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5.11車禍,已經過去一年了,一年時間不算長,但足以抹平許多痕跡。
如果時間允許,他們現在該做的,就是回過頭去,再次調查這場車禍,無論是排查過往車輛也好,回顧調查報告也罷,甚至可以一一覈對現場救援人員口供,可是,時間又怎能允許呢?
前方人影綽綽,依稀可見,全副武裝的特刑警正在疏導交通。
黃澤這樣的人,在不明情況時,或許還會允許與綁匪談判,但若真被他掌握局勢,那麼他一定會貫徹鐵腕手段,不談判、不同意、不妥協。
這樣的原則,很沒有道理,但這本身就是一種道理。無論你基於何種訴求,劫持人質,本身就已經違法,既然你已經違法,那麼,你就必須清楚,當你將槍口對準他人時,這個世界上,也一定會有槍口將對準你。
這就是刑從連之所以要保持這種微妙平衡存在的原因,因爲他必須保證,這樣的威懾是存在的。
林辰想,你真是讓我很難辦啊,孩子。
車,已在路邊停下。
身材頎長的刑警隊長率先走下,與刑從連相識的特警走上前去與他交談,遠處的蘆葦地裡,隱約出現一條小路。
林辰坐在車裡,他的手輕撫過屏幕。
過了一會兒,刑從連走過來,敲了敲車窗:“我們走吧。”
“過去要走多遠?”
“大概一刻鐘。”
林辰看了看時間,離約定的九十分鐘時間,正好還剩下一刻鐘。
———
廣袤的蘆葦地,是一個太過奇妙的世界。
周圍寂靜無聲,青綠色葉穗在頭頂飄蕩,這裡有鳥鳴,有流水,有新鮮的青草香和忽如其來的野花香氣,但這樣的寂靜與安詳,卻是最虛僞的假象,因爲在這片蘆葦叢裡某個地方,藏匿着許多槍口,或許下一刻,子彈便會擊穿綁匪的頭顱,流下滿地滾燙鮮血。
時間太緊迫,刑從連甚至沒有時間再抽一根菸,他一隻手時不時攙扶林辰,另一隻手撥開不停倒伏下的蘆葦,並且還須在這種情況下,仔細翻閱車禍調查報告。
“刑隊長啊,爲什麼你們一定要覺得這次車禍有問題呢?你現在看的這個報告,是經過層層審閱,纔會批准發佈的。”小交警踩了滿腳泥,跟在兩人身後。言下之意是,那麼多交通事故方面的專家看過,都認爲這起車禍純屬意外,你難道比他們還要專業?
林辰跨過一片水窪,鬆開刑從連的手,站在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爲,在這片蘆葦叢深處,有個孩子拿着槍指着另外一些孩子,威脅我們,一定要找出他父親死亡的真相。”
“這孩子有問題吧。”小交警撥開惱人的葉片,“每年高速車禍死這麼多人,生死都是命,怎麼就他這麼偏執呢?”
“他的父親,是一位緝毒警員。”刑從連回過頭,冷冷說道。
“誒?”小交警提高音量,“你們不會是懷疑,有人想殺了那個警察,順手就殺了車裡其他人?”
“我們確實是這樣懷疑。”刑從連答。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聽說過,有些緝毒警員被曝光身份,然後全家都被毒販追殺……”小交警打了個寒戰。
聽見這話,刑從連忽然回頭。
“我們,大概忽略了一件事,他要那些記者到場,恐怕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林辰說。
刑從連點了點頭,打開手機瀏覽器窗口,用最簡單的方式,在搜索框裡,輸入了“方誌明”三個字。
隨着滾動條緩緩推進,答案出現了。
那是一些舊新聞,搜索日期顯示,新聞刊發的時間,是在2014年3月-4月間,所有新聞的標題都大致相同。。
《永川警方成功破獲一起特大製毒販毒案,新聞頻道專訪專訪緝毒神探方誌明》
刑從連挑了其中一條,點了進去,最先出現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中的男人面帶笑容,身着警服,看上去憨厚可親,誰也無法想到,就在這則新聞刊發後一個月,這名警員,便命喪於永川江上,而與他一同溺亡的,還有二十二條無辜生命。
林辰收回目光,望着刑從連刀削般的側臉,只覺得喉頭有些堵塞,很難說出話來。
“這不是意外,這是報復。”刑從連把手機遞給跟在最後的小交警,說:“還有十分鐘時間,請你仔細看一遍事故報告。”
小路很快便走到盡頭,盡頭是一片湖。颯颯春風拂過水麪,水上野鴨鳧水,水底草荇搖曳。
湖邊有一幢白牆紅瓦的小屋,像是早年看管湖泊的漁人留下的,因爲長時間無人居住,小屋雖然看上去又髒又破,但周圍毫無遮擋,視野開闊,因此,很難在不驚動屋裡人的情況下強攻下來。
不得不說,那個孩子所選的藏身地點非常恰當。
王朝趴在地上,沉浸在與“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的搏鬥當中,忽然間,他感到肩膀一重,有什麼人摟着他的肩膀就坐了下來,他嚇得差點叫出聲,卻看見刑從連那張嚴肅的面孔。
“怎樣了?”刑從連沒有與他寒暄,很直接了當地問道。
“臥槽,頭,您能不能別這麼嚇我,我還小啊!”
