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壞消息。”李國英接到部下報告,鄧名、李來亨和劉體純發佈了宣告,自高郵湖以來,這是第三個壞消息了。
上一個是朝廷的旨意,表示要繼續給川陝總督提供物資和補給,甚至要從山西抽調綠營來增援重慶。
本來在高郵湖之戰後,李國英和他手下的文武官員都判斷朝廷會從戰略進攻轉入防守,以渡過最近幾年的人心不穩期。那時李國英甚至已經做好了撤兵的準備,打算放棄重慶,一口氣撤退回保寧去。
得知朝廷不但不會削弱四川的物資供應,反倒要繼續加強以給順治報仇後,川陝總督衙門下屬的官員,除了李國英以外都歡呼起來,認爲這是極好的消息——對川陝總督衙門來說。只有總督本人力排衆議,認定這是蠢得不能再蠢的主意,因爲清廷需要拿出巨大的賭本來進行這場風險巨大的賭博。
“如果朝廷主動轉入防禦,那什麼時候再轉入進攻就是朝廷說了算,但如果是慘敗後不得不轉入防禦,那什麼時候還能反攻就不好說了。”李國英顯然不是從他的總督衙門的角度來看問題。他痛心疾首之餘,甚至舉出熊廷弼和王在晉的例子,把他們的戰略和今天清廷的戰略相對比:“前朝熊廷弼、王在晉都認爲,必須先有恢復全遼西的能力,才能嘗試恢復錦州;必須要有恢復全遼的實力,才能考慮恢復廣寧,這是很對的。今天朝廷遇到的問題,和前朝當年遇到的遼東問題很像。當然,天命在本朝,而鄧賊沒有,不過形勢還是有一些類似。現在我軍據守重慶,扼住鄧賊的咽喉,雖然他的交通不便,一次次的動員又消耗他的力量,但他遲早會更改這個失誤,最後重慶唯一的用處就是消耗川陝的力量,我們不得不花費巨大的代價千里運糧,耽誤甘陝綠營恢復元氣的時間。只有在朝廷擁有平定全川的實力時,重慶才重要。現在鄧名手下只有二十萬男丁而已,這個重慶就算讓給他又如何?如果鄧賊派兵駐守,那他就要屯田或是運糧,給我們沿着嘉陵江突襲他的機會;而如果他不要重慶,等到朝廷要平定四川的時候,我們再出兵佔領便是,何必非要呆在這裡?”
雖然朝廷這些年有些積蓄,但從山西抽調部隊進入四川,讓後再兵分幾路向成都發起進攻,這無疑需要花費驚人的軍費;李國英無法想像萬一進剿失敗,也許會是一場比明軍薩爾滸戰役還要嚴重得多的失敗,清廷會損失大量的儲蓄、兵力和聲望,無限期地失去戰略進攻權,甚至還會導致朝廷失去戰略預備隊和很大一部分動員能力。萬一蒙古、倭寇或是鄭成功、李定國趁機發動進攻,朝廷都無法支援其它地方,而只能盼望各地靠自己的力量頂住。
總督衙門上下人人歡欣鼓舞,高呼朝廷英明,李國英卻是憂心忡忡。他當然不能公開反對朝廷的政策和撥款,畢竟他手下都等着這筆錢糧,即使李國英是總督之尊也不敢犯了衆怒,他可不想做一個指揮不動手下軍隊的總督。
因此,李國英只能含糊其辭地建議朝廷不要急於向成都發起大規模的進攻,要考慮洪承疇當年的對策,那就是穩固防守,靜觀明軍發生內訌。眼下不發動攻勢不是因爲沒有力量,而是等一等可能會有更好的時機,如果倉促行動導致慘敗的話,那日後有再好的機會出現,清廷也無法利用了。
在給清廷的上書中,李國英仔細地分析了一遍南明的現狀,他認爲現在南明的局面和李定國兩厥名王后非常近似,明軍內部的原有秩序正在被打亂,明軍各派系的實力均開始膨脹,但並沒有一個有絕對權威的領袖。永曆天子現在對明軍各部的號召力,比三王內訌前還要糟糕,權威的喪失導致明軍各派將領都有機會爭奪領導權。
李國英認爲,只要清廷穩住陣腳,那明軍方面就一定會再次發生爲爭奪領導權而出現的內訌衝突,而李國英認爲,這次挑起內訌的多半是實力急速膨脹的鄧名。現在鄧名擁有了巨大的聲望、強大的軍事力量,而且嚴重打破了以往的平衡,當鄧名發動內部統一戰爭後,他的名聲和獲得的支持就會像李定國當年一樣急速下滑。一旦大批的明軍盟友變成了鄧名的敵人,他們的勢力被擊敗但是還沒有被消化時,那纔是李國英認爲的消滅鄧名的最好時機。
