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天霸看到明軍的同時,他的部下們也都看見了三堵牆的軍旗。
“提督來了!”趙天霸身邊的明軍士兵爆發出狂熱的歡呼。
帶隊的軍官們更是興奮,一邊高呼着:“我是上尉”、“我是中尉”、“弟兄們跟我上”,一邊率先向標營的方向奔了出去。
“殺韃子啊!”明軍士兵們不假思索地跟着向前衝了出去。
“嘿,我還沒下令呢。”趙天霸不滿地嚷了起來,但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士兵的呼喊聲中,朝着部下的背影,趙天霸無可奈何地低聲說出命令:“全軍突擊。”
這時明軍的騎兵已經到了標營甲騎的隊列跟前,最側面的清軍士兵還沒有來得及轉身,使一些明軍的騎兵被標營的坐騎攔住,但平行的兩排橫隊還是從敵人鬆散的隊形之中掠過,明軍馬隊馳過之處,清軍紛紛落馬。
趁着這個時間,標營的遊擊已經完全轉向並躍馬向前,雖然速度還沒有提起來,但他仍不感到絕望,多年的征戰讓他練就一身的本領。以前標營遊擊也曾經遇到過十分危險的情況,但總是能靠着精湛的馬術和超乎常人的反應速度躲過殺身之禍。遊擊緊緊盯住一個衝過來的明軍的眼睛,他看得出對方已經把他視爲目標。
“他要斜砍我的左臂……”幾乎是一瞬間,標營遊擊就通過對方的眼神和手臂的動作下意識地做出了判斷。不需要思考,他的手臂已經做出了反應,寶劍一偏就擋在了對方的攻擊路線上。
當!
刀劍相交,衝擊力震得游擊手臂向後微微一頓,但對方的攻擊也已經完全落空。
“啊!”口中突然發出了一聲大叫,在聽到自己的喊聲後,標營遊擊才感到腹部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力量之大幾乎將他撞得倒栽下馬。
在遊擊緊盯着的那個明軍向他揮刀的同時,另外一個明軍用劍擊中了遊擊的肋下,這兩個明軍左右擦身而過的時候,遊擊看到又有一片寒光已經到了眼前。這是第三個明軍揮過來的利刃,剛纔他被前面的清軍阻擋了一下,所以落後了同伴大約兩個馬身。
“擋住……”遊擊努力地想舉劍自衛,但還有東西從另一側砸在他頭上,這是另外一個稍微落後的明軍騎兵從一側掠過,一刀砍在他的頭盔護耳位置。
“太多的人了……”遊擊被兩把武器先後擊中耳部和眼部,這是他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
“長槍真不好用,”張易乾又一次冒出這個念頭,剛纔他在追擊中路的標營騎兵時,就不止一次地感覺到這點。在明軍採用密集隊形衝鋒的時候,他的長槍只能向着前方,就算側前方有敵人他也不敢去刺,因爲一旦刺中敵人又沒有能立刻拔出來的話,橫過來的長槍就能把身側的同伴一口氣絆倒好幾個。因此張易乾在這次衝鋒的時候,已經扔掉了長槍,抽出了備用的馬刀:“在這種隊形中,還是馬刀好用啊。”
一秒鐘前,張易乾向一個將領模樣的敵人揮刀,但沒能擊中對方的手臂而是被敵人用劍擋住了,這沒有什麼關係,張易乾用餘光看到平行前進的同伴的長劍帶過了那個傢伙的腹部。在飛奔而來的馬速下捱上一刀,就算對方用鎧甲護體,五臟六腑也差不多震散了,不死也得當場吐血。
沒有時間思考,張易乾再次向下一個敵人揮刀。這個敵人好像是旗手,他並沒有看着張易乾而是望向另一個方向,同時正把已經橫過來的旗杆奮力上舉,去擋架剛纔擊中將官腹部的那柄劍——那柄劍正衝着旗手迎頭斬下。
“你在看哪裡?”張易乾揮出馬刀的同時在心中嘲諷地想着,他正砍在這個旗手的嘴巴位置。連續作戰讓刀刃已經變得非常鈍,張易乾的馬刀在敵人的頰甲上一擊,沒有徹底斬進去。此時張易乾的馬匹已經從旗手的身邊驅過,巨大的衝擊力把敵人的脖子打得向後彎曲,讓這個敵兵的後腦勺一直貼上了後背。
脖子折斷之後,旗手的雙臂依舊在繼續上舉,把標營的軍旗拋上半空,軍旗升到了最高點,然後旋轉着向地面跌落下去,在它落到地面之前,突然伸出了一隻手,把旗杆緊緊握住。跟在後排的明軍接住了督標的軍旗,一個翻轉把它舉起,讓這面旗幟和三堵牆的軍旗一起在明軍的馬隊中飄揚。