“回答我的問題。”
刑從連聲音低沉肅穆,王朝嚇了一大跳,林辰恰好蹲下,他趕忙捅了捅林辰,問:“我們頭這是怎麼了?”
“方誌明死因蹊蹺,很有可能是因爲照片泄密,他被販毒集團蓄意報復。”
“我靠,一整車二十三條人命啊,交警調查報告裡沒有半點問題,這怎麼做到的?”
聽到這個問題,刑從連拍了拍小交警的腦袋,對他說:“問你呢。”
“我……我怎麼知道!”小交警很委屈。
“你是我們中間,最熟悉交通事故的人,你剛纔已經看過這份調查報告了,告訴我,如果你是兇手,你會如何完成這場謀殺?”
刑從連的目光深邃,令人生不起半點反抗念頭,小交警想吐槽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卻最終還是自己嚥了下去:“我記得,事故報告認爲,車輛墜江是因爲司機操作失誤和剎車系統所致,關於這兩點,我們現在都沒有任何辦法回過頭查證,但這兩點,又是確定存在的,導致客車沉江的原因……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也有可能,司機並不是操作失誤。如果我是兇手,我要製造這樣天衣無縫的一場車禍,我就得逼司機自己把車開進江裡……也就是說,我需要一輛重型卡車,在高速行駛中,將司機逼靠在最外面的車道上,然後,再用一輛車,在司機車前突然剎車,如果前面那輛車是危險品運輸車輛就更完美了,在兩車逼迫下,司機會下意識猛踩剎車猛打方向盤,大巴車身都不會有任何撞擊痕跡,就會衝出護欄,翻到江裡……”小交警閉着眼睛,拼命撓頭,甚至顯得有些痛苦:“但要完成這一切,我必須確保,大巴內所有乘客……乘客……”
“無一活口。”林辰神色冷淡,替他完成了這個回答。
王朝很快反應過來:“噢!所以阿辰你讓我查有沒有人篡改後臺數據,因爲大巴配有自主呼救系統,就算大巴墜江,乘客們都以爲,很快會有人來救他們,可是黑心的王八蛋直接篡改了報警時間,他們就是要把所有乘客活活淹死在車裡的!”王朝很激動,趕忙把筆記本屏幕移給林辰看,“阿辰你看哦,我早上就覺得,楊典峰他們那個系統用的gps定位有問題,因爲沒有時間-位置定位,我很難推算出,當時方警官乘坐的那輛大巴車的具體墜江時間,不過我查了系統日誌,後臺記錄的報警時間確實被人爲修改過!”
“能查到是誰做的嗎?”林辰的目光,定挌在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上面,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很難查,不過,我很見見給這個系統寫程序的人,沒見過這麼玩的啊,心特別大,獲得權限的管理員,不僅可以修改時間,還可以修改行車記錄,這何止是篩子,簡直是老奶奶的裹腳布好嗎!”
“比喻用錯了。”刑從連拍了拍王朝的腦袋,然後問林辰,“你怎麼看?”
林辰很清楚,他問你怎麼看,實際是在問,你想怎麼做,或者說,你準備怎麼做?