而且,李國英還認爲,清廷並不用等待很長時間就能看到鄧名發動的內訌,一方面因爲鄧名的力量和聲望已經和其他明軍發生嚴重衝突;另外,順治剛剛去世,清廷主幼國疑的局面可能會讓鄧名出現誤判,認爲此時正是他發動內訌的好時機,可以趁着清廷穩定內部的時候統一明軍。
一旦鄧名發動了統一戰爭,那麼清軍就可以得到心懷不滿的投誠者,可以滿意地看到鄧名在內訌中折損兵力和物資,消滅他本可以指望的盟友;到時候清軍再發動全力一擊,就可以把鄧名趕去藏區那邊,讓他再也休想在川西立足。
直到收到鄧名的這個宣告前,李國英還對他的戰略構想充滿了信心。
“鄧名不統一明軍政令就是等死,這點他應該很清楚,而他絕不是肯束手待斃的人,所以我一直以爲,他會利用自己聲望極高,朝廷陷入混亂的時候冒險一搏的。”李國英放下了那份文書,對左右的幕僚們長嘆一聲:“沒想到他居然這麼看得開,寧願和實力遠不如他的人平起平坐,看來短期內他們是不會內訌了。”
“總督大人不必這樣失望,”一個幕僚勸解道:“或許鄧名只是爲了麻痹他的同黨,說不定明天就有新的消息傳來:鄧名宰了劉體純並且正和李來亨兵戎相見。”
“不會的,鄧名既然搞了一個宣告出來,就說明他心裡明白得很,政令不統一固然是死路一條,可是武力統一還是死路一條;他心裡既然如此明白,那就絕不會給我們機會的。”李國英苦笑着搖搖頭:“你們知道鄧名讓本官想起誰來了嗎?”
不等幕僚們發問,李國英就主動說出了答案:“就是太宗皇帝。”
“啊。”不少幕僚都發出了驚呼聲。
“不錯,就是太宗皇帝。太祖皇帝(努爾哈赤)駕崩後,我朝只有遼、沈彈丸之地,前朝集結重兵於遼西走廊,背後的毛文龍又日夜襲擾,四周的蒙古、朝鮮也都是敵非友,而且內部爭立不休,怎麼看怎麼都是必死之局。太宗皇帝那時也很明白,若是八旗不能團結起來,那社稷必定會覆滅;而如果武力統一八旗,就算取勝也會傷亡慘重,戰敗的一方還多半會去投奔前朝,這和鄧名現在的形勢幾乎是完全一樣的。而太宗皇帝選擇的就是八王議政,四大貝勒平起平坐,任何事情都是八旗討論後才執行,太宗皇帝絕不擅自做主。”
聽到這裡有幕僚問道:“總督大人的意思是,鄧賊這是在學太宗皇帝嗎?”
“正是如此,”李國英點點頭,他指着宣言上說道:“太宗皇帝當年有什麼想法都在諸王議政的時候提出來,大家都同意了纔去做,雖然這讓太宗皇帝無法如臂使指一樣地控制八旗,但首先是把八旗團結起來了;其次,太宗皇帝不需要用武力來統一政令。鄧名這個委員會明顯就是在學太宗皇帝,他不想讓明軍變成一盤散沙,但也絕不會使用武力。”
“他們還要讓奉節當審判官呢!”又有一個幕僚說道。
“這個?”李國英不假思索地說道:“這是給文安之一個面子罷了。”
沉吟了一下,李國英又道:“鄧名雄才大略,當速滅,或許朝廷急攻四川還是有道理的。”
“鄧賊不過是學我朝太宗皇帝罷了,總督大人把此獠看得也太高了吧?”幕僚們覺得鄧名既然是在學皇太極,那也就沒什麼了不起了。
“不然,剪除異己是人之常情,多少英雄豪傑都是跌倒在這一關上了。前朝自相殘殺的事情做得還少麼?只有這個鄧名,軍力強於虁東衆賊,名聲也一時無雙,還這麼年輕,卻能學到太宗皇帝的心性,這豈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一想到鄧名的年紀,李國英就感到一片寒意:“光有武勇不可怕,大不了就是一個項羽。但鄧賊才二十歲出頭,這忍耐的工夫就有劉邦的風範了,這還了得?”
……
“前面就是夔門。”
鄧名這次返回四川,明軍帶了不少初次入川的新兵,當天下雄關出現在眼前時,老兵們紛紛給新兵介紹起來:“過了夔門,就是白帝城和奉節,我們到家了!”
當明軍的艦隊緩緩通過夔門那山間一縫時,白帝城上升起了烽火。
“提督的艦隊!”白帝城的衛兵興奮地叫道:“這樣大的艦隊,只能是提督的,快快通知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