以不受迷惑;或者,如果文安之能夠看出鄧名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那也可以確定他肯定不是十七世紀的大明宗室。
但文安之哪個也做不到,文安之見過的宗室子弟有限,鄧名的言談雖然怪異,但文安之不敢說怪異的就不是宗室。之前文安之辨別真假的自信主要還是來自第二種辨識真假的途徑,他覺得自己見多識廣,能夠看清對方的原始身份,但一番接觸下來,文安之基本確定對方不是他見過的士人、農民、工匠、商人、漁民、伶人或是軍戶之類,總之就是鄧名和文安之見過的所有社會種羣都不像——那剩下的還有什麼人呢?還剩養在高牆深宮之後的宗室子弟,這個文安之從未有機會深入瞭解過。
文安之的迷惑和當初袁宗第的感覺很相似,排除了他們熟知的,就剩下他們不熟悉的、始終被遮蔽在層層迷霧後面的天家宗室這個社會族羣了。越是拿不準對方的身份就越不好無禮,眼看兩個時辰過去依舊一無所獲,心中着急的文安之留鄧名吃飯,他還是想繼續努力打探虛實。
“宗室該是什麼樣?”鄧名去更衣的時候,文安之覺得排除法已經不管用了,必須要正面驗證。但這個問題問得他自己也有些迷惑,士農工商不用說,就是伶人、軍戶也有很明顯的共同點,這些可能性都已經被文安之排除了,那宗室共有的、獨一無二的特點應該是什麼?文安之感覺很難下結論。
可以觀察鄧名用飯時的禮儀,但文安之覺得就算對方有禮也不能說明一定是宗室。想着想着,文安之又冒出了一個念頭,他叫人取來一個小筒,這可是永曆天子賜給他的好東西。
“按說宗室應該知道這個東西吧,如果是烈皇之後就更應該知道。”文安之從筒子中掏出了黑乎乎的一個賜物,琢磨了片刻,狠狠心又多掏了一個出來。
“但他若是不知道,也未必就不是宗室,這並不能用來否認他的身份。”文安之想到這裡又有點捨不得,把手中的兩個又放回筒中一個。
“唉,捨不得鞋子套不住狼。”文安之猶豫再三,雖然這賜物同樣未必能刺探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但已經一下午了還是毫無進展,文安之真不知道該如何向朝廷上報這件稀奇古怪的事了,他從筒裡重新取出了一個,再次湊成兩個。
把兩個一起交給僕人,文安之琢磨着一會兒該如何不露聲色地試探,一邊讓人去請鄧名:“請鄧先生過來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