現在案情尚未明朗,一切都止於猜測,他沉吟片刻,終於開口:“在場所有人中,有兩個人,或許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遠處,蘆葦叢中,衣着精美的客運公司經理早已注意到三人到來,此刻,他正彎着腰,小心翼翼地,向他們挪動過來。
湖邊小屋裡,在那層濛濛灰的破敗窗簾後,那名犯下滔天大案的綁匪,或許也在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那麼,終究還是要讓他們面對面,把事情說清楚。”
刑從連擡頭,林辰與他極有默契的對視一眼,甚至不用說什麼話,只需兩次目光移轉,兩人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刑從連把自己的配槍交到了林辰手裡,林辰正要站起來,刑從連卻把自己的藍牙耳機一起拿了出來,他把耳機塞進了林辰的耳朵裡,被他粗糙的手指撫過耳側,林辰覺得耳朵有些熱。
“請小心。”刑從連說。
———
此時此刻,十幾家電臺記者正匍匐在草木從中,他們的鏡頭焦點一定牢牢鎖定着湖畔小屋。
而幾十位全副武裝的特刑警正也在戰術隱蔽中,狙擊手的火力,一定早已覆蓋完畢。
在這片蘆葦叢裡的某處,那位衣着筆挺、言辭如劍的警方督察,也一定在做着強攻前的最後決斷。
現在的局勢,如同一堆乾燥的稻草,隨便一點火星,便能燒起燎原大火。
那麼,在當前狀況下,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只有快刀斬亂麻。
“真的不談判嗎?”特警中隊指揮員名叫彭然,他按住耳麥,問身前的人。
“任何人都應用正當途徑表達訴求,所以,不妥協、不談判。”黃澤擡腕,看了看手錶:“按原定計劃,倒數三十秒。”
他話音剛落,一道清雋的身影,在遠方蘆葦叢中緩緩站起,黃澤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林辰。
王朝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剛想拉住林辰,卻只聽見咔噠一聲輕響,林辰果斷將□□上膛,他邁開步伐,快走兩步,輕輕鬆鬆擡手,冰冷的槍口,就抵住楊典峰的額頭。
沒等楊典峰喊救命,林辰便撥動□□保險,將槍調至射擊狀態。
像是爲了表示果決的態度,林辰想黃澤的位置,輕輕搖了搖頭,他一把將楊典峰從地上拉了起來,緩聲道:“放鬆點,我最多一槍打死你。”
他步速不快,舉止也毫無戾氣,像長風拂過鬆林,清淡閒適,彷彿絲毫沒有將人命放在心上。
一時間,場內諸人,皆悚然無比。
楊典峰臉色霎,原本齊整好看的西裝,也因爲在蘆葦地裡蹲了半天,又髒又亂。他只覺得額頭冰涼,一直提心吊膽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哆嗦着嘴皮子,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林辰半拖半拽,拉着楊典峰走出了隱蔽的蘆葦地。
“別去看系統了,直接給我查楊典峰的銀行賬戶。”目送林辰拿住楊典峰,刑從連很果斷地對王朝說道。
既然程序有很大問題,那麼作爲引進整個系統的負責人,楊典峰又怎會不知情呢?
他吩咐完這些,伴隨林辰一腳跨出蘆葦叢,他也站了起來,很坦然很無所謂地,朝黃澤方向走去。
匍匐在蘆葦裡的特警,見到突然出現的在湖邊的兩人,一時搞不清狀況,不敢有半點動作。
黃澤的眼睛幾乎要眯成一條細線,望着林辰,剛想發難,那邊又大大方方站起來另一個人。
長風衣拂過青綠色蘆葦,混血青年態度瀟灑無畏,氣場迫人。
到了黃澤面前,刑從連沒說話,先斜過頭,點了根菸,又抽出一支,順手就遞給一旁做木頭人的彭隊長,弄得彭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刑隊長,您這是什麼意思?”
刑從連擡眼,笑了笑,彷彿在說,黃督察總問什麼意思,真是很沒意思。
“林辰手裡的槍,是哪來?”
“我給的啊。”
“刑隊長先是姍姍來遲,又擅自將配槍借出,破壞解救行動,如果學生出現任何傷亡,這責任刑隊長你擔得起嗎!”黃澤語速急切,音調漸高,他說了一大堆,意思很簡單,你一個小小刑警隊長,還把不把我放在眼裡!