如牆而進的明軍橫貫川陝總督的標營縱隊,最右翼的清軍面對的明軍隊形雖然已經開始鬆散,但每個標營騎兵也要同時面對兩、三把砍過來的兵器,很多被砍中的清兵發出不能置信般的大叫聲,在馬背上旋轉着身體,一時還沒有倒下。更多的明軍從他們身邊掠過,一刀接着一刀,武器反覆落在他們變得遲鈍的身體上,把他們打得左搖右晃,直到他們最終跌落馬下。
在明軍步兵衝過來的時候,他們的統帥也拍馬趕到,眼前的場面讓趙天霸震驚地勒住了戰馬。
“僅僅一次衝鋒而已。”趙天霸看着已經七零八落的標營騎兵,在兩排騎兵之牆橫掃整個縱隊之前,只有少數的敵人甲騎搶先竄出明軍的攻擊範圍,而留在陣中那三百左右標營甲騎此時都已經人仰馬翻,很少的幾個幸運兒七零八落地騎在馬上,全身上下都是同伴的鮮血。
這些幸運兒目光茫然地拖着手中的武器,一動不動地呆立原地,在他們的四周,到處是無主的坐騎。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一動不動的同伴,還有些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甲騎,在地上艱難地爬動,噴吐着大口的血。
那些逃出陣外的標營甲騎也不比陣中的幸運兒強多少,他們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殺戮場,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部隊在瞬間就宣告覆滅的事實。
最靠近明軍步兵的那些川陝總督的標營騎士,一直等到明軍步兵殺到跟前仍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就這樣呆呆地站着,被衝上來的明軍士兵扯下馬背,摔倒在地面上。而這時陣中的那些幸運兒已經開始瑟瑟發抖,手中的武器無力地跌落下地面。
“早降!”明軍步兵吶喊着衝了上去。
“投降。”一個口尚能言的標營騎兵喃喃說着,迎着明軍步兵舉起了雙手,其他人也紛紛學起他的樣子。
只有最遠處的幾個甲騎,在明軍步兵向他們衝過去以前恢復了自制能力,他們撥轉馬頭,發瘋一般地向東方竄出去,一邊頭也不回地逃走,一邊扔下所有的負重,先是刀劍,然後是空劍鞘,接着是頭盔和甲冑。
“只是一次衝鋒,就殲滅了兩倍於己方的騎兵,還是一方總督的標營重甲騎兵。”手下去抓俘虜的時候,趙天霸也剛剛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高速衝擊措手不及的敵人,造成對方的重大傷亡,在以往的戰場上並不奇怪。但根據趙天霸的經驗,用鬆散陣型衝鋒時,取得戰果往往都是前排的少數人,後面的大部分人視野受到遮蔽,並不能第一時刻發現目標並調整好攻擊姿態:“三太子是怎麼做到的?”
……
在趙天霸感到驚奇的時候,鄧名已經帶着騎兵向下一個目標前進。
在發起第一次衝鋒之前,鄧名本打算反覆攻擊這支對明軍形成巨大威脅的甲騎部隊。橫掃標營之後,鄧名調頭準備進行重整,按計劃發動第二次衝鋒。
可是取得的戰果遠遠超過事先的想像,眼前的場面讓每一個明軍騎兵都立刻意識到,片刻前還是明軍勁敵的這支重裝騎兵部隊已經完全被打垮了。剩下的敵騎士氣完全崩潰,連重整隊形的意識都沒有了。友軍步兵已經向這羣嚇傻了的敵人撲過去。鄧名失去了繼續攻擊的慾望,就帶着三堵牆跑向張勇的側翼。
“那個麻將牌旗下的敵將是誰?”
站在高處指揮進攻的張勇,清楚地看到了標營毀滅的全過程,他驚駭至極地伸手指着三堵牆的軍旗方向,向左右詢問敵將的身份。
此時張勇身邊的親衛一個個也都臉色慘白,看到標營四百重騎兵在轉眼間就被摧毀後,這些人感到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抽乾了。包括張勇的親兵軍官在內,山頂上的清兵一個個都兩腿發軟,搖搖晃晃隨時都能倒在地上。
“提督!”
