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淵問:“村裡最後一個出生的是誰?”
“哦,是福建華,他今年正好三十五歲。”福根生果然說,“他是後村福火保家的大兒子,他們全家都已經搬出山外去了,火保和我一樣也只有一個兒子。但是建華生了兩個孩子了,所以還是這塊地的緣故。”
“搬出多福村就能生?”尋秋池追問,“有先例嗎?比如呢?”
福根生說:“先例很多了。比如……比如我的老堂弟福來順,他比我小四歲,他和他老婆先前在家時,十幾年不生孩子;後來他老婆鬧着非要搬到縣城去,爲此還和公婆吵得差點兒把房頂都掀了——我們這裡的老人愚昧,總覺得兒女要出山就是不孝,就是拋棄自己的老爹老孃——最後還是他老婆贏了,兩個人跑到縣城去做零工。結果呢,剛到縣城第二年,四十幾歲的人竟然抱上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後來又生了丫頭!你說蹊蹺不蹊蹺?”
“蹊蹺。”尋秋池說。
福根生繼續:“他們兩個是最早出去的。說起來真好笑,我們這裡的人就是守土啊,就算只在縣上也覺得是背井離鄉。但自從來順和他老婆連生三個孩子後,村裡人就呆不住了,不斷有婚育年齡的夫婦搬出去,搬出去的人有的在三四年後得了子,有的卻和在村裡時一樣,肚子不見動靜。總之再也沒有一對夫婦像來順他們那麼快的。”
“村裡現在育齡夫婦還有多少?”玲子問。
福根田說:“不多。我剛纔帶你們看的那六家收養孩子的,那基本上就是的,但他們都年紀不小了,最小的也有四十二三。”
尋秋池好奇地問:“他們爲什麼不搬出去?”
福根田笑了:“小醫生哎,一看你就沒有經歷過什麼人間困苦。有的人家窮,守着幾畝薄田過日子,出了大山根本沒有地方立足,只能討飯拾荒;有的人家父母有病,癱在牀上幾十年了,年輕人搬走了,難道把他們留在老家餓死?有的人家自己就是殘廢,走路都要靠柺杖,你讓他去山外哪裡討生活?還有的啊,見搬出村的人也不是人人都能生孩子,家裡又已經收養了兩個孩子,加上自己年齡大了,還去受那個罪幹嘛,於是也就算了。”
潛淵緩緩點頭,突然又想起那個衛生員來,於是問:“老支書,帶我們去見見衛生員好嗎?”
“哦,好。”福根生站起來,其餘人也起身,等着老漢點燃一根菸夾在手指上,這才從家裡出來,往村後走去。
原本已經停下的雪又細細地下了起來,風不大,但很冷,直接吹在臉上有被小針扎刺的微痛。
山村裡無人掃雪,路上積雪甚厚,四個人都走得不快,尋秋池落在最後面,高聲問:“老支書,每年冬天都下這麼大的雪嗎?”
福根生反問:“你去過黃山沒有?”
尋秋池說:“沒有去過!”
玲子說:“我去過。”
福根生說:“去過就好。黃山也是安徽的,大別山也是安徽的,兩座山相距不遠吧?黃山每年都下這麼大的雪嗎?”
玲子說:“黃山薄雪的年份居多。”
“那我們大別山也是。”福根生笑道,“稍微大一點點罷了。今年這種雪啊,也就是2008年那次能趕得上。”
聽老支書也提到2008年,潛淵不知爲什麼心裡有些憂懼,因爲2008年於國家來說是歡慶之年,舉辦了北京奧運會;而於民間來說卻是天災人禍,波瀾不斷,年初雪災、五月份震災,而後股市崩盤……那是多難興邦的一年,也是選擇者趁機興風作浪的一年,莫非身邊這場大雪也將預示着未來不會風平浪靜嗎?
福根生打斷了他的思路。老漢抽完了煙,突然停下腳步,等所有人都跟上來後,壓低了聲音說:“那個衛生員家的男人,就是我說的殘廢的那個。但他不是一開始就殘了的,原先是個特別能幹、特別壯實的小夥子,可惜那一年去幫人家上樑,從樑上摔了下來,就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了。衛生員一輩子守着個殘廢男人不離不棄,也是難得的好同志、女菩薩,你們到她家去,不要亂說話啊。”
潛淵、尋秋池和玲子連忙點頭:“這個我們知道。”
走了約莫十分鐘,他們來到了衛生員的家前。耽誤時間的主要是尋秋池,她不知爲什麼很難在雪地裡保持平衡,一路上摔了無數跤,如果不考慮她腦幹上的那顆寶貝瘤子,那麼就是她的小腦原本就發育不良,協調能力較差。
尋秋池在衛生員家的院子裡滑了最後一跤,爬起來不好意思地說:“都怪鞋子不好!”