等黃澤說完,刑從連悠悠吸了口煙,才緩緩說道:“黃督察說的這些罪名,我還擔得起。”他的聲音輕飄飄的,眼皮也沒擡,意思更加簡單,我當然確實就是沒有把你放在眼裡。
彭然左看右看,他和刑從連本是舊識,雖然黃澤算他們半個上上級,但終究不是親近的同僚,見刑從連這個態度,本來就反對強攻的他,當然樂意再緩緩,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人不要妄動。
刑從連和林辰配合得默契無雙,他在這裡拖着黃澤說了兩句話,那邊林辰已將楊典峰帶至小屋門前,時間,正好九十分鐘。
林辰一撞楊典峰的膝窩,楊典峰順勢跪倒在地。
“你要的結果。”林辰平靜開口,朗聲說道。
“所謂自主呼救系統和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本身就有巨大的漏洞,首先,如果車輛本身沒有受到嚴重撞擊,卻出現更爲嚴重的問題,往往耽誤特殊事故的救援,比如說,整輛車墜江,又或者連你正在做的這件事情,我說得對麼?”林辰對着小屋裡的人,這樣說道,他聲音不輕也不重,卻拂過湖畔的每一個角落。
“你在說什麼?”楊典峰忽然掙扎起來。
“別亂動,我手不是很穩。”林辰的牢牢持槍,他這樣說,卻懶得去看楊典峰一眼,只是認真地對着木門交出答卷,“第二,mems系統的gps定位,不曾記錄‘時間—位置’這一重要參數,任何系統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漏洞也是必然存在的,但掌握系統權限的人卻可以利用這個缺陷,更改了車輛求援時間,在表面上填補這一漏洞,不是麼?”
話音擲地,四野皆寂,甚至連叢中的野鳥,都很恰到好處地收聲。
小屋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來。
屋外的天光順着縫隙,如潮水般向屋內傾瀉而去。
少年人頂着漫天明光,緩步走出。
他依舊圍着菸灰色羊絨圍巾,穿一條淺藍牛仔褲,腳上是明黃的耐克板鞋,鞋子大大的勾起,如同最燦爛的笑臉。
少年把門拉了開來,豎道紅點瞬間對準他胸口,他坦坦蕩蕩毫無畏懼,甚至手上連一把槍也沒有。
蘆葦叢中,特警的手指輕釦在扳機上,林辰忽一閃身,擋在了少年面前。
“他這是在找死嗎,不要以爲我不敢擊斃他!”黃澤對刑從連怒吼。
刑從連正提着手機,似乎正和電話那頭的人交流什麼,他面容越來越冷,好像完全沒有聽到黃澤的質詢聲。
“謝謝你救我,給我打電話的人也是你嗎,我倒是你被騙了呢。”少年對着林辰微笑,似乎並不介意劇本被打亂這件事,他從口袋裡掏出兩顆檸檬糖,一顆扔到自己嘴巴里,另一顆遞給了林辰。
林辰搖搖頭。
“還有第三點嗎?”
“第三點,也是最可怕的一點,正因爲系統記錄可以被人爲修改,也就意味着,有人可以利用這個漏洞,製造一些,近乎完美的謀殺案。”
對於林辰的答案,少年彷彿很滿意:“所以,他就是害死我爸的那個人嗎?”他指着楊典峰,問林辰。
“我不清楚,所以,我把他帶到你面前,我想,你應該很樂意,親自問他。”
“你人真好。”少年對林辰笑笑,蹲下身來,他的目光與跪在地上的楊典峰齊平,“聽他的意思,是你改了車輛自動報警時間,讓我爸活活淹死在車裡的嗎?”
楊典峰的臉色,好像最蒼白的雪砂紙,一戳就破,他顫抖着雙脣,幾乎要拼盡全身力氣,才能說出話來:“你們說的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林辰壓緊耳麥,那頭傳出刑從連的聲音,很低沉很鎮定,令人莫名安心:“王朝剛纔已經查過楊典峰的賬戶,在5.11車禍前後,他母親的賬戶裡,分別先後收到兩筆總計100萬的匯款,王朝還在查匯款人……”
“你不說什麼事情,他當然不知道。”林辰微微嘆了口氣,心中勾勒出整個事件的原貌,他槍口輕輕戳了戳楊典峰的腦袋,隨後說道:“5.11特大車禍,你受販毒集團所託,爲了報復緝毒警員方誌明,你修改了方誌明所乘車輛的自動報警時間,致使二十三條無辜生命溺亡,這件事,你總要給人家有個交代。”
“不關我的事,不是我乾的!”楊典峰激動地喊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沒有證據,我敢拿槍對着你嗎?”要說使詐口供這種事情,由林辰來做,最得心應手不過,他頓了頓,又說:“你好歹也算認識王朝,你覺得,以他的水準,會查不出是誰給系統留了後門又是誰動了手腳?”