“提督!”
和剛纔趙天霸周圍的士兵一樣,與王進寶和張勇交戰的明軍在看到三堵牆的軍旗後,也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回答了張勇的疑問。
“是鄧名來了!”正在一線揮劍指揮作戰的王進寶首先明白過來。方纔他仗着身先士卒、沉着應戰,勉強頂住了明軍的攻勢。在王進寶的前方,明軍士兵被後方的異常情況所吸引,稍稍放緩了進攻速度,沒有馬上再次衝上來,現在有一些士兵正向着騎兵的方向歡呼。
雖然沒有看清丘陵的另一邊發生了什麼,不過王進寶馬上認出了那張擎在明軍騎兵手中的標營軍旗。
“標營……標營已經被殲滅了嗎?”王進寶和鄧名在昆明有過一面之緣,大火過後,王進寶曾經無數次在營中詛咒痛罵鄧名,發誓要把這個膽敢向他假傳命令的騙子千刀萬剮。每次痛罵鄧名之後,王進寶都會更加鄙視對方的怯懦——如果鄧名敢於和他堂堂一戰,王進寶覺得自己能夠把鄧名揍得體無完膚,對此王進寶深信不疑。
不過這個牢不可破的信心漸漸開始動搖了,聽到鄧名在湖廣和南京取得的一個又一個驚人的勝利後,王進寶逐漸開始把鄧名歸爲呂布一般的人物,能在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不過王進寶仍然認爲自己可以靠統兵的經驗擊敗只有匹夫之勇的鄧名。當然,遇上鄧名也必須小心,王進寶是絕不會和呂布單挑的,就是帶着親衛羣毆也要避免。
“標營的甲騎不是才迂迴過去的嗎?”王進寶感到身體正不由自主地發抖:“剛纔傳過來的衝殺聲是他在攻擊標營嗎?他一轉眼就打垮了四百甲騎嗎?畜生啊,他還真是呂布啊。”
最後一點信心也在土崩瓦解,王進寶看着遠處鄧名那二百來人的騎兵,知道自己雖然經驗豐富,也絕不可能用這麼一點騎兵在眨眼間擊敗四百甲騎,就算兵力再多幾倍也遠遠做不到。
“趙良棟,你還說什麼用一千披甲兵就能打垮他五千兵!”王進寶失控地大叫起來:“可這傢伙絕對是呂布啊。”
……
看着鄧名在遠處從容地開始整隊,張勇魁梧的身體也開始顫抖,他手中的主力已經派出去牽制趙天霸的步兵,現在將旗旁邊只有輔兵和一百多個親兵而已。
“他一次衝鋒就全殲了四百甲騎,我這一百個親兵怎麼夠他打?”張勇心中滿是絕望。背後的輔兵在看到三堵牆的威勢後,已經開始喧譁着逃走,沒有人去阻止他們。張勇的親兵有人也偷偷向後挪動腳步,滿腦子都是跟着一起逃走的念頭。
“大人,大人。”一個心腹軍官惶急地拉扯着張勇的甲冑,音調裡都是哭腔:“不好了,王將軍跑了!”