潛淵笑着擡起了腳:“我們倆是同一個牌子的登山鞋。”
“那就是男鞋女鞋不一樣!”尋秋池一口咬定。
衛生員的丈夫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他是個瘸子,左腿的褲腿下空空蕩蕩,長相有些可怖,鼻歪口斜,腦門上深深地凹進去一塊。但他還是明白事的,竭力地向客人笑了笑,雖然說話嗚嚕嗚嚕很不清楚。
福根生問他:“國山,你家裡的呢?”
瘸子指着堆放柴草的後院,這時候衛生員從後院走了出來,拍打着身上的草屑,驚訝地問:“咦?根生哥哥,你來啦?”
福根生答應說:“哎。”
他向客人介紹說:“這是我們村的衛生員,叫李蘆萍。”
尋秋池環顧四周,看出這是個依靠弱女子支撐的貧苦家庭,家徒四壁,房屋窄小,地面還是數十年前流行的夯土,全家幾乎沒有一樣像樣的電器或傢俱,但卻打掃得乾乾淨淨,不像許多困難戶一樣東西亂扔,東一堆西一堆,骯髒油膩。
福根生正要說話,突然外面有人喊他:“老書記!你看雪不大了,我們幾個人把雪鏟一鏟吧,免得大家出來摔跟頭!”
福根生連忙答應:“好好好!”
他把李蘆萍拉到一邊,小聲說:“這三個年輕人是省裡的醫生,來了解情況的,我把事情都跟他們說了……”
李蘆萍打斷:“什麼事情?”
福根生說:“唉,還有什麼事情,我們村裡不就那個事情?”
李蘆萍驚異地問:“那個事情說了?”
“說了。”福根生說,“如果他們問你什麼,你就照實講,說不定他們還能幫幫我們。你我心底裡都是乾淨的,沒有關係。”
李蘆萍點了點頭,轉身看見潛淵他們三個,連忙招呼落座,吩咐那個瘸腿的男人去竈頭上燒開水泡茶。潛淵連忙說不用,他們一起送福根生出了門,這才分別坐下。
潛淵說:“李蘆萍女士……”
李蘆萍立即不好意思地說:“叫老李就好。”
潛淵改口:“那麼李……李阿姨,你在這個村裡當了多少年衛生員了?”
李蘆萍更不好意思了:“我哪裡算什麼正經衛生員啊,就是初中畢業在鄉里培訓過三個月。如果要說在村裡的時間,那麼快有三十二年了。”
潛淵直截了當地問:“你有孩子嗎?”
李蘆萍也特別坦率地說:“沒有。”
自從新婚不久丈夫遭遇意外、被送到醫院截肢、被殘忍地宣佈失去生育能力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了自己註定一輩子的命運——她可能永遠也無法成爲一位母親。這是個悲劇,然而放在多福村這個特殊的背景下,或許又是一種解脫,她不用像其餘婦女一樣成天往大醫院生殖科跑,不用自責、糾結、憤怒、以淚洗面,她接受了老天爺的安排,那就是和殘疾的丈夫相依爲命,然後成爲一名孤寡老人。
“你也沒有領養孩子?”尋秋池指的是收買被拐賣兒童。
“那是犯法啊。”李蘆萍笑着說,“說實話告訴你們吧,村裡許多人家都買孩子,我也沒那麼高的覺悟說犯法的事情絕不能做,只是你們看看這個家,看看那破桌破椅破牀,我連瘸子和自己都快養不活了,那還能再多養個孩子?如果是自己親生的,那咬咬牙也就養了。”
潛淵望向了玲子,玲子回以眼神。
這個詭譎的村莊裡存在着一個已在人間生活了至少三十五年的選擇者。
三十五年,這是個極難達到的數字,首先,無量界所有人的壽命上線是七十年;其次,重返人間三十五年以無量界的刑罰衡量來說是重罪,即使是在選擇者內部,也不可接受。
想想看,三十五年,即使他或她阻止了多福村幾十名嬰兒的出生,那也是多麼效率低下啊!瞿銘身上的選擇者在半年內殺害了連瞿銘在內的六個人,並且逃脫了,選擇者武加丕也不遑多讓,他們行動迅捷,目標明確,他們幾乎沒有人類的多餘感情和心理弱點,爲什麼願意在一個地方呆上三十五年?焉知眼前這個女人就不是選擇者?
尋秋池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喊:“看你怎麼轉移!”
李蘆萍嚇了一跳,見尋秋池瞪着自己,連忙問:“什、什麼轉移?”
尋秋池繼續瞪着她,看她有沒有迴避眼神。
李蘆萍雖然有些不自在,但她見過一點世面,再說輩分又在,不會害怕尋秋池這樣比她小几十歲的年輕女孩,怔怔地問:“醫生,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本章完)