林辰聲音寧和,但他說得越輕越緩,落到楊典峰耳朵裡,便越響越驚。
“嗯,給系統動手腳,你好歹可以抵賴稱說不知情,但是,銀行轉賬總是真的,其實現在地下交易一般都用電子貨幣了,像你這樣直截了當接受現金轉賬的,膽子也真是有點大。”
林辰的話,說得很模糊,但在這種情況下,只會讓楊典峰滿腦子滿腦子都在思考,自己到底哪裡出了紕漏,他一遲疑,便是再明顯不過做賊心虛。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少年目似點漆,黑得深不見底,突然間,他掏出槍來,死死壓在楊典峰額頭正中,“說啊!”
看到這一幕嗎,黃澤無法再淡定下去,他衝林辰筆挺的背影用力吼道:“林辰你再不滾開,我連你一起擊斃。”
“你大可以下令開槍,前提是你認爲,一個罪犯的命,比一位烈士孤女的命,更加重要。”林辰端槍的手很穩,他說完,竟然側開一步,大大方方面前人暴露在警方火力之下。
“什麼狗屁少女!”黃澤對着林辰大吼,過了片刻,他忽然醒悟過來,愣愣地看向刑從連,“那是個女孩?”
林辰彎下腰,一圈又一圈,解開了圍在方艾子臉上的圍巾,露出少女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脖頸:“死於5.11車禍的刑警方誌明,只有一個年僅16歲,名叫艾子的小女兒。”
全場再次陷入寂靜之中,這樣的寂靜,更多的是震驚和無語。
烈士孤女、替父伸冤,彭然只覺得渾身冷汗,要是沒有刑從連阻止,他聽了黃澤的話下令擊斃嫌犯,那麼不止是開槍的特警,連他也會終身良心難安,想到這裡,彭然感激地看了刑從連一眼。
刑從連的目光,卻牢牢鎖定在湖畔三人身上。
“賓果,你看,我的籌碼很多哦,我就算現在在這裡打死你,所有人都不敢碰我一根手指頭,你該怎麼辦呢?”方艾子笑嘻嘻地看着楊典峰,眼神中,卻沒有半點笑意。
“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想的啊!你爸得罪的都是大毒梟,都是他們讓我做的啊!”楊典峰只覺得渾身毛骨悚然,方艾子的身份,成爲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瞬間涕淚橫流,“連警察他們說殺就殺,我這種小市民,他們要弄死我還不是翻翻手的事情!”
楊典峰哭得悽慘,見方艾子不爲所動,他轉頭就去抱林辰大腿,林辰只是端着槍,冷眼看着他。
方艾子站了起來,她拍了拍膝蓋,衝林辰甜甜一笑:“打死他,我就放了屋裡所有人。”
“林辰,你不要知法犯法!”
黃澤再次出聲,刑從連卻一如既往平靜,只是淡淡地,凝視着林辰持槍的手。
林辰沒有動。
方艾子先動了。
少女舉起手上的槍,如同她許多次毫不猶疑開槍射擊般,她非常果斷地將那把槍,抵死在自己太陽穴上,她說:“我數三下,他死,或者我死。”
少女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她目光很深,動作很認真很鄭重,然後,她開始倒數:“三……”
情勢突變,急轉直下,這招太狠、太絕、太無情,原本肅然的蘆葦叢中,甚至被驚起了悉悉索索聲響。
彭然最是焦灼,如果林辰真的依言擊斃楊典峰,那他是不是要下令擊斃林辰?
刑從連依舊站得很直,如鬆如柏,連目光都未飄移半分。
於是,林辰開口了:“無論如何,你都會自殺,所以,這樣的威脅,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聲音乘着長風,拂過蘆葦,整片整片的蘆葦,便如水波一樣漾開。
方艾子一口咬碎硬糖,卻強作鎮定地笑道:“您說什麼呀,我很守信的。”
“林顧問,林先生……您不能做幫兇啊,殺人償命啊!”楊典峰撲在林辰腳邊痛哭,只怕林辰會聽了方誌明女兒的話,一槍把他打死。
林辰只是牢牢用槍頂住楊典峰的頭頂,根本不在乎楊典峰到底在哭鬧什麼,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問:“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爲什麼在看似意外的車禍事故後,你會很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一起意外呢?”