“什麼!”張勇大叫一聲,轉身向王進寶的陣地方向望去,只見原先豎在那裡的大旗已經消失不見,山頭上的清軍鬥志全無,正狂呼着向江邊和東方跑去。而原先被擋在坡下的明軍也已經反應過來,正吶喊着發起追擊。
“各自逃生吧!”張勇飛起一腳,踹倒了自己的將旗,悲痛地對親兵們喊道:“逃命吧,我們回重慶見。”
……
本來還在僵持的戰局轉眼間就天翻地覆,鄧名帶隊沿着大道追擊了一段,把企圖奪路而逃的清軍都趕到道路的兩邊,明軍步兵很快跟上來佔據了道路。
“讓輔兵開始搜山。”鄧名對趙天霸說道。明軍控制了道路後,那些逃上山的清兵根本跑不掉,也不需要派戰兵去攻打他們,輔兵就能把他們都搜捕出來:“我先去迂迴中路清軍的後路,然後再繼續向南切斷南路清軍的退路。你分五百步兵跟上我,你帶着剩下的人繼續向大營方向反攻。”
“遵命。”趙天霸恭敬地答道。
在鄧名帶着七百步、騎兵橫插中路清軍的側後時,王進寶正在長江中與激流拼搏。
全身的盔甲、衣服都被王進寶扔在岸上了,赤條條的王將軍一邊奮力地向南岸游去,一邊在心裡默唸着:“就算你是呂布也沒用,進了水那就是我的天下了。”
雖然是陝西人,但王進寶自幼就習水,喜愛並且擅長游泳,年輕時,常常以水滸中的浪裡白條自詡。成爲一員將領後,王進寶也沒有丟下這個愛好,率領大軍征戰途中,看到名江大川也常常會跳進去暢遊一番。被洪承疇調到湖廣聽用時,王進寶曾經在洞庭湖裡遊過整整三個時辰,把他的心腹親兵都嚇得不輕,生怕他出了什麼意外。上岸時王進寶面不改色、呼吸不急,若不是感到有些冷,他就是在水裡再多呆兩個時辰也沒什麼問題。
橫渡長江對王進寶來說不過是等閒事,無驚無險地爬上北岸後,王進寶先是甩掉身上的水,然後迅速地揪下一把樹葉擦乾了身體。
“剛纔我順流而下數裡,再往前走一段就應該能看到我軍的水師了。”王進寶一刻也不停留,向前急奔。很快,一艘打着綠旗的船隻就出現在王進寶的視野裡。
“嘿!嘿!”王進寶一邊大聲叫喊着一邊跳着,向那艘船使勁揮舞雙臂:“我是王副將!我是王副將啊!”
綠營的船隻雖然聽不到王進寶的喊聲,但注意到了他這個人,搖搖晃晃地向北岸駛去。
王將軍即將脫險的時候,張勇仍在逃亡的路上。
一身小兵打扮的張總兵彎着腰,沿着路邊謹慎地前進。突然聽到遠處有人聲傳來,張勇敏捷地撲倒在地,閉上眼睛,呲牙咧嘴做出一副痛苦狀,就此一動不動。
當年孫傳庭與李自成大戰,孫傳庭的七省聯軍二十萬人盡墨,張勇就是靠着裝死得以從戰場上生還——幸好闖軍不以首級記功,所以闖軍士兵沒有砍首級的習慣。
幾個明軍的輔兵從張勇身邊經過時,其中一個人俯下身,把手指放在張勇鼻前探了一會兒,然後站直身子,搖了搖頭:“沒氣了。”
說完,這幾個輔兵就從張勇的身邊走過。等腳步聲遠去後,張勇敏捷地一躍而起,無聲地繼續前行。
李自成的士兵雖然不割首級,但對屍體可不怎麼客氣,用槍一個個地扎過來,不讓裝死的官兵漏網。當年闖營士兵一槍紮在張勇的大腿上時,張勇莫說出聲,全身上下竟沒有一塊肌肉抖動分毫。不過張勇也就此落下了毛病,以後不但行走總是有些不便,就連騎馬也常常牽動老傷、疼痛鑽心,現在行軍打仗的時候,如有可能張勇寧可坐車或是乘轎。
前面又傳來了人聲,張勇再次倒地不起,如同一塊石頭般地紋絲不動。張勇堅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初秦軍被闖營打得全軍覆滅,張勇等甘肅鎮的官兵不敢回老家,更不敢去北京勤王,就一路向南逃去淮揚,在史可法的手下領取軍餉。
再後來,滿清大舉南下,張勇等甘肅鎮的秦軍和江北軍同僚一起投降了清兵,打起綠旗雄赳赳地跨過長江,替清廷鎮壓了東南各地的義軍。等回到西北再次遇上闖營的老對手時——現在他們改稱明軍了,清將張勇也比之前更有底氣:“這次我們可不比當年了,現在我們的背後有滿洲大兵!”
不管是叫秦軍還是叫甘陝綠營,總之還是官兵笑到了最後,張勇深信最終勝利一定是屬於他、李國英還有其他各路前明官兵的。無論西賊還是闖賊,流寇遲早會被消滅,崇禎沒有本事領導他們取得勝利,沒關係,滿洲太君有這個本事。
“三太子比李闖還狠,當年的三堵牆可沒有這麼厲害!”腳步聲從身邊經過時,張勇還心有餘悸地回憶着剛纔見到的場面:“不過他再厲害也不是滿洲大兵的對手。再說,他這個不孝子居然忘了殺父之仇,重用那幫流寇!連自己的父皇都不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容得下我這種秦軍老將。”
就這樣一路東躲西藏,張勇總算也逃出了十里地,摸到江邊,併成功地引起了一艘巡江的清軍船隻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