他話音既落,少女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手裡的那把槍。
林辰頓時明白,他目光寧和,一派自然:“這把槍,是你父親給你的嗎?”
“這是我爸爸,臨走前留給我的。”
少女口中的臨走,也就是臨終。作爲緝毒警員,如果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方誌明又如何會私下弄一把槍來,給女兒防身呢。
“是因爲泄密事件嗎?”林辰輕緩地,揭開了方艾子心中,掩藏最深的一層傷疤。
少女的手當即顫抖起來,林辰看在眼裡,最裡的話,卻沒有停下:“方警官的身份被新聞媒體大肆泄露,他這輩子得罪過的人太多,他很清楚自己將遭遇不測,害怕你會受到傷害,所以,他給你留了一把槍?”
林辰說完這句話,在場的所有媒體記者,突然明白過來,他們爲什麼在這裡,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
特警不敢妄動,但他們望向那些記者的眸光裡,都彷彿噴着火般,一位緝毒警員身份被泄,這就意味着,他被毫無遮擋地地推向了毒販仇恨的槍口前面。
“只死一個楊典峰怎麼夠,你要用這把槍,來完成最完美的復仇,對麼?”林辰言辭犀利,直指人心。
方艾子有些終於開始有些慌亂,但林辰沒有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他語調很冷,似乎不再憐惜面前的少女。
“你很清楚害死你父親的人是誰,毒販是直接兇手,泄密的記者是間接兇手。你是烈士的女兒,你不可能像一個毒販的女兒一樣,拿一把槍,把這些人砰砰砰全打死,你想來想去,只有自殺,纔是最完美的解決方式,烈士孤女血薦軒轅,輿論的利劍會直指所有當初報道過你父親的記者,那些因爲疏忽或者無所謂或者只是爲了博頭版而把你父親照片掛出去的人,他們一定可以逃脫法律制裁,但他們中沒有人可以逃脫道德的制裁,沒有任何復仇會比這樣的復仇更加慘烈更痛快不是嗎?”
最深的心思被一語道破,方艾子嘴脣輕輕顫抖,她竭力控制着情緒,反問林辰:“難道你認爲,我不應該讓你殺了楊典峰,或者不應該向那些人討回利息嗎?”
“我認爲,你不應該。”林辰的回答,沒有半點遲疑。
林辰一句話,點燃了少女心中埋藏已久的怒火:“我爲什麼不能恨他,我爲什麼不能恨這些人,我爲什麼不能報仇!是他們害死了我爸爸,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她眼含熱淚,卻不肯掉一滴眼淚下來:“我爸死了,我以前總嫌我爸爸耳朵不好,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爲有次緝毒行動,他被毒販的彈片傷了聽覺神經,可就算是這樣,他也沒從一線退下,他是那樣那樣好的一個人,他做錯了什麼,要被這樣被活活淹死,他甚至沒有死在戰場上,他死得不值得那麼窩囊,就因爲那些人!”
她帶着哭音,字字泣血,在場所有人,盡皆動容,除了一個人。
林辰靜靜凝視着少女:“道理很簡單,你的父親是烈士,你是他的女兒,你天生就該比別人活得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別人可以仇恨,你不可以,別人可以求死,你不可以,因爲從你父親去世的那天起,你就活在他帶給你的榮光裡,你也必須,帶着他的榮光和驕傲,一直走下去。”
“你以爲,出了這樣的事情,我能還活下去嗎?”方艾子忽然笑出聲來,她指了指楊典峰的,“你怎麼不問問,他背後的勢力究竟有多大,他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抹去二十三條人命,你以爲,那些人會放過我嗎?”
方艾子的哭訴,並未讓林辰動容,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反問,卻讓林辰覺得悲傷。
那是位15歲喪父的少女,她見識過毒販喪心病狂的手段,她終日生活在惶恐不安當中。
在黑暗的世界裡,她誰也不敢相信,只能憑藉着滿腔仇恨,支起一盞微燈,在風雨飄零的世界裡踽踽獨行。
但她,終究不過是個會害怕的小女孩而已。
“打死楊典峰,否則我就自殺。”方艾子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幾近冷酷。
形勢突變,後方一片混亂,狙擊手們再次端起了槍,槍口,卻無一例地,對準了林辰。
就在這時,林辰聽見耳麥裡,傳出刑從連的聲音:“已經聯繫上方誌明的生前好友,他們說了一些事情。”
林辰看着方艾子手裡的槍,他平靜地聽刑從連在那頭講述不知是誰帶來的,關於方艾子的故事:“你母親很早就過世,但你有一個好父親,你父親會帶你去打槍,會帶你去練習搏擊術武術,他說女孩子,一定要自強獨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也可以不受人欺負,好好下去,所以你有良好的身手,不是麼?”
“你在廢話些什麼!”
“你父親,希望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或許,他是錯的,因爲這樣的形容詞,實在不適合女孩子,可我想,他是對的。你做到了任何女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情,一面是窮兇極惡的毒販,你不敢妄動,你稍有不慎就會被殺人滅口,在這種情況下,你竟然冒着生命危險跑去搶劫客車,你用切實的危機告訴所有人,那個狗屁系統它有問題,你還利用我們,找出了幕後真正的罪犯,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麼?”
“可是,我父親已經死了。”燦爛天光落到少女的眼眸裡,竟如落淚一般,“我不想死在他們手上!”
“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女孩,你父親的女孩,他至死都未曾向那些窮兇極惡的匪徒妥協過,那麼請你也不要害怕,不要向命運妥協。”
林辰笑了笑,他回望着沒入天際的蘆葦叢,“你父親的同事,就在那邊現場,你想在結束以後,和他們聊天麼?”
尾聲
將近傍晚,滿天紅霞。一隻白鷺如劃過天際,最終消失在天的盡頭。
警察們進屋時候,孩子們正在玩地上的一堆糖果,屋子裡滿是香甜可口的氣息,幾個小男孩大約是玩累了,正趴在桌子底下熟睡,警察小心翼翼地給孩子裹上毛毯,並把他們抱了起來。
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走出屋子,對他們來說,這彷彿只是個好玩的冒險而已。
湖邊的警車上,方誌明的同事正在和方艾子說話,小姑娘手上帶着噌亮的手銬,柔軟又清爽的髮絲貼在她溼潤的臉頰上,她終於顯現出符合年齡與性別的一面來。
現場的後續適宜,自然有黃督察負責處理,楊典峰已被先行押解回市裡,刑從連和林辰在湖邊漫步。
明明四周圍是警方處理現場的嘈雜聲音,但是林辰卻彷彿聽到了水鳥展開翅膀的聲音。
從收回配槍後,刑從連就沒有說過話,林辰總以爲,他會開一些玩笑,又或者是說些辛苦之類的話語,然而,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林辰其實非常感激刑從連的信任,擋住黃澤控制局面,以及恰到好處情報支援,都非常難能可貴。
林辰想,他或許應該說聲“謝謝”?
然而先開口的,卻依舊還是刑從連。
“你覺得,值得嗎?”青年剃着板寸,面部線條在湖光映襯下顯得不再那麼冷硬。
所謂的值得,當然是指,那個小女孩所做的這一切,她將改變或者已經改變的事情,包括她將要承擔的後果,這些都是否值得?
面對這樣的女孩,他們甚至沒有資格來評判對錯,到最後,只能問一句,值得嗎?
“這不是關於價值評價的問題,這是一個概率問題,我們不知道,捉出楊典峰、堵上這個漏洞,是不是會挽救、又最終會挽救多少生命,但我希望,這個數字是所有。”
林辰面容嚴肅,刑從連看着他的臉,忽然就笑了起來,他用了勾住林辰的脖子:“想這麼多幹嘛,今天真的好累啊,回去請你吃烤串啊。”
他笑兮兮的,彷彿再平常不過的忙碌上班族工作一天後的模樣。
明明是該享受美景的時候,他的手機,卻又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刑從連接聽電話,然後掛斷,時間,也不過幾秒鐘,再望向林辰時,目光卻冷得要結冰。
“楊典峰死了。”他說。
林辰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吸盤炸彈,他們調了監控錄像,是過紅綠燈時,一輛□□摩托車偷偷裝在警車底盤上的,十秒起爆,車上還有三位,我的同事。。”
葦叢輕拂,夕陽如血。
少年人總以爲,人生是充滿幻想的旅程,但實際上,每個人的一生,都只不過是